90后作家已然成為國內(nèi)文壇一股新勢力,在80后開始懷舊的今天,90后寫作差不多已經(jīng)成了青年寫作的同義詞。最近幾年,國內(nèi)多家刊物先后開辦了90后欄目或做過90后專輯?!而喚G江》雜志曾在2019年第9期推出“遼寧90后作者小輯”,沈陽市作協(xié)在2021年9月推出了一本《盛京四俊——沈陽90后新銳作家作品集》,這些舉措,對培養(yǎng)遼沈本土青年作家來說如春風拂柳,恰逢其時。
成長母題 現(xiàn)實關注
每位作家都有屬于自己的母題,往往一生都在對其進行書寫,而成長卻幾乎是所有作家都要面對的共同母題。尤其是在初涉文壇時,差不多每個寫作者都會把焦點對準成長,在對往昔歲月的回望和書寫之中,完成從一個文學青年到一位青年作家的成人儀式。在“盛京四俊”的作品里,成長小說占據(jù)了很大比例。王圖和卓爾的大部分作品以及王冠楠的某些作品,都可以歸入成長小說之列。述懷的作品不能簡單定義為成長題材,但在她的小說里作為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的成長始終與筆下的故事糾纏在一起,那些故事影響并伴隨著“我”的成長。在對往昔故事的回想追述中,“我”重建了自己童年的成長環(huán)境,完成了自我溯源般的追憶似水年華。
從某種角度上講,成長就意味著傷痛,沒有傷痛的文字似乎從來都不值得書寫。在四位作家的成長小說里,主人公普遍傷痛、貧困、孤獨、惶恐,處于生活的苦難和邊緣境地。王圖的《風從低處來》里受家暴威脅的張小康只身逃到外公外婆家中避難,遇到同樣生活在苦難之中的跛子小黑,并由此結成了友誼。他的《火車經(jīng)過》可以看成是《風從低處來》的姊妹篇,小說里的黑小子馬永昌與跛子小黑不僅精神氣質相通,而且形象也很相近。卓爾《黑書包狂奔》里的劉福來家境貧困,買不起智能手機,沒有女生喜歡,從小學到大學不斷遭受嘲笑和打擊,黑書包成了他的傾訴對象和生死之交?!侗本┪蓍芟隆分械牡美蛣⒏硪粯映錾磙r(nóng)村,在他人眼里是身上散發(fā)著“炕洞子味兒”、需要“看心理醫(yī)生”的“低端人口”。《丑狗》里的主人公因為出身貧寒而備受欺凌。王冠楠《黃鶴傳》里的黃鶴同樣是個身處底層的邊緣人,出身農(nóng)村,家境貧寒,努力想通過讀書改變命運,卻成了有錢子弟焦富的替考工具。《吃飯》里的劉北澤父親身亡,母親改嫁,和爺爺相依為命。《傻子》里的主人公是個傻子,父親憑空消失,被迫打三份工維生的母親又遇到了車禍?!栋椎乩锏陌惤z》里的艾麗母親不知所終,父親又因傷人入獄。她在發(fā)廊打工、賣小吃努力養(yǎng)活自己,但父親出獄當天身亡,相互溫暖的男友張漢文也出了意外。
在他們筆下,成長小說的主人公還有另一個特點:父愛缺失,母愛無力。這種缺失非常徹底,在大多數(shù)作品里,父親的形象模糊不清,呈現(xiàn)出來的只有粗魯、無知、蠻橫和暴力。王圖的《風從低處來》里,張小康父親的出場方式充滿了暴力和威脅——“伴隨著砸門聲,傳來爸爸斷續(xù)而含混不清的聲音:‘……開門!快,快開門,不然,我就……你們!’”卓爾的《黑書包狂奔》里的父親是個文盲加酒鬼,對兒子動輒打罵,把兒子的書包扔進火里——“他連我買個新書包也氣得要殺人,他大字也不認識幾個,連我學的什么專業(yè)都不曾知道,此時卻吹噓起來自己教子有方,別人問起什么方子,他就會說就揍他,揍到他哭,揍到他只能跑?!彼摹冻蠊贰防锏母赣H同樣簡單粗暴,對兒子缺少溫情。王冠楠《苞米地里的艾麗絲》里艾麗的父親是個欺行霸市的流氓,后被送進了監(jiān)獄。這類小說里,母親的形象則大多懦弱無助,終日生活在父親的淫威之下,對兒女的愛也顯得蒼白無力。王圖《風從低處來》里的母親除了把兒子送上火車逃走,想不到任何更好的辦法?!痘疖嚱?jīng)過》里馬永昌的母親經(jīng)常遭受丈夫打罵,看不出什么反抗跡象。卓爾的《黑書包狂奔》里的母親在丈夫的淫威下膽戰(zhàn)心驚,連兒子送的禮物都不敢接受。面對苦難,這些小說的主人公習慣的做法就是逃離。在王圖筆下,逃離已經(jīng)成了一個意象,與卓爾小說主人公的狂奔遙相對應。有意思的是,在王圖和卓爾的小說里,主人公逃離的目的地同是外婆家,或許在兩位作家心中,那里也是溫暖安全的地方吧。
這樣設置情節(jié)和人物關系,我想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前輩作家的影響(比如王圖的作品似乎有余華的影子),還有為增加情節(jié)性和矛盾沖突刻意為之的因素存在。但作為一個寫作者,我覺得更多的則是出自作家內(nèi)心的苦難意識。對幾位青年作家而言,這種意識或許還沒有從自發(fā)轉入自覺,但已經(jīng)成為他們作品堅實而可貴的底色。對苦難的關注與書寫,透露出作家的境界和情懷。這一特質從他們關注現(xiàn)實題材的作品中可以得到更加充分的印證。需要說明的是,我這里說的成長題材和關注現(xiàn)實題材之間并無明確界限,兩者還有許多交叉和重疊。在四位作家筆下,成長題材也在關注現(xiàn)實,關注現(xiàn)實題材同樣包含著人物的成長。之所以分別討論,是因為我覺得兩類題材對應著寫作者兩個不同的創(chuàng)作階段。
卓爾的《丑狗》《北京屋檐下》,王冠楠的《一個故事的N 種講法》《傻子》《一個普通朋友的葬禮》《苞米地里的艾麗絲》,述懷的《偷眼》《孔雀開屏》《格色》,都是寫得很實很接地氣的作品。較之成長類題材,這部分作品向生活扎得更深,手法更樸素,質地更堅實。把人物從狹窄封閉的空間里解放出來,放到了更廣闊的社會環(huán)境中,小我由此變成了大我,小說的主題也隨之變得更加開闊。從這些作品里可以看到作家對現(xiàn)實的關注,也能看到他們腳踏大地仰望星空的寫作姿態(tài)。與充滿想象的成長類作品相得益彰,恰如鳥之雙翼車之兩輪,讓他們在寫作的道路上行進得更加踏實。我想這類作品可以解讀為成長小說的延續(xù)。卓爾的《黑書包狂奔》中的劉福來畢業(yè)后就是《北京屋檐下》的得利。從中我們不僅能看到人物的成長,也能看出幾位年輕作家的進步和成長。從《風從低處來》到《我們?nèi)ノ魍鸪恰?,我們看到了王圖的構思更加寬廣開闊。從《黑書包狂奔》到《北京屋檐下》,卓爾邁出了從小我向大我躍進的堅實一步。從《鞘》到《苞米地里的艾麗絲》,同樣能看出王冠楠的進步。從《木頭人》到《孔雀開屏》,也能看出述懷的成長。從題材上看,述懷的小說多取材于老工業(yè)基地的故人往事,但我不想把她的作品歸入工業(yè)題材、后工業(yè)題材或者目前很火的鐵西敘事,關于她的作品,我想在下面一節(jié)集中進行討論。
跳躍性 非理性 碎片化
四位作家的小說構思都有獨特和出人意料之處。王圖和卓爾的小說情節(jié)豐富飽滿,比起中老年作家,在面對故事和人物時,他們顯得更加自由不羈、揮灑自如。卓爾《九個故事》里的一句話準確地描述出這種自信的寫作狀態(tài):“我能夠杜撰無數(shù)的故事,把假的說成真的,或把真的說成假的,我越來越享受這個過程了?!?/p>
王圖的小說故事情景轉換迅速,有自己獨特的時間線索?!吨Z曼不曾死去》《風從低處來》《火車經(jīng)過》《我們?nèi)ノ魍鸪恰穾灼≌f雖然都是線性展開的,但人物和情節(jié)的跳躍讓小說結構變得豐富多元。王圖擅長用細節(jié)推進情節(jié),寫得扎實,貼近人物,給人一種高度真實感。一些創(chuàng)造性描寫又讓小說呈現(xiàn)出難得的飛翔姿態(tài)?!吨Z曼不曾死去》寫了一段散發(fā)著詭異氣息的愛情故事,男女主人公之間糾纏扭曲的關系形成了一種緊張的對峙,隱約交代的雙方家庭背景讓我們看到這種虐戀并非毫無依據(jù)。小說的力量來自兩個人物之間主動與被動關系的扭轉,這也是小說能夠起飛的翅膀?!讹L從低處來》里的張小康給外公丈量身高的細節(jié)就特別令人難忘。卓爾的《九個故事》結構別出心裁,實驗意味很強,用八個各自獨立的故事構成了完整的文本,講了一個愛與孤獨的故事。第九個故事又從文本中跳脫出去,對前面的八個故事進行了解說。這個實驗小說成功與否并不重要,作者展現(xiàn)出的勇氣令人敬佩。
從構思上講,王冠楠的小說往往出人意料,顯示出作者獨特的構思方式。他善于由虛及實,從看似凌空蹈虛的故事中透視出我們熟悉的現(xiàn)實生活?!兑粋€故事的N種講法》是一篇具有實驗性質的作品,用幾個不同的視角對鄉(xiāng)村發(fā)生的一件命案進行了反復講述。故事與故事之間的矛盾和沖突讓人物之間的關系不斷發(fā)生變化,也讓事情的真相變得愈發(fā)撲朔迷離?!肚省防锏奈淞种翆毭麆ψ兂闪朔庠趧η世锏乃槠?,讓人看到名利之爭有如云煙?!豆陋毴铡方⑵鹨蛔摂M城市和一套虛擬規(guī)則,折射出現(xiàn)實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作品里為取消孤獨日而做的努力和抗爭,也正來自生活中人們渴望理解和交流的美好愿望?!兑粓雠凭帧酚锰焓购蛺耗Т蚺频姆绞?,對瀕死之人一生的善舉和惡行進行了總結,也對善惡的界限和標準進行了思考。他的幾個短小說《傻子》《三個人的晚餐》《相聲》也各有獨特之處,字數(shù)雖然很少,卻如鋼針般銳利,刺痛讀者的某叢神經(jīng),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從小說情節(jié)上看,幾位年輕作家的小說往往具有很強的跳躍性,有時候甚至呈現(xiàn)出一種非理性。比如王圖的《我們?nèi)ノ魍鸪恰防飽|北風突然出現(xiàn)又突然消失,拿槍的日本兵毫無來由地闖進來又被逃兵黑澤殺死。卓爾的《蘋果》里畫家莫名出現(xiàn)又莫名死去。在王冠楠的《鞘》《黃鶴傳》《苞米地里的艾麗絲》中,情節(jié)的行進也有著相似的特征。但我并不覺得這么設置多么突兀,反而能感受到一種不羈的自由和活力。作家蘇童在一篇訪談中說過,青年作家特有的心態(tài)“就是要以天馬行空的姿態(tài)讓別人吃驚”。不過我覺得,如果青年作家的創(chuàng)造力能和現(xiàn)實結合得更緊密些,作品會變得更加堅實有力。這是我在閱讀時的一種期待。
在四位作家里,述懷的小說顯得尤其與眾不同,敘述視角、人物設置、小說結構、寫作手法更加復雜和多樣化,有著濃烈的實驗意味。她用獨特的方式講了時間的力量、神秘的力量,講述了發(fā)生在沈陽這座老工業(yè)城市的故人舊事。《木頭人》用童年視角寫了多年前發(fā)生在工廠區(qū)的殺人和裸奔兩件舊事,情節(jié)淡化飄忽,虛虛實實,通篇彌漫著一種奇異的不確定性。在《無稽之談》里,她用“拼貼”“并置”“碎片化”等后現(xiàn)代手法,先后用“我”“員外”“我爸爸”“老奶奶”的視角,共同講述了生活在一隅之地的藥婆的故事?!睹ご獭防锏恼勚腔垡驗榕既惶缘揭槐纠吓f日記,和太姥爺鮑十斤的人生發(fā)生了交集。他千方百計不斷追尋,終于解開了太姥爺身份之謎,但隨之而來的疑惑更大了。《循環(huán)》則充滿了神秘的不可知性,李衛(wèi)東的咒語不僅在追求錢曉麗的男人身上應驗,甚至連他自己都成了被詛咒的對象。在《孔雀開屏》里,先是通過出租車司機的嘴講述了一位退休多年的老工人臨危受命維修機器的故事,緊接著又由第一人稱敘述者的爸爸對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提出了質疑?!陡裆酚玫谝蝗朔Q視角,從銅先生的外在特征入筆,跨越時間和空間,經(jīng)過不斷補充和重述,一層層抵達故事的核心,揭開了一個遭受情感失敗的傷痛者封閉孤獨的內(nèi)心世界。
在述懷的作品里,故事和情節(jié)已經(jīng)被打散成碎片,有如朦朧的夢境若隱若現(xiàn),第一人稱敘述者的心理感受以及故事遺留的氣味和拖痕被著重突顯。她似乎對情節(jié)和人物形象有著獨特的警惕,一旦某個情節(jié)或人物固定下來,就會感到某種不安,緊接著就會進行解構和擦除。她不斷地把人物和情節(jié)建立起來,又不斷地推倒,在記憶和事實的縫隙間,在虛構故事和真實生活的裂紋里,不斷進行“鑲嵌”“貼合”“解構”“建立”與“擦除”,最終達到了一種奇異的藝術效果,讓小說散發(fā)出“一股子神秘詭異的味道”。這應該是述懷持有的一種創(chuàng)作理念,正像她在《動物園》里說過的一句話——“一切講得太明白沒意思”?!稛o稽之談》結尾處這段話或許更能透露出她的構思方式和寫作感受——“人和時間是不能夠做對兒的,這是互相傷害的方式,對于看起來像是那么一回事的瓜,里面的脈絡,你不細想還可以,要是真的想細了,仔細地追究起來,這里面,都是會被說成無稽之談的”。
鋒芒和銳氣 想象與動感
我還要格外說一說幾位年輕作家的語言,這也是構成90后寫作諸多元素里較為閃亮的關鍵詞之一。四位作家的語言風格不同,同一位作家在處理不同素材時語言也有差異和變化,但他們的語言無疑都有著銳利的鋒芒,挾裹著青春的風雷和強大的沖擊力甚至是破壞力。我想,作家的語言一方面來自天賦,另一方面是長期訓練的結果,另外也是創(chuàng)作理念使然。語言透露出作家的情感方式,是作家與世界交流溝通的窗口,也是作家的氣質和面對生活的態(tài)度。從某種角度上講,作家的語言也是他的世界觀和文學觀。換個角度講或許也能說得通,小說的語言決定了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最終能走多遠。
王圖的語言聯(lián)想豐富充滿動感,在敘述時充分調動起了各種感官,讓人閱讀時見其形、聞其聲、嗅其味。
張小康無聊時就會躲在這里,隨手撿起岸邊的石片,一抬手,那石頭就躲閃跳躍著奔向遠方,激起一串串的水花,張小康想,我就是這樣的石頭,叫人一丟,蹦跶幾下,就不在岸上了。(王圖《風從低處來》)
她雙手扶住我的臉頰,我們額頭相抵,我們的眼睫毛似乎都纏繞在一起,我看著她瞳孔里的深淵,她離我近在咫尺,又似乎是相隔整片銀河,這感覺讓我呼吸急促。她的手撫摸著我的臉頰,又拍拍我的頸背,像是說悄悄話一樣:“你要好好的,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咱們都是?!蔽矣昧c點頭,她笑顏如花。(王圖《諾曼不曾死去》)
她從破舊的鐵門里走出來,嘴角帶著笑,經(jīng)過我的身邊,有一股香氣飄過來,像是味道甜甜的大白兔奶糖,我挺起鼻子貪婪地吸吮著,心中想到,原來這就是婊子的氣味啊,真好聞!我長大了也要當婊子?。ㄍ鯃D《火車經(jīng)過》)
他那蒼白的臉和畫家烏黑的臉黏在一起,他們在我的眼前飛速地旋轉著,轉得我都看不清了,隨后兩張臉又慢慢地融合在一起,“啪滋”一聲,變成了一塊牛奶加巧克力味硬糖。(王圖《火車經(jīng)過》)
模糊中,我看見了鐵皮盒子里的東西,那是一張張畫著鉛筆畫的紙片,還有一個小照片,一家三口,被撕去了一半,所以只剩下六只腿,四條大腿,兩條小腿。盒子的角落里,放著一只死去的紅腿螞蚱,我輕輕地拿出來,那只螞蚱像是紙片一樣脆弱地破碎了。(王圖《火車經(jīng)過》)
卓爾的語言詩意浪漫,意象簡潔有力,有如剔透的冰凌,讓人寒冷并印象深刻。
天上落下白色的嘔吐物,我想,老天爺服下了大量牛奶,這會兒正在嘔吐。(卓爾《黑書包狂奔》)
事實上從來沒有人愛過我,我對愛只有激情式的想象,但卻像冬天里的棉褲襠一樣,空撈撈的。(卓爾《黑書包狂奔》)
我心里突然憎恨起大自然來,它曾經(jīng)在我的印象里是綠意盎然的春天,是神秘的山脈河流與可愛靈動的小動物。而如今它是一個冰冷的詞語,喪失了所有美好的屬性。(卓爾《丑狗》)
天女在那里向他告別,只見她身體輕盈柔軟,搖搖曳曳飛到月亮上去了。(卓爾《北京屋檐下》)
王冠楠的語言相對平實,但偶爾閃現(xiàn)的火花也足以帶給人驚喜。
人是變化多端的,像云彩或是浪花,不像動物。(王冠楠《孤獨日》)
吳倩倩說話的語氣和她身子的扭動在同一個頻率上,她一說話就像一條見了雄黃酒的白蛇,或者青蛇更貼切些。(王冠楠《苞米地里的艾麗絲》)
“砰!”充滿了氣的籃球在火光中炸開,濺起黑色的灰塵。隱約中我看到了快樂的尸體。(王冠楠《一個普通朋友的葬禮》)
我沒想到這個世界變化來得如此快,人在一瞬間變成尸體,要好的朋友在一瞬間變成罪犯,本來是歡天喜地的年節(jié),在一瞬間變成了漫天飛雪的葬禮。真是無常。(王冠楠《一個故事的N種講法》)
述懷的小說語言如音符般跳動,像樂曲般悅耳流暢,讓我在閱讀過程中時時感到吃驚。她的語言和創(chuàng)作手法緊密貼合,也帶有某種調侃和解構的意味。讀她的小說時,甚至可以忽略人物、情節(jié)、故事這些傳統(tǒng)的小說元素,而單純地沉浸在語言帶給人的愉悅和美感里。
我已經(jīng)心不定了二十多年,也不差再多個幾年。這種特質隨著年月增長越發(fā)凸顯,像是老繭,磨出了一層又一層厚厚的皮。(述懷《木頭人》)
這里面還有些事情,能歸納到傳奇小說的素材,我爸說,讓我好好記著別忘了,以后如果寫出來,這些故事都能拿去換錢。我不知道,換錢這些個事情,我是不是能夠做得到。(述懷《木頭人》)
在這里,一切都像苞米地里的雜草一樣,瘋狂地交纏撕咬冒出尖牙,滋滋地伴隨著風聲,野蠻生長。(述懷《循環(huán)》)
象征隱喻 愛與希望
在四位作家的作品里,象征和隱喻有如散落的珍珠不時閃現(xiàn)出光芒。象征和隱喻的運用拓展了小說的容量和空間,也讓我們看到了年輕作家的胸懷和抱負。逃離是王圖小說里常見的意象,非常準確地映射出人物所處的逼仄苦難的處境。就像馬爾克斯最后讓一場颶風吹走了馬孔多一樣,王圖似乎也對風抱有某種理想的期望。從他小說的篇名《風從低處來》就可以看出他對風這個意象的喜愛。他還有一部中篇名叫《狂風席卷一切》。在《風從低處來》里,垂死的外公象征著某種無法說清的結束,《火車經(jīng)過》里的馬永昌一心要找到的蝴蝶則象征著希望。卓爾和王冠楠對象征和隱喻的運用也很熟練。在卓爾的《黑書包狂奔》和《丑狗》里,黑書包和丑狗都是鮮明的意象,既是沉重的負擔,又是保護的鎧甲和知心伙伴,與人物的命運相互勾連扭結,撕扯不清,難以分開?!短O果》里鮮艷的蘋果和爛掉的蘋果象征著生活的不同形態(tài)。在《北京屋檐下》里,卓爾用隱喻和象征的方式設置人物,得利身處底層卻愛好詩歌,他身上兼具浪漫和現(xiàn)實的特征。與他對應的,住主臥的天女象征浪漫,住隔間的黃發(fā)女象征現(xiàn)實,兩個形象照出了浪漫的無助和現(xiàn)實的殘酷。象征和隱喻是卓爾小說走進現(xiàn)實的入口。
王冠楠的《孤獨日》,全篇建立在一個隱喻之上,虛構的城市和虛構的規(guī)范與現(xiàn)實世界一一對應,虛構世界里兩股勢力的對抗,正是現(xiàn)實生活中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折射。《一場牌局》象征著人生的善惡博弈?!兑粋€故事的N種講法》的結構本身就是個巨大的隱喻,通過對一個案件的不同講述,告訴人們世事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述懷《孔雀開屏》里的出租車司機,眼角如孔雀開屏般的皺紋,象征著歲月的滄桑和美麗?!赌绢^人》的篇名就是個明確的象征,準確地定位出小說主人公的心理狀態(tài)。這些象征和隱喻的運用,見證了四位作者的才華和勇氣,從很大程度上拓寬了作品的內(nèi)涵和空間,讓他們筆下的文字插上了飛翔的翅膀,有了一種卡爾維諾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中提到的“輕盈”的姿態(tài)。
在閱讀四位作家的作品時,最讓我感動的是有關愛與希望的描寫。在他們的小說里,總能看到令人溫暖心動的細節(jié)。盡管人心險惡,世界支離破碎,但王圖仍然努力給筆下的人物以希望。在《火車經(jīng)過》的結尾處,趙小琳伴隨著疼痛來臨的初潮,昭示著女孩的成長,也是象征著希望的一抹明媚的亮色?!吨Z曼不曾死去》里男女主人公雖然彼此折磨,但仍然難舍難分。即便是在戰(zhàn)爭題材的《我們?nèi)ノ魍鸪恰防?,王圖也通過姐姐李香兒和日本兵黑澤這對人物關系的設置,向讀者傳達出了人與人之間的愛。卓爾的《黑書包狂奔》的主人公劉福來受盡嘲弄和屈辱,仍然心懷愛意,省吃儉用給媽媽買雷鋒帽。卓爾的《北京屋檐下》里的得利推著電瓶車艱難行走在北京街頭時,還能夠大聲朗誦詩詞,仿佛自己站在《詩詞大會》的舞臺上,即便面臨露宿街頭的窘境,仍然“夢到自己站在流光溢彩的大舞臺上,下面都是他崇拜過的大詩人,李白和蘇軾笑著指給他看”。王冠楠的《一場牌局》里的主人公“我”雖然時時對人心懷惡意,但最終得出的結論還是“但是我愛他們”。這大概也是他最終能夠闖過鬼門關蘇醒過來的原因。《傻子》里的主人公小強,不惜冒著生命危險把車輪下的圖釘撿起來?!栋椎乩锏陌惤z》里的艾麗,盡管生活充滿苦難,卻默默地喜歡讀書寫作。述懷《盲刺》里的太姥爺身份不明,刺殺日偽行動無人認可,但那種民族氣節(jié)卻昭然于世——“總有一腔熱血,在民族危亡的時候,挺身而出,哪怕就是盲刺,也要把自己化作一支沖天的后羿之箭,雖粉身碎骨,在所不惜”。談智慧在小河沿放飛龍形風箏祭奠太姥爺?shù)募毠?jié)格外令人感動,也讓人讀出了愛與希望。在《孔雀開屏》里,雖然將老工人維修機器的故事解構掉,但小說里的爸爸仍然發(fā)出了“對上一個年代,對青春和家國”懷念和留戀的感嘆。
文學是個復雜多義的門類,很難用一個籠統(tǒng)決斷的定義進行總結。但從對人類心靈和精神關注的層面上來講,在文學諸多定義里一定有一個是:從孤獨苦難的廢墟上開出的愛與希望的花朵。我一直覺得,愛與希望也是文學甚至是人類能夠存在下去的理由。愛自己,愛他人,愛家,愛國,愛世界,有愛才會有希望。正因為此,文學作品才能流傳百世,撫慰和震撼一代又一代讀者心靈,在人類前行的路上點亮溫暖的燈火。
【責任編輯】陳昌平
作者簡介:
安勇,1971年生。畢業(yè)于地質學校,現(xiàn)居錦州。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2004年開始寫作,近年來有小說發(fā)表于《山花》《天涯》《芙蓉》《上海文學》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轉載。曾獲第八屆、第九屆遼寧文學獎。短篇小說《鐵屑》進入2019年中國小說學會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