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狗(短篇)

編者按：《鴨綠江》文學(xué)雜志一直致力發(fā)現(xiàn)文學(xué)新人。此次推出的“盛京四俊”乃遼沈地區(qū)重要的新銳作家群體，是沈陽市作協(xié)重點打造的文學(xué)品牌。我們選擇這四位文學(xué)新人，以“銳青春”的視角賦能，重點關(guān)注，是向所有青春寫作者釋放的最大善意，提供的最溫暖的支撐。

東北復(fù)興始于文化，文化承襲始于青年?！笆⒕┧目　庇勺繝枴⑼豕陂?、王圖、述懷四位90后青年作家組成。四位90后青年作家用不一樣的敘述方式，折疊了他們不同的青春敘事文本。四位作家，四種風(fēng)格，四種力量，現(xiàn)實與夢境匯集在一起，代表著沈陽青年小說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精神風(fēng)貌與青春圖景，卻又不可避免地帶著地域賦予的獨特氣息。

五月是青春的季節(jié)，“五四”是青年的節(jié)日，《鴨綠江》選擇五月推出“盛京四俊”，是希望四位青年才俊能夠繼承“五四”傳統(tǒng)，獨立思考，大膽創(chuàng)新。本刊期待在不久的將來，“四俊”能夠帶著沈陽獨有的文化基因快速成長，又能突破地域的限制大放異彩，成為中國文壇上一個不可忽視的文學(xué)品牌。

我醉了酒，晃蕩在大街上，看見垃圾從黑色的塑料桶里溢出來。突然間路燈亮了，我眼前有光，看到人人犬犬走在這個縣城的街道上。不知是否是酒精的作用，我心中隱約有種預(yù)感，我又能見到你了。

你此時又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丑狗，我一眼就認出你身上的狗性，以至于我一見到你就想起十年前的你。

我該如何描述你呢？人類常用屬性來概括任何事物的特征，那么你和其他狗一樣，都擁有相同的狗性。但這只不過是一個偶然的詞語，我說丑狗，狗性可能根本不存在這個世界上，這個世界有成千上萬的狗，名貴的、卑賤的、可愛的、忠誠的，為了更好地認識你，我還要尋找你的其他屬性，那便是你與生俱來的丑陋。

在學(xué)校后身垃圾桶里翻食物的丑狗，我見過你。只不過那時候你還小，你的見識少，能力也不足，遠不如今日的你可以縱橫整個垃圾場，往來人群和車輛之間還能毫發(fā)無傷。那時候的你尚且保留著幼年的童真，你還不了解關(guān)于人類的秘密。

每當(dāng)我從小學(xué)門口排著隊出來，跑到胡同的垃圾桶旁，丑狗就在那里等待著我。你剛剛被母親拋棄，拖著嬌小羸弱的身體，孱弱無力，黑珍珠似的大眼睛望著我，仿佛渴望著整個世界。

我喂了你一根小賣店的雙匯王中王，你對我搖著小尾巴，眨動著你黑色的大眼睛向我乞憐，仿佛我是你的救世主。你如此看待我，我怎能離開你呢？我為你起一個名字，丑狗。雖然你是一條野狗，但你在今天有了名字。

我摸摸你圓滾滾的小腦袋，幫你把眼睛旁的污漬清理掉。我和你玩丟球游戲，看你逐漸依賴我、信任我，那些日子我如此快活，照顧你成了我的使命。

可惜母親肯定不會同意我養(yǎng)狗，我偷偷將與你的秘密分享給了父親，父親爽快地答應(yīng)幫我保守秘密。并且我們一起瞞著母親，偷偷把吃剩的食物保存起來，父親給我一個眼神，讓我把這些吃的帶出來給你。

那些日子里你總會在第三個綠色垃圾桶旁等我，像我忠實的侍衛(wèi)，我盼望著你長大。你將來會長成一條強壯勇猛的大狗，如果我昂首挺胸，我的丑狗也會睥睨一切，到時候我就不會再害怕隔壁三班的王二狗。光是想想你沖向王二狗的樣子，我就握緊了拳頭，血流加速。

快點長大吧，我的丑狗。

十年前9月5日那一天，我被王二狗和他的狗腿子們打了一頓，他抓住我的紅領(lǐng)巾一把把我撂在地上，用腳踩我的頭，一個鞋印印在了我的左臉上。而這一切都源于隔壁五班李四狗的背叛，他將我那時候喜歡李梅梅的事情宣揚了出去。我最好的朋友四狗，我忘了你原來的名字了，從那一刻起你已不配再擁有人類的名字。

李四狗，你因為我的成績與我成為朋友，讓我告訴你小考的答案。當(dāng)你漸漸發(fā)現(xiàn)，在這個縣城里學(xué)習(xí)是最沒有用的事情后，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老師們也更喜歡那些會來事有背景的學(xué)生后，你也就義無反顧地投向了全校最有錢、最兇狠的王二狗，你愿意做別人的一條狗，那你也就不算是個人了?？墒聦嵣夏愕倪x擇沒有什么錯誤。

我在走廊里面挨了揍，在這個縣城的小學(xué)里，我將再也抬不起頭。我的皮肉沒有受傷，但我已喪失了尊嚴。至于為何我不去還手，我怎么能和兩只狗對咬呢？回到家中我一言不發(fā)，母親察覺出我的異常，她小心翼翼地詢問我，我無法作答。

“有事可以和你爸談?wù)劊麥誓軒湍銛[平?！倍液茈y開口對父親說，我希望他能自己發(fā)現(xiàn)這一切，然后去嚇唬一下王二狗。

在一個晚上，父親帶我前往一個酒局，在那里我見到了一位李叔叔。我發(fā)現(xiàn)他坐在父親說的主座上，圓圓的臉，大大的肚子，小小的眼睛變成了一條縫，好像永遠都笑著似的。

我發(fā)現(xiàn)李叔叔舉杯無人敢不喝，李叔叔說話無人敢不聽。我偷偷地觀察著，好像每個人都試圖說些什么，但拿起酒杯才能說話，每個人都用眼睛偷偷觀察著李叔叔。我覺得大人們都很傻，因為他們總是點根煙坐在那里觀察時機，卻對桌上的菜肴絲毫不感興趣。

顯然我只是個小孩，我可以自顧自地吃桌子上的肉，然后用余光觀察每個人，這是獨屬于孩童的世界，和大人的世界在這個酒桌上劃分了界限。一直以來都是如此，我以為可以一直這樣相安無事，直到我長大的那一天。

父親突然捏住裝滿的酒杯，沉重地放到我的面前。我一時間腦袋空白，父親并沒有事先和我說過什么，但即使是我也知道父親的意思便是要我去敬酒。我望了一眼父親，他什么都不說，仿佛都要我自己去領(lǐng)悟，我憑借猜測是要我去和李叔叔敬酒。我看見此時李叔叔還在和別人說話，不知道何時才能插上一嘴，我想逃避，我又望向父親，他沒有看我，仿佛讓我自己尋找答案。

我只好拿起眼前的酒杯，惴惴不安地走向李叔叔，他還沒有停止和人說話，我就那樣端著酒杯站在那里等待。我相信這幾分鐘比過去任何時間都要漫長，像一場一道題也做不出的期末考試。終于輪到我了，李叔叔看向了我，我知道必須說點什么了。我感到整個房間里的目光都望向我，我知道父親正看著我，我不能給父親丟臉。

“李叔叔，我祝您身體健康，事業(yè)有成?！?/p>

我站直身體，用盡腹腔的力氣說出這句話，但眼睛始終不敢和李叔叔對視，只是一味看著他面前的酒杯。只聽見圓桌上響起一陣輕快的笑聲，我趕緊把手里的酒一飲而盡。酒很難喝，我確認喝了一杯酒后就開始想打嗝，我回到座位上，臉也漲得通紅。

“孩子教得不錯?！蔽译[約聽到這句話，感到心里如釋重負，仿佛度過了人生最大的考驗。這時候旁邊的人也開始詢問我上幾年級、學(xué)習(xí)如何。我確認我完成了任務(wù)，我似乎沒有給父親丟臉，他獎勵性地給我夾了一塊排骨。

“你下次就不會緊張了，男人要面對各種困難，有時候你沒得選，必須迎難而上?！备赣H在回去時的出租車里如此對我說，“你不能膽怯，要讓人看出來你的兇狠，自然界里的動物也會欺負弱小，這就是弱肉強食，弱者總是要被大自然淘汰的?！?/p>

我突然憎恨起大自然來，它曾經(jīng)在我的印象里是綠意盎然的春天，是神秘的山脈河流與可愛靈動的小動物。而如今它是一個冰冷的詞語，喪失了所有美好的屬性。它絲毫沒有慈悲，每當(dāng)想到自己如此膽小，就是一個弱者的命運，我的內(nèi)心便起了一種沖動，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作為弱者究竟如何活下去？

“我娶到你媽媽可不容易，我那時候只是個開黑車到處拉活兒的，你媽媽呢，那時候可是上過中專的高才生，我發(fā)誓要把你媽追到手。我對她說你跟了我想工作就做，不想工作就在家里，我保證讓你吃穿不愁，事實上你爹我做到了。”

號稱千杯不醉的父親此時第一次對我講起他過去的經(jīng)歷。我頓時對父親有了更多的敬意。我印象中母親從未工作過，她就在家中料理家務(wù)，在電視機前等著看晚間的電視劇。父親過去一無所有，但如今已經(jīng)可以支撐起我們的家庭，我們的一切都仰仗著他的工作。

父親的工作究竟是什么，我卻一直說不清。父親每天出門前，總是穿著他最貴的一件黑色夾克，夾著一個真皮小包。父親沒機會念書，憑借人情關(guān)系找到了替領(lǐng)導(dǎo)開車的工作，后來又因為酒量好，陪領(lǐng)導(dǎo)喝酒升了職。只要上了酒桌，這世界上沒有我父親擺不平的事，我如此深信著。

我最喜歡的事情是父親和我們一起在家里吃飯，他會打開那個大腦袋電視機，我常常聽見電視里放著那首歌《明天會更好》。我和父親吃著母親做的菜，父親掌控著遙控器，他只喜歡看《新聞聯(lián)播》和足球，我也一樣。

父親什么都懂，每個球員他都認識。他給我講足球的事情，給我講他從別人那里聽來的國際局勢。我依稀記得國足進入世界杯那年，父親高興極了，他帶著我走上街去，他用印泥在我的臉上畫了一個五星紅旗，他和熱鬧的人群一起歡呼雀躍。我想看那群敲鑼打鼓的人，父親便讓我騎在他的肩膀上，我頓時像坐在特等席一樣，看到了每個人的笑臉。

“你李叔叔是咱們這兒相當(dāng)成功的老板，王二狗的爹也不能和他相比，你今天敢向你李叔叔敬酒，你就不可能怕那個王二狗?！蔽易屑毸伎歼@二者的難度，確實需要同樣的勇氣，但敬酒這事實屬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我可以自己丟人，但千萬不能給父親丟了臉面。

“你必須打敗王二狗，用你的智慧，你爹只能替你擺平他爹，但他本人你必須自己對付，明白嗎？”我答應(yīng)父親一定戰(zhàn)勝王二狗，挽回自己在小城的尊嚴。而我要如何去對付王二狗和他的狗腿子呢？我身材瘦小又害怕暴力，所以我想起我的丑狗，你將成長為一條戰(zhàn)狗，和那兩只狗決戰(zhàn)，為了人類的尊嚴，為了正義，你勢必與他們決戰(zhàn)操場。我將希望全部寄托在可憐的丑狗身上，我在家里吃飯時偷偷把肥肉咬下來藏好，用小袋子帶到丑狗面前。

又一個月過去了，我的丑狗雖然還沒有成長為一條戰(zhàn)狗，卻也擁有健壯的身體、光亮的皮毛、明亮有神的眼睛。

“丑狗你要記得你的仇人王二狗，如果你打敗了王二狗，我就帶你回家，照顧你一輩子。”我經(jīng)常對丑狗說話，讓它和我心有靈犀。

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我?guī)е业某蠊仿穹谕醵贩艑W(xué)的必經(jīng)之路上，我知道自己的尊嚴就在這一戰(zhàn)了。我撫摸著丑狗的小腦袋，為它做思想工作，向它描繪著戰(zhàn)勝王二狗后的美好人生。

“去吧，丑狗?！蔽蚁袷墙忾_了丑狗的枷鎖，帶著它站在王二狗的面前。

王二狗望著這條丑陋的小狗露出了不屑的笑容，他扔下了自己的書包，做出了戰(zhàn)斗的姿態(tài)。我也給自己鼓起勇氣，沖上去和王二狗扭打起來。丑狗不負所望，看見自己的主人有難，它一個飛身上去撕咬王二狗的小腿。王二狗疼得哇哇直叫喊叫，我得意地在一旁看著這一切。王二狗開始說我卑鄙，接著又開始求饒，但丑狗卻愣是不松口，那兇狠勁連我都懼怕起來。

“松開，丑狗，快松開?！蔽铱匆娡醵纷诘厣峡藓?，我連忙抱起丑狗拔腿就跑。

十年前的11月的某一天，父親帶著零食和營養(yǎng)品拉我去王二狗家道歉。王二狗休息了一星期沒有上學(xué)，還去打了針。我低下頭給王二狗說對不起，突然我感到腿一軟，像是被誰踢了一腳，我一下子跪在地上，一個巴掌打來，我的臉又紅又腫，大腦一片空白。

回去的路上父親不說話，他拎著我像拎著一個空空的袋子，我喘著粗氣兩只腳不肯行走。

“讓你想辦法，誰讓你去放狗咬，你不知道王二狗家啥背景嗎？這下留下了傷，你倒沒什么事，這下你讓我怎么辦……”

父親又氣又惱，母親在家里邊哭邊嘮叨，二狗的爹說二狗留下了心理陰影沒法上學(xué)，張口就要五萬元。我父親只能試圖找李叔叔擺平這件事，李叔叔！我想起了那晚自己的勇氣，我又燃起了一點希望。

“賠個醫(yī)藥費錢就行，二狗的爹松口了，但是……”父親停頓了一下。

“狗必須死。”

“這不是丑狗的錯，是我教它的?！?/p>

“那你去弄五萬塊錢，你能弄到嗎？這還是我找了人，替你求到的情，別不識好歹。”

我突然意識到這仿佛是一個圈套，而我們?nèi)贾杏嬃?，是尊嚴為我布下的陷阱。它讓我們不擇手段去爭取它，然后告知我們它自始至終不曾存在，如果就這樣欺騙著自己尚且還能活下去，但如果試圖去爭取，謊言就會戳破。

在一個陰云密布的早上，在學(xué)校垃圾堆旁邊，丑狗被執(zhí)行了死刑。我站在遠處望著我的父親高大瘦長的背影，我像一個看戲的觀眾，只遠遠聽見丑狗幾聲刺耳的嗚咽，就再沒有聲響了。

父親提著一個黑色的巨大塑料袋站在土坑前，嘴里振振有詞：“小狗小狗你別怨，誰讓你生來就是一條狗，早早上路早投胎，下輩子大富大貴做人來?！?/p>

我明白死亡意味著再也不會相見，丑狗最后的模樣留在我的腦海里，那時你剛完成我的復(fù)仇，像是駐守邊關(guān)的勇士那樣。你守衛(wèi)了我的尊嚴，而我理應(yīng)完成對你的承諾，使你變成一條幸福的家犬。你的大眼睛里閃爍著作為狗的驕傲與榮光，絲毫不知自己面對著怎樣的命運。

啊，丑狗啊，我們都是被圈套住的、不幸的動物啊。

父親沒什么變化，再沒有提起關(guān)于丑狗的事情，好像一切都未發(fā)生，他依舊在桌上喝酒替人說話辦事，一切都如以前一樣。

直到我十五歲那年，我馬上要迎來人生第一場關(guān)鍵的考試。那一晚我們一家人吃著晚飯，電視里播放著晚間新聞，父親變得沉默寡言，我們已經(jīng)許久沒有溝通過了。他知道我正在上初三，除此之外一無所知。

“學(xué)習(xí)怎么樣，壓力大嗎？”父親用隨意的口氣詢問道。

“挺好的，沒什么壓力?！被卮鹬笥质且魂嚦聊?/p>

“學(xué)習(xí)才會有出息，我們家里還沒有出過大學(xué)生呢，你從小腦子就聰明，都沒讓我們操過心?！?/p>

父親關(guān)切地望著我，我仿佛聽到了他未說出的后半句，不要像他一樣不讀書在社會上混不出什么模樣，只能給領(lǐng)導(dǎo)開開車，陪老板喝喝酒。

“一切都挺好?！背聊S久我才如此總結(jié)道。父親破天荒地要和我交談，我覺得他可能是突發(fā)奇想地想要了解我，但是這只是加劇了空氣中的尷尬。為了擺脫這令人不快的氛圍，我加速吃完了晚飯，回屋里學(xué)習(xí)去了。相比于與人類的對話，書本枯燥的世界反而令人舒適，至少它們都存在一個答案，而生活里卻找不出半點答案。

六年前的一個冬天，在父親詢問完我的成績?nèi)旌?，他在酒桌上永遠地倒下了。向來以酒量著稱的他，最終還是在那令他驕傲的酒桌上丟了性命。那時候我正在備戰(zhàn)中考，晚自習(xí)放學(xué)后，一個叔叔來接我，告訴我家里出了點事。我平靜地上了他的車，在醫(yī)院里我見到了父親的尸體，還有哭天搶地的母親。我心想父親死了，我們的家也完了，我和母親都完了。

父親是在李叔叔的酒桌上被人勸酒勸死的，這點毋庸置疑，你越是顯示你的酒量足夠好，他們就越期望你喝更多，喝少了就是不給面子。如今出了這檔子事，父親的死成了一個誰也不愿意提起的意外，大家都想撇清自己的關(guān)系，畢竟誰也不記得酒桌上究竟誰說了什么。

父親出事后，母親經(jīng)常嘟嘟囔囔：“人不可能這么容易死的，你爸的酒量最好的，身體也好，從來沒出過什么事，莫不是有人害他？”母親日復(fù)一日向我嘟囔著。

最后李叔叔上門來以十五萬元賠給了母親算作補償，他說這是我未來上學(xué)的學(xué)費。他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像是說“小子好好學(xué)習(xí)，以后給你爸媽爭氣”。他的臉那樣陰沉，和五年前酒桌上的瞇瞇眼判若兩人。我只覺得這個人很可怕。母親也不再追究什么，畢竟誰都懼怕李叔叔那張永遠笑著的臉。

“給得太少了，你父親是他們害死的，這點錢怎么夠……”母親又開始了她無盡的嘟囔，她就在父親的房間里用我也能聽到的聲音不住地說話，仿佛在和父親的鬼魂訴說。然而我從不曾見過父親的鬼魂，莫不是因為父親被火化之后連魂魄也一并燒沒了。我突然想起我的丑狗，它還埋在那冰冷的地下，它的靈魂呢？究竟是去投胎了，還是依然在這個世界上游蕩？

我躺在我的房間里，不知是睡著還是醒著，我又見著了你，我的丑狗。你的頭被一個黑色塑料袋罩著，被一塊利器劈成了兩半，血污和著腦漿流在兩只眼睛上，一只望上面，一只望下面，嘴邊還有一點兒火腿腸的殘渣。

“我親愛的主人，你看看我?！?/p>

我迅速睜開雙眼，以從未有過的清醒注視著房間里黑暗的角落，我確實聽見某種聲音。終于，我看見在書桌角落里的毛絨玩具艱難地跳到了窗前，那是我兒時父親為我買的小玩偶，一只毛絨的白色小狗。

“主人呀，你的爸爸死了，你的母親根本不能工作，從今以后你不得不變成大人了?！?/p>

“你是丑狗嗎？你會恨我們嗎？”

“不，主人，這個世界上本就是如此的法則，我死于其他更強的犬類或死于你父親之手沒有任何差別，自然界就是如此，我們順應(yīng)著能活下去的方法進化著，我們具備了更多的狗性，只要寄生在人類的腳下我們就能更多更好地存在下去。同樣，人類的社會也在進化，但終究還是尊崇著原始的法則?！?/p>

“法則？我不懂什么法則，如果真的有這些東西，那是誰指定的，這個世界有神嗎？”

“主人呀，我還叫你主人，不出多久你就會都知道的。”我看著毛絨小狗玩具一點點走回到遠處，趴在那里不動了。

你吃著東西然后被殺死，死于我對你的善意與愛。我發(fā)誓至此我不應(yīng)該再對任何動物露出人類的善意，這種善意只是插著火腿腸的刀鋒，我利用了你，丑狗，你死于狗的本性，死于對人類的愛與信任，有些狗因此活下去，有些狗因此而死。

父親死后母親依舊沒有工作，我們靠著李叔叔給的錢過日子。生活并沒有多大的變化，只是我再沒有見過丑狗。

我的高考發(fā)揮得一般，去了附近城市一所還算不錯的大學(xué)。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我的母親喜氣洋洋的，她拿著這張證書帶我去給父親掃墓，好像父親能夠看見似的。如今父親死了許多年了，母親早已轉(zhuǎn)變。最初終日哀傷的神情逐漸消失，尤其到這一兩年，她開始從頭到腳地打扮自己，好似迎來了人生新的春天。

母親喜滋滋地在廚房為我做著排骨，我聞著味道還是小時候熟悉的紅燒味，二十年不曾變過的配方。母親盯著我吃著肉量十足的排骨，對我說：“你長得真有你爸年輕時那個勁?！?/p>

我知道母親是在夸獎我，說實話連我都出乎意料，以前瘦小的我現(xiàn)在長了一張可以算是英俊的臉。而我平時不茍言笑，也不喜熱鬧，在班級里只是一個人靜靜看書，這種神秘感恰好滿足了一些女生的想象，有時候我能感覺到女生投來感興趣的目光。

一次班級聯(lián)歡上，或許是一些男生想要看我出丑，硬是把我推上臺去唱歌，看著全班同學(xué)期待的目光，我無法退縮。于是我隨意唱了一首小時候聽到的《解脫》，只見全班都沸騰起來，那幾個男生便不作聲了。他們或許想不到我竟然能唱得這么好。那個場面讓我記憶猶新，連老師也說我應(yīng)該出道去當(dāng)明星。

盤子里的肉已經(jīng)吃了一半，我把骨頭放在盤子另一邊。母親還在頭頭是道地夸獎她的兒子，從身高到長相夸了一遍之后，最后淡淡地說：“你也考上大學(xué)了，我的任務(wù)也基本完成了。”

“這個房子呢，將來留給你娶媳婦，我呀，這幾天就搬走了。”母親的喜悅多半是來自她的解脫，如今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和情人在一起了。我對此沒有意見，母親是不會虧待自己的人，她找到的人必然條件不錯，而我則不用煩惱賺錢養(yǎng)家，所以我對此沒有什么意見。

很快，媽媽又過上了不用工作也能穿上新衣服的生活。不光如此，她出門時懷里總是抱著一只可愛的小貴賓犬。看到她的樣子，真不敢相信母親竟然年輕了好多，甚至比我記憶中的她都要年輕。

母親走了，我也開始了我的大學(xué)生活。棟才學(xué)校建在荒無人煙的郊區(qū)，旁邊就是一個巨大的垃圾廠。

這天我喝了酒，在學(xué)校的垃圾堆旁晃蕩，我又看見了你，丑狗。此時的你就住在學(xué)校的垃圾堆里，靠著吃人類的垃圾活著。你還是那樣丑陋，沒有人會施舍你什么東西，你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如果這個世界上確實存在一種東西被稱作屬性，那么我可以肯定你與他們都具備同樣的狗性，并且你奇丑無比，所以我一見到你我就想起過去的你，你就是丑狗。

如今的你是一條長而白的丑狗，你的頭是扁扁的，一只眼睛被污漬擠壓得只剩一條縫，肚子不自然地下垂，險些碰到地面，還有你的四肢活像蜘蛛的腿，下肢那樣短小而彎曲，走起路來那樣滑稽。

你現(xiàn)在依舊是一只丑狗，寄生在學(xué)校后身的垃圾堆里。只不過你能長大成狗畢竟多了些本事，你能分清哪些人可以接近，哪些人萬萬不能靠近，你可以從氣味氣息氣氛中判斷一個人的來意：他將對你投以善意還是施加暴力。

可是丑狗，你的尊嚴在哪里？你的家你的世界你的親人都在哪里？丑狗你有心靈嗎？書上說只有人類有意識，難道你們努力生存繁衍生息，只是為了生下一些個沒有心靈的東西？

面對我的質(zhì)問，我眼前的丑狗不作聲，它在那里默默地睡午覺。你永遠能找到最舒服的陰影處，丑狗絲毫不關(guān)心人類的腳步。

我看著你寄生于他人的樣子十分可憎，又十分可憐。每當(dāng)我路過你身旁，我便怒目而視瞪著你，你不敢與我對視，像做了虧心事的孩子，邁著你丑陋的步子迅速跑開了。

這樣便好，這一世丑狗你應(yīng)該學(xué)會提防人類，不去愛任何人。

暑假的時候，我決定打工賺點零花錢。我從鬼剪發(fā)廊里走出來，如今的我換了一個更加時髦的發(fā)型。如今的我學(xué)會了彈吉他，開始在酒吧里做駐唱賺些零花錢。

我唱得不算多么專業(yè)，但憑借這張臉，老板讓我留下來多唱幾晚。我感到有點好笑，小時候父親總說我聰明，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大學(xué)生，如今看來他們培養(yǎng)錯了方向，如果他們看到今日會不會想讓我做一個歌手明星？

我白天在垃圾堆大學(xué)上課，晚上去夜色酒吧里努力唱歌。我沒什么朋友，我的父親死了，母親尋找到了新的人生，而我的未來……我不清楚，一種苦悶感終日敲打著我。

此時的夜色酒吧熙熙攘攘，我手里彈著吉他，誰多給二十塊錢就可以點歌。我看著臺下的男男女女，內(nèi)心無比平靜，就好像自己并沒有在這酒吧里，也好像本來就沒有存在過，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與我沒有關(guān)系了。

酒吧里的卡座不是每晚都有人入座，老板有時候就會讓氣氛組的人來炒熱氣氛。那一晚我又見到了那個人——王二狗。那天你穿著時髦的衣服，戴著鴨舌帽，左右兩邊領(lǐng)著幾個漂亮妹妹走進了夜色酒吧。與其說我一眼就認出了你，倒不如說你的嘴臉和小時候一模一樣，而你卻完全沒有認出我來。

之后我了解到你家里給你安排到一個職業(yè)學(xué)校，在里面你沒閑著，認識了各種帥哥美女，然后推薦她們?nèi)プ瞿Ｌ?。有了這份人脈，各種車展酒吧夜店自然少不了你的身影，你因此年紀輕輕就認識了很多人，也賺了很多錢。

你腿上被丑狗咬的瘢痕還醒目地印在那里，還好你沒認出我。只要你出現(xiàn)在酒吧里，我彈琴的手就發(fā)抖，因此我總是找借口避開你。很快我決定不再去夜色酒吧唱歌了，為了躲開你，我只能另尋他處，我在狹小的縣城里晃蕩，像個幽靈，像條沒有靈魂的野狗。

那些日子我神情恍惚，我記得丑狗死了，可如今它又出現(xiàn)在學(xué)校的垃圾堆里，我發(fā)誓它們幾乎一模一樣……我心神不寧，我有時候看到很多很多只狗，它們出現(xiàn)在這個城市的各種地方。

我憎恨起來，這一切都要怪王二狗，他的出現(xiàn)再次威脅到了我，威脅到我這個城市的幽靈。我實在害怕看到他那條小腿上的瘢痕，最終我只能辭掉這份工作。那些日子我常常待在家里不出門，我搞來一些光碟，感官上的刺激讓我暫時忘記了有關(guān)尊嚴、有關(guān)暴力的事情。

但那些光碟也時常讓我感到痛苦，我看到的依然只有暴力，男人征服女人。他們躍出屏幕，跳入我的腦海，還有些時候我看到一些人在尋求安慰，他們那樣渴求但終究只有從虛無中得到一瞬的解脫……我看得太多了，眼花繚亂，分辨不出人的形狀，鏡頭前一個個赤裸的人像是某種動物，匍匐在寂寞的床墊上，他們蜷曲著扭動著，然后一頭栽進一個個黑夜中。

暴力在我腦中揮之不去，白天我撞見丑狗正在那里當(dāng)街交配。丑狗我看到了你的丑態(tài)，你骯臟的身體蜷伏在另一只母犬的身上，露出滑稽的嚴肅表情，好像正在做你人生中最偉大的任務(wù)，可憐的丑狗。

我又瞪了它一眼，它嚇得立即后退，但沒有片刻又迫不及待跨了上去，于是我又作勢要打。可憐的丑狗再一次離開了它的母狗，它就那樣被戲弄，又再次急不可待。丑狗一定恨透我了，但我要讓它知道人類都是些什么東西。

為了生活我只好再次找了一家稍遠的酒吧唱歌。酒吧的老板有一個樂隊夢，他有時候會上臺唱歌。老實說我覺得他唱得不錯，但是做樂隊這種不靠譜的事只能說明他完全不成熟。他還總是和我說他有一天要在這個城市里開一個Live House，名字就叫野狼。

他以為我會投出欣賞或者期待的目光，我試著回應(yīng)一個夸贊，內(nèi)心只覺得好笑，這年頭開Live House能賺到什么錢呢？不過是些不靠譜的空想。但就算老板是個不靠譜的音樂發(fā)燒友，至少在這里工作還是開心的。

我和一起工作的阿強成為朋友，他喜歡唱民謠，也喜歡說自己的糗事和那些算不上戀愛故事的故事。他總說要是他有我這么帥，就不會經(jīng)歷這么多悲傷。他總說我暴殄天物，浪費了自己的優(yōu)勢，然而這份優(yōu)勢究竟能給我?guī)硎裁矗易约阂哺械侥：豢芍?/p>

那一天晚上我又見到了明明，她有時候會來這里喝酒，她的朋友很多，男女都有。我意識到自己總在觀察明明，也許她的某些特質(zhì)吸引了我，我也描述不出來。明明在那群女孩里樣貌并不出眾，大大的眼睛，圓圓的小臉，讓她的臉上充滿了稚氣。身上還有一種故作出來的成熟，讓她看起來像個有點叛逆的少女，但實際上明明和我差不多大，看得出來早就不上學(xué)了。

今天的客人很少，明明喝得有點多，她突然過來和我搭訕，要我唱一首她喜歡的《說謊》，說唱得好就給我四十塊錢，但我不會唱這首?？匆娢矣悬c為難的樣子，明明有點憨憨地笑著。

“那你唱一首你喜歡的?！?/p>

我看著她開心的樣子，心想要唱一首拿手的，于是唱了一首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然后她跳上舞臺，自顧自地跳她的舞，哪怕臺下只有她的幾個朋友。明明幸福地舞蹈著，好像這世間一切的煩惱都不存在于這個酒吧，圍繞她的是性感而純真的精靈。連我也不自覺地快樂起來，我覺得我理應(yīng)多唱一下，好讓這份感覺長久。

我也領(lǐng)了份酒連瓶吹掉，思來想去又彈了一首快活的《明天會更好》，這首歌有時候我會自己唱，還沒在酒吧里唱過。

“春風(fēng)不解風(fēng)情，吹動少年的心?！?/p>

說實話我有點緊張，明明就坐在我的旁邊，用她明亮烏黑的眼睛望著我。

從我看到明明身上那快活的精靈開始，愛情似乎就出現(xiàn)了，我不確定，但這確實是令人快活幸福又不安的感受，那之后我才知道原來那天明明的爸爸再婚了。她喜歡用喝多來逃避傷心的事，她和幾個朋友合租在一起，之前做過各種工作，現(xiàn)在她決定來野狼酒吧打工，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

于是我們理所當(dāng)然地在一起了，我會用電瓶車載她上下班。那時候我開始了解明明，知道她小時候沒有了媽媽，經(jīng)常餓肚子，現(xiàn)在她也經(jīng)常忘記自己還需要吃飯這件事，難怪她長得瘦瘦小小的。明明說她從小就喜歡跳舞，但那時候沒條件學(xué)，她希望將來能做一個舞蹈老師，教小孩子那種。她還喜歡探險，經(jīng)常突發(fā)奇想要去奇怪的地方探險，然后我就用電瓶車載著她，帶著我的吉他，去她想去的地方。

我們在凌晨的街道旁唱歌，在晚上的城市里偷偷涂鴉。有時候我們會遇見那些城市里的野狗，它們個個看起來營養(yǎng)不良，渾身骯臟，它們的眼睛里滿是混濁，毛皮上有著不明的斑點。

每每看到這些狗，明明總會給上點吃的，然后摸摸它們可憐的小腦袋。而我心想這真是一種偽善，人類的偽善。我會大聲呵斥那些狗，用猛力跺腳的方式嚇唬它們。

“你干嗎要嚇它們嘛，它們很可憐的?！?/p>

“你不能對它們太友善，你要知道有很多人是很壞的，它們?nèi)绻嘈帕巳祟?，就會被那些人傷害?！泵髅鞑欢业慕?jīng)歷，但她也覺得我說的不無道理。

“可是如果都如你這樣，那豈不是所有的狗都不會幸福？至少它這一刻有了吃的就很幸福?！?/p>

明明不認同我，因為她是個樂觀派，從來不思考未來，她永遠活在當(dāng)下。而我也覺得她說得不無道理，也許沒有遇到王二狗我也會如她一樣吧。明明的樂觀有時候也能感染我，讓我忘記許多事。那個時候可以說我也是幸福的，我后來依舊這樣認為。

那時的我無暇他顧，愛欲充滿了我的全身。我當(dāng)然不滿足于和明明約會，我要花盡量短的時間和明明上床。一切順其自然，我們租了一個出租屋。明明渴求著我，渴求我愛她，我只能用身體證明我的愛是真實存在的，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明明是如此好懂的女生，就算是我也知道啊，她愛我，比我愛她更多一些。

她的主動讓我很滿足，看到明明高潮后的眼睛，我確認我已經(jīng)征服了她。她希望我抱著她，我照做了。

“你愛我嗎？”明明攬著我的脖子，這樣問我。

“還用問嗎，我一直只愛你??！”我這樣說道。

“那你愛我多久??？”

“一直啊，你想要多久就是多久。”

然而什么是愛呢？我捫心自問，我真的愛明明嗎？愛是具體存在著的嗎？如果只是身體本能的信號，它又能持續(xù)多久？我深深地懷疑。我想起我的丑狗，它因為人類的施舍和愛而死，我知道我在撒謊。愛如其他一切一樣會消逝，我不會愛明明一輩子。

明明沒有說話，她像是享受這一刻的幸福，好像再多追問一句都會打破這幸福，我便松了一口氣。愛情里面充滿真誠的謊言，就像這個社會一樣，大家都心知肚明地活在當(dāng)下，就像明明一樣，只有這一刻是無比真實的。

明明穿好衣服，起身去廚房，套了一件室友們公用的圍裙給我燒了菜。

“我們這樣好像夫妻，我這樣子是不是很像主婦?！蔽彝蝗幌胂蟮揭苍S我會和明明就這樣結(jié)婚，然后住進爸爸留給我的兩室一廳的小屋一起生活?？膳?，我的腦中只有可怕的感覺。

“如果我沒有工作，不，我是說如果我做不成舞蹈老師，你還會和我結(jié)婚嗎？”

“那你可以找別的工作，做服務(wù)生也好，人不能失去工作，明明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種什么都不做的人。”

我回答了明明的問題，我知道我可能令她失望了，她想聽到我會養(yǎng)她的回答，然而我不會。此時的我頭腦清醒，不會輕易給出我父親那樣的承諾。母親很聰明卻什么都不做，最終只是害人害己。我可憐的母親，那個依靠著父親、依靠著其他男人的母親，自打父親一死她便立即投靠他人，我便可憐她、可憐我自己。

“我當(dāng)然會去工作，我只是說如果我暫時沒有……”

“明明你要先學(xué)會獨立，獨立之后才能有尊嚴，才能在這個社會上生存。”

“一定要獨立嗎？”

“人不能像狗一樣寄生在別人那里，只會搖尾乞憐，隨時可能被主人拋棄，人不能像狗一樣……”我說這話活像個酒桌上的中年人，但這也是我的肺腑之言。

明明的眼睛里透出失望，我是知道的。她自小沒有母親，父親對她不聞不問，她沒有人可以依靠，自然從小就自己“獨立”了?；蛟S她只是想聽到我說出一個讓她可以依靠的理由，然而我不能，我無法無條件地愛她，甚至我想到明明的學(xué)歷，想到她未來在社會上卑微地存在，就感覺眼前一片迷茫，仿佛走入了不見出口的原始森林。

那種無條件的愛存在嗎？無論是親情愛情友情，一切不是都存在著明碼標價的條件嗎？人不能像狗一樣，認準一個主人就無條件地愛他相信他，人不能像狗一樣……明明睡著了，她喜歡蹬被子，我把被子給她蓋好?？晌曳瓉砀踩ニ恢?，我走到窗前點了一根煙，看著夜晚空空的街道，對未來我感到恐懼。我和明明到底是如何開始的，如果明明只能做服務(wù)生，我們之間會結(jié)束嗎？如果是這樣，那我真的愛她嗎？

路上出現(xiàn)一條狗，身后還跟著一條我不認識的小狗。那是你嗎，丑狗？你如今又出現(xiàn)在我面前，所以垃圾堆里的那條狗并不是你，只是你千千萬萬的同胞之一，只是一個長得和你剛好一模一樣的狗而已，或許在狗看來你們并不一樣。

“主人，主人你愛明明，但你終究不能和她結(jié)婚，你們會重蹈覆轍，像你的父親母親那樣。”丑狗隔著街道對著我說話。

“我害怕一些東西，他們會出現(xiàn)在未來，我能感覺到，你一定比我清楚。”

“狗和人一樣，都害怕孤獨，明明真可憐，你就要拋棄她了，和明明在一起，你可能還不如你的父親，你會被這個社會淘汰，沒有尊嚴地死去?！?/p>

“尊嚴！像王二狗一樣，才算有尊嚴？不，我必須超越他，成為李叔叔那樣的人，否則人就沒有尊嚴！”

“主人你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以后你會過上體面的生活，不再懼怕王二狗，放心吧主人，你的運氣就要好起來了，很快你就會知道的?！?/p>

“你要走了嗎，丑狗，我們還會見面嗎？”

“你已經(jīng)不再需要我了，主人，你能夠成長為獨當(dāng)一面的人，找到自己的尊嚴?！?/p>

“你會變成什么，你恨我嗎丑狗？”

“愛是我的本能，再見了主人，我永遠都愛著你?！?/p>

大三的寒假我回到老家，母親帶著我一起去了一個飯局，我又見到了李叔叔，他變得比以前還要胖了，旁邊坐著的是他的女兒，矮矮胖胖的，染著一頭黃發(fā)，她笑起來很像她父親，眼睛瞇成一條縫。

“這是我女兒佳惠?！奔鸦菸⑿χ?，那種眼神我再清楚不過。

“你還記得你小時候我們一起吃飯，我們這個小地方啊，出個名牌大學(xué)生不容易哇，那個時候我就知道這小子不會錯，將來有出息的?！?/p>

李叔叔極力夸獎我，我的母親在一旁奉承著。我大概了解了，李叔叔希望我能和他的女兒佳惠認識認識。

飯后我和佳惠坐在一起聊天，佳惠說她以前見過我，她經(jīng)常去酒吧聽我唱歌，她喜歡我唱歌的樣子。但我對她完全沒有印象，我當(dāng)然不能那樣說，我對佳慧承諾以后她去我工作的酒吧我來請客，佳惠很開心。

“我就知道我兒子肯定招姑娘喜歡，佳惠多好的姑娘，你李叔叔之后直接給她安排到公司里做財務(wù)，李叔叔也不可能虧待你，肯定直接給你安排工作?！?/p>

“財務(wù)？佳惠說她在做出納，她應(yīng)該沒念過什么書，也沒出去工作過，看起來就是個整天玩樂的大小姐?！?/p>

“傻話，佳惠是不怎么念書，女孩子嘛，條件好也可以不念書的。她之前在本地找了個對象，社會上那種人，你李叔肯定堅決不同意啊，愣是給攪黃了。他能直接介紹你們認識，那就是認可你了?！?/p>

“找個社會人，那聽起來她腦子也不怎么好?！?/p>

“我可是費了很大勁給你找的機會，你可仔細想好，是將來在誰也不認識的城市里自己找工作，還是直接去你李叔的公司做高管，你自己掂量，你要是犯傻，我也不管你了?！蹦赣H十分生氣，在她看來這是天賜的好運。

“你父親腦瓜不行，也沒啥能耐，就給你遺傳了個好長相，你還不珍惜，你說你要是能找個比這條件更好的也行?！蹦赣H的話讓我如鯁在喉，我?guī)缀醯秃鸪鰜恚骸澳且彩悄阕约赫业膶ο螅銥樯恫徽矣心苣陀屑彝ケ尘暗摹！?/p>

母親被我的語氣驚到了，畢竟我從小到大都是冷著一張臉，從不反駁一句話。

“你怎么能這么說，那時候我年輕啊，我不懂啊，所以我才給你選擇更好的路?！?/p>

我還未能反應(yīng)過來這一切，母親就欲哭無淚似的回屋去了，一晚上她再沒有出來。我獨自占用著客廳，打開了電視機，調(diào)到了新聞頻道，隨手夾了一口桌子上冷掉的飯菜。

客廳里回蕩著國際新聞的聲音，遠方的國家又發(fā)生了戰(zhàn)亂，我看著電視機里硝煙四起的城市，奔跑著的難民，還有義正詞嚴的領(lǐng)導(dǎo)人。我又想起了父親，如果是他，肯定又會抽著煙憤憤地說：“狗屁，聯(lián)合國都是放屁，什么都不管，還不是看美國的臉色?！?/p>

此時父親還坐在那個熟悉的位置上，穿著他的黑夾克，那么年輕，那么有派頭，而我好像還是個幼小的孩子，我很想問問父親，我究竟應(yīng)該怎么做，如果是他，他會怎么選擇。

“爸爸，我應(yīng)該選擇佳惠還是明明?！?/p>

“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p>

父親的眼睛盯著電視，他似乎看不到我，也聽不到我的聲音。對了，我父親已經(jīng)死了，六年前死在了李叔叔的酒桌上，而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答案了。

開學(xué)以后佳惠果然來找我了。為了避開明明，我?guī)е氐搅耸煜さ囊股瓢桑谀抢镎埶攘司?。不知是真醉還是假醉，佳惠喝多了朝我靠了過來。這是李叔叔的女兒，我不敢有什么過分的舉動，我把她送回她親戚家里，獨自回家了。

也許這件事之后佳惠對我更加信任，下次見面時直接送了我一部手機，一個時下最流行的iPhone5。那是我第一次使用智能手機，我十分驚訝手機竟然已經(jīng)進化成這個樣子。果真我的見識太少了，而世界變化得太快了。

“這真是我這輩子收到的最貴重最好的禮物。”我臉上掩飾不住狂喜，佳惠看到我這個樣子，又瞇起眼來。

“可是我，我還沒準備好什么禮物能送給你?！?/p>

“那就親我一口吧。”我看著佳惠的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可是李叔叔的女兒，我親了她總感覺像在犯罪，但我不親她萬一她不高興了把手機要回去怎么辦？我的內(nèi)心忐忑起來。

“哈哈我逗你的，我才不要在這里和你親親，要不你為我唱一首歌吧，我來選擇?！?/p>

我連聲答應(yīng)，不用親佳惠，就好像獲得了解脫。我對這個手機愛不釋手，明明問我怎么換了這么好的手機，我只能欺騙她說是母親給我買的。我這個膽小如鼠的騙子，我知道我是時候必須做出決斷了。

我約了明明喝咖啡，天氣漸漸涼了，我在去咖啡廳的路上又撞見了丑狗。丑狗剛剛交配完，像是完成了它畢生的使命，它變得一蹶不振了，一條腿也離奇地被弄瘸了，它像一條病狗懨懨地走在路上。它看起來是完了，定然活不過這個冬天了。

我悲哀地望了一眼丑狗，我既希望它 活，也希望它死。卑微地活在世界上受盡苦痛與折磨，沒有人愛的丑狗，不如早早死去。

我走進暖和的咖啡廳，聞著好聞的咖啡香，漂亮的服務(wù)員為我們端上來熱熱的咖啡。明明化了精致的妝容，貼了漂亮的大睫毛，眨動著大眼睛望著我，她黑色的眸子里總是能看到我的影子。我又仔細地打量著她，就好像那時候在野狼酒吧里一樣，我喜歡看明明的一舉一動。我也喜歡看到她看我的樣子，我知道明明如此的愛我。

“王二狗真不是東西，他仗著自己路子廣，想把我們都拉到他那邊去，還讓我們?nèi)ヅ憷习搴染?。?/p>

“你和他說了什么？你說我的事情了嗎？”

明明被我的反應(yīng)嚇到了。她和王二狗也只有幾面之緣，王二狗對所有好看的年輕女孩都有興趣。我想到王二狗的樣子，想象明明陪他喝酒的樣子，我不受控制地想要發(fā)抖。

“如果我被王二狗欺負了，你會……”明明突然的問題讓我渾身發(fā)抖，我想起了我的父親，想起了我的丑狗。

“和王二狗在一起更好吧，他有錢多金，他爸也很厲害?！?/p>

“可是我看見他就煩，讓我和他好我要吐了，如果我被他欺負了，你會怎么辦嘛……”明明在期待我說些什么，她已經(jīng)感覺到了不安，而我只是說，那就分手吧。

我說我愛上了佳惠，也是為了長遠的考慮，決定和佳惠戀愛結(jié)婚，而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將來不會有好的發(fā)展。明明試圖說些什么，但都被我一一否定。

“你還不成熟，你想得過于簡單，你想的是戀愛的事情，而我更考慮生活?！?/p>

我觀察著明明的反應(yīng)，她傷心了，但卻說不出什么來。和我預(yù)想的一樣，她既沒有怒不可遏，也沒有懇求我留下來。

“最終還是這樣子的……沒有愛也沒有未來?！泵髅鲗χ艺f了這句話，我怕她情緒激動做啥事，連忙安慰她。

她只是把當(dāng)時我送給她的手表摘下來還給了我。

“祝你當(dāng)上舞蹈老師，你能遇到比我更好的對象?！蔽铱粗髅髯吡?，起身祝福她。我看著她消失在這座城市的街道上，老實說再也見不到明明，我感覺有點傷感，但更多的是解脫。

我看著店鋪玻璃里映出的帥氣身影，掏出手機找了一張照片發(fā)給佳惠。

“我分手了，我們在一起吧。”

我把玩著明明的小手表，想象著明明成為舞蹈老師的樣子。好極了，美極了，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我們都向著更好的人生出發(fā)了。

冬天來了，我和佳惠頻繁地約會，可我卻不敢跟她親近，因為那只狗眼一直盯著我，讓我恐懼。我去過佳惠的家里，是一個高檔樓盤里的獨棟小別墅。一進門，我就看到李叔叔家里的薩摩耶沖向佳惠。那只狗那么大，它的皮毛那樣光亮，甚至就連眼睛都閃爍著幸福喜悅的光芒，啊，這是一只有靈魂的狗，是我從未見過的狗。那一刻我似乎有些釋然，原來是這只狗的眼睛在盯著我，也許，它是充滿愛意的。

在過去我總以為狗都是一樣的，看來還是我的見識短淺。這是一只舉止優(yōu)雅、生活體面的狗，它吃昂貴的狗糧，還有專門店的狗零食作為輔食。它在屋里和庭院有兩個可供休息的木屋，還有無數(shù)的玩具，甚至有專門的毛發(fā)護理液，這一切超出了我的認知。

“寶寶，和哥哥握握手打個招呼?！奔鸦萁兴鼘殞?，我面對這只狗竟然手足無措，我曾經(jīng)的誓言，對所有的狗都不再留有愛意在此刻顯得那么可笑。因為這仿佛是個人，而不是一只狗，這是李叔叔家里的寶寶。

我蹲下來溫柔地摸了摸寶寶，它對任何人都沒有防備似的。也是，在它從小到大的人生里，應(yīng)該沒有任何人對它面露兇色，人類都是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它生活的圈子和我不一樣。

佳惠有很多零花錢，我們兩人在一起幾乎不用我去負擔(dān)什么。我們出入高級的飯店賓館。這就是有錢的滋味，這就是被愛的滋味，我心滿意足，我的生活煥然一新了。

佳惠經(jīng)常細細地打量著我的臉，她送給我潮流的衣服，她會觀察和我出門時的回頭率。我們經(jīng)常一起出門遛狗，而我竟然也學(xué)會了如何照顧寶寶，我給它撿屎，給它喂飯，很快寶寶也拿我當(dāng)家人對待。

有時候我們走到公園，一些普通人家的小狗會湊過來和寶寶互動。寶寶一看就是比較膽小的狗，它看上去身材巨大，膽子卻小，我在心里不住嘲笑寶寶。

“去，去，一邊去，別惹我們家寶寶?！奔鸦莶荒蜔┑仳?qū)趕著那些小土狗，有時候遇到一些名貴的犬類，佳惠又同意寶寶和它們一起玩。

“你知道嗎，狗也是有社交圈子的，要是總和那些垃圾狗一起玩，寶寶會被帶壞的，可能還會得病?！蔽也胖涝瓉砉泛腿艘粯?，都是有圈子的。于是我也學(xué)會了如何分辨哪些狗是可以來往的，幫助佳惠驅(qū)趕那些垃圾的狗。名貴的狗也會有名貴的主人，遇到佳惠認可的狗，寶寶會和那只狗在一旁玩耍，而我們就和狗主人聊天。佳惠不愧是李叔叔的女兒，通過這種方式，我們結(jié)交了許多朋友。

佳惠的圈子很廣，假期回到縣城時，她又帶著我見了很多人，甚至包括王二狗。我給佳慧講了我和王二狗的恩怨，她笑得蹲在地上起不來。

“我當(dāng)什么事，不就是被狗咬了嗎，難怪后來那個狗東西總愛穿長褲，還說自己腿上的疤是和人打架被人用榔頭砸的?！奔鸦莘Q王二狗那個狗東西，看來他們彼此很熟。這樣兩個也算是門當(dāng)戶對的家庭，兩人父親又是朋友，兩人沒理由不認識。

于是佳惠張羅了一個飯局，我和王二狗竟出現(xiàn)在同一個酒桌上，我有點不知所措。只見他端起酒杯主動和我搭話：“你小子行啊，這么多年沒見，混得不錯，能把我們佳惠搞定，我怎么都想不到，我服你?！?/p>

聽見王二狗竟然會說“服”字，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最終想要的不就是這個嗎？我努力拼搏我忍辱負重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這一切卻這么突然地來臨了，我由衷地高興甚至傷感，我想起了丑狗，忍不住灌下一杯白酒。

“佳惠小時候比我還淘，她讓揍的人最后都得一周上不了學(xué)，是不是佳惠？我那時候可沒少幫你揍人?！蔽液鹊脮灂灪鹾酰犚娝麄兌肆钠鹦r候的事情，而我只想我的丑狗。

“那時候你不是喜歡那個叫什么梅梅的女生，我可討厭她了，這不得找人修理你一頓，哎，說不定那時候我就喜歡你了?！?/p>

“這么說你們這是兩小無猜啊！”二人的對話已經(jīng)進不去我的耳朵，此時我沒有了恐懼，仿佛已經(jīng)和王二狗稱兄道弟。丑狗，我們再沒什么可怕的了，我感覺好極了。

一年后我畢業(yè)了，我和佳惠度過了熱戀期，佳惠明顯沒有那么愛我了，雖然她還是會給我買一些小禮物，但我知道她已經(jīng)不會那樣仔細地打量我的臉。

李叔叔對我很滿意，說我把佳惠照顧得不錯，如果我愿意，可以去他的公司里工作，他求之不得。那天我知道佳惠有了新歡，我奇跡般地沒有生氣，好像這一切都順其自然理應(yīng)發(fā)生一樣。

“你要責(zé)怪我嗎？你當(dāng)時不是也有對象，把人家一腳踹了嗎？”

我沒有責(zé)怪佳惠，反而安慰她：“人都是喜新厭舊的呀，總會喜歡新鮮的漂亮的東西，但是佳惠你真的想清楚了嗎？你要選擇那個人嗎？”

佳惠明顯猶豫了，看得出來她喜歡的類型都是一些社會上放蕩不羈的人，他們都有帥氣的外表、囂張跋扈的行為。

“你知道我喜歡這一類人，可我爸堅決不會同意?！?/p>

“是啊，佳惠，你也清楚跟著這一類人雖然有趣好玩，但是終歸不能長久，而且人也總會喜歡下一個的，這種人他們甚至?xí)嚿夏阃{你?！?/p>

看著佳惠無助的樣子，我知道她也是不安的，她以為我會和她吵架，但我當(dāng)然不會，面對佳惠的出軌，我竟像一個父親一樣耐心地勸告她。

“沒事的，佳惠，人都有沖動的時候，你可以慢慢考慮，我對你依舊如初，我會等你想清楚的?！奔鸦萃蝗豢薜孟駛€孩子一樣，她抱著我，依偎在我懷里。

“我父親總是罵我，罵我不懂事，一事無成，可我就是這個樣子啊，我做不到他希望的那樣啊?！?/p>

我摸著佳惠的頭，用最溫柔的話語安慰著她，她就像個小女孩一樣，我確定我成功了，佳惠即便會出軌，但她再也離不開我了。

“如果我一直這樣，你還會愛我嗎？”

“做你自己就好，佳惠，你父親也只是擔(dān)心你，他畢竟不能一直照顧你，所以以后我會更加成功，然后我來照顧你?！边@番話讓我覺得十分耳熟，我記得明明也問過我類似的問題，我卻給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連我自己也大為震驚，難道是因為我不愛明明而愛佳慧嗎？我覺得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在特定的時候給出了最為正確的答案而已，我深以為然。

佳惠聽后確實感動了，她主動和那人斷了聯(lián)系，然后去征求李叔叔的想法。就這樣我和佳惠準備結(jié)婚了。

我們的婚禮在縣城舉行，十分盛大。按照佳惠的意思，我們辦了兩場，一場中式婚禮，一場西式婚禮。我定做了一身西裝，在縣城里最好的酒店成為主角?？h城里各種有頭有臉的人都來捧場，我和他們一一問候。

婚禮的奏樂響起，我看著佳惠挽著李叔叔從后面走出來，他們遠遠地看著我等待著我。此時全場的眼光都望向我，我想起那年父親帶我去李叔叔的酒局，在那里我第一次鼓起勇氣敬了酒。而那一次契機換來了如今，如今我成為全場的主角。

主持人煽情地介紹著我和佳惠的相識，說我們是在彼此父母的同意下相愛，而我成了儀表堂堂頭腦聰明的高才生。我們的故事里沒有酒吧，沒有iPhone5，也沒有出軌。在所有目光的注視下，我走向李叔叔和佳惠，我用余光看到我的母親望著我，她眼里充滿著驕傲。

我走到佳惠面前，看著她畫著精致的新娘妝，我有點不認識她了。按照要求我單膝跪在地上對佳惠發(fā)誓一生只愛她一個人，然后把一束花遞給佳惠，李叔叔聽了我的話流下了眼淚，正用手擦淚。趁著他松開了手，我一把抓住佳惠，這一幕想想有些好笑，我們就這樣結(jié)婚了。

婚后的日子是枯燥忙碌的，我跟著李叔叔去參加各種酒局，學(xué)習(xí)做生意的門道，我知道我要換取李叔叔的信任還任重而道遠。我?guī)缀踉僖矝]有唱過歌，我的生活被李家人填滿了。偶爾清閑時我會想起過往日子里那些幻覺，果然我再沒有見過丑狗，無論是垃圾場里垂死的丑狗，還是我死去的丑狗。也許它們都是我的幻覺，是我在不正常人生中出現(xiàn)的幻覺。

“一切都好起來了?！?/p>

這才是正常生活的樣子，我每天負責(zé)接送一家子人，參加各種酒局，遇到什么樣的人說什么樣的話，我也學(xué)會了李叔叔那一套，有時候笑臉迎人和藹可親，有時候板著一張冰霜一樣的臉，任誰見了都會怕。

我也照顧家里的寶寶，我知道它愛吃什么牌子的狗糧，知道怎么為它打理毛發(fā)，甚至為它做專用的寶寶晚餐，我和它相處的時間比和佳惠在一起的時間都多，以至于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好像成了寶寶的仆人。

我忙得忘乎所以，我感覺到佳惠漸漸對我失去了興趣，她喜歡我在酒吧里憂郁地唱歌，她不喜歡現(xiàn)在這個對她百依百順伺候一家子人的男人。

而我早已不在乎，我也許從未希望佳惠愛過我，甚至佳惠再次出軌我也沒有任何感覺?，F(xiàn)在的我經(jīng)常和寶寶待在一起，我覺得我們的處境有點像，好像都是李家的狗。看看那些垃圾場里茍延殘喘的狗，看看丑狗的下場，能成為李家的狗是多么幸福??！

我知道李叔叔也在防備我，他雖然教我如何辦事如何做生意，卻從來沒把家里的生意真正分給我一點兒。我是知道的，他一定怕我有了點錢以后就會背叛佳惠，他的錢他的生意最后都是佳慧的，而我只是那個負責(zé)讓佳慧開心的男人。我理解李叔叔的想法，但我也恨他，我青春的抱負都在李家消磨殆盡，如今我只是一個掛著個虛職陪人喝酒的李家男仆。

當(dāng)我回家時，我喊佳惠的名字，和往常一樣她不在家，我又喊寶寶的名字，寶寶也沒有像往常一樣跑出來迎接我。進屋一看，原來李叔叔坐在沙發(fā)上正打著電話，他顯得那樣憤怒，好似一個生意被弄黃了，電話那邊的人惹他生氣，他的瞇瞇眼此時睜開了，透出一股兇惡的怒火，好像隨時可以殺人。

那種低吼任誰聽了都會恐懼，我盡可能放輕腳步走進家中，就像一個賊。突然一陣狗的狂吠驚嚇到了我，原來是寶寶，他對著我拼命地叫著。我從未見過寶寶這樣，它的眼睛就和李叔叔的一樣，好像我是個闖入家中的小偷，它可能會咬死我。我嚇得徑直跑出家里，站在門口，冷冷寒夜里，我感到一切不可思議。

許久之后，我聽到李叔叔喊我，看來他打完了電話，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進屋去，生怕李叔叔怒火猶在，然后那寶寶又撲上來。

“給我倒點茶來吧?！崩钍迨迤届o地說著，他的臉上面無表情，我看到寶寶平靜地躺在李叔叔腳邊，愜意地搖著尾巴。李叔叔愛撫著他的狗，沒錯，我終于意識到那是李叔叔的狗，就算我平時盡心盡力照顧它，為它撿屎，為它親手做飯，它也知道李叔叔才是它的主人，才是這個家的主人。

狗是忠誠的動物，狗最能分辨誰是它的主人，它能毫無保留地愛著自己的主人，為他戰(zhàn)斗，為他排除萬難，就像我的丑狗。

那么我是誰呢？

“怎么還沒泡好？你人呢，跑到哪里去了！”

此時的我已經(jīng)醉了酒，晃蕩在縣城的大街上，這熟悉的縣城。我看見垃圾從黑色的塑料桶里溢出來，混雜著惡臭的氣味，突然間路燈亮了，我眼前有光，看到人人犬犬走在這個縣城的街道上。

也許是幻覺，我又奇跡般地看到了你，丑狗！

透過垃圾場的鐵柵欄，我看到一個流浪漢正在和你玩鬧。那個流浪漢也許精神不正常，他穿著一件綠棉襖，頭發(fā)黏在一起，身后背著一包易拉罐。然后我看他拿出一些食物殘渣喂給你吃，而你是那么開心，搖著你短小的尾巴，盡可能地表達你的開心和忠誠。而流浪漢竟然笑了，他和你玩鬧起來，好像你們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或者愛侶，也是最親密的家人。

我站在那里久久動彈不得，我開心得流淚，我為你活著流淚，我為有人愛你流淚，我為你此時的幸福流淚。

太好了，丑狗，無論是你還是其他人，都應(yīng)該被愛著，也都應(yīng)當(dāng)去愛他人。

就在這時丑狗起身了，它身下巨大的花紋震驚了我，那不是我的丑狗，不是我見到的任何一只丑狗，雖然它也丑陋，但我的丑狗沒有這樣的花紋。我的幸福崩塌了，我深深吸了幾口氣，在垃圾場里游蕩。沒錯，我在尋找丑狗，尋找那個可能還活著的我的丑狗。

我一無所獲，我看到了很多很多的狗，流浪的狗，悲傷的狗，它們都具有同樣的狗性，但都不是我的丑狗。

人應(yīng)當(dāng)去愛他人，我懼怕我愛明明這件事，也許我從來沒有真正愛過誰，我想努力分離出身上的狗性，我要盡量像個人，我以為人就是不斷提防他人，不斷謀求自己的幸福，然后不斷憎恨傷害他人的存在。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不受暴力的威脅，不會任他人宰割，不會被大自然淘汰。

可究竟什么是人性呢？人會像狗一樣忠誠地愛著另一個人嗎？會損害自己為他付出一切甚至獻出生命嗎？即便被人殺死也依舊愛著對方嗎？

我發(fā)瘋似的尋找著丑狗，尋找著明明。從現(xiàn)在開始我會照顧你，我會愛你們。

“明明走了，早就不在了。”我又去了以前那間我駐唱的酒吧，一坐就是一夜，期待明明出現(xiàn)，簡簡單單地對我一笑?？墒瞧孥E再也沒有發(fā)生。我開始看路邊的廣告，也到學(xué)校門口看那些傳單，然后挨個兒舞蹈班去找。有一次我在一個舞蹈房里看見了明明，她正教小孩們跳舞，她還是那樣活力無限，眨動著她大大的眼睛。

直到有一天我走上去喊她明明，我們重新來過吧。

她說不認識我。的確，她長得和明明不完全一樣，我卻發(fā)現(xiàn)她們身上同樣的屬性。但我不會放棄，我知道我的丑狗還活著，我也知道我的明明在等我，時間的風(fēng)在這個縣城里靜靜流動，我們終會在某個盡頭再次相見的。

【責(zé)任編輯】安 勇

作者簡介：

卓爾，1993年生，女，傳播學(xué)碩士畢業(yè)。13歲出版童話集《花開的聲音》并自畫插圖，15歲在《青年文學(xué)》發(fā)表小說處女作，有中短篇小說持續(xù)發(fā)表。2004年童話作品入選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小布老虎故事叢書”。2016年網(wǎng)劇在樂視網(wǎng)播出，點擊破億。參演中德跨國項目——大型文獻劇《有冇》。詩歌發(fā)表于《詩刊》《詩選刊》《詩歌月刊》等各大期刊，音樂劇《春江花月夜》、話劇《人民英雄紀念碑下的沉思》（均合作編?。┯杀本┟駱穲F和北京電影學(xué)院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