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州之始厓

蕭煙

對海南島來說，南北朝的梁武帝年間（535—546年）又是一個新紀年。

南朝取代東晉，仍舊偏安建康，一直受到北方鮮卑政權的擠壓，不敢懈怠，有著傳奇經歷的梁武帝蕭衍也只能深耕既有領土。大通二年（528年），梁王朝在嶺南設立高州、羅州。

在高州，歷史上最著名的一個俚人家族登上了政治舞臺，那就是冼氏家族。這個家族與地方長官結合，冼氏女嫁給了羅州刺史馮融之子，即后來的高涼郡太守馮寶，漢俚二族以一段良緣成就了一個鉚合點。而且，冼氏家族是完全中原化的俚人家族，冼氏女更具有王朝正統(tǒng)思想，且擁有遠大的志向，她就是后來著名的冼夫人。

冼氏家族世代都是俚人首領，其勢力蔓延到了海南島。本來，海南俚人就是粵南俚人源源不斷向海南遷徙形成，聯系密切。在粵南尚且綢密的俚人群體中，雖擁有大量的部落，語言風俗均有差異。但是，地緣上的便捷，使其中富有感召力的家族能將各部落有效聯結成一個共同體，一如北方的鮮卑等游牧部落。海南島地廣人稀，舟楫往來，島民更對冼氏家族懷有天然敬畏，到儋耳故地都有千余峒歸附。成為馮寶夫人后，攜嶺南兩大家族之威望，冼夫人上書朝廷，提議在儋耳故地設置行政州。她的提議即刻得到朝廷批復，同意執(zhí)行。

南朝只有半壁江山，分區(qū)越來越精細。此時之“州”，已非西漢諸刺史之“州”，差不多由地理大區(qū)或者省級規(guī)?？s略為地級規(guī)模了。

海南島獨建一州，在“珠崖”中取一字，謂崖州。

《說文解字》解釋：“崖，高邊也?！薄稜栄拧め屒稹丰屧唬骸皡冎哒摺?。西漢一朝只怕還沒有崖字出現，“厓”成了原始字根；加山為崖，為陸之峻高；加水為涯，為水之邊緣。也就是說，早在珠厓郡設立，就帶有地理末梢之意。海域之陸以崖命名，想來也就是天之邊緣，海之盡頭。崖州之名自設置伊始，注定成為中國南方大陸的地理末梢，在中華文化心理打下了荒蠻浩渺的烙印。

在我們印象中，往往是府、州、縣的層遞關系。早期的州卻一直是一級地理單元。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劃天下九州。當時按方位設州，夏朝之“州”形同于唐朝之“道”，一州為一個地理大區(qū)，相當于數省面積。秦朝采用郡縣二級制，“州”一度消失。西漢武帝建刺史監(jiān)察制度，恢復州制，天下設十三州，但也只是監(jiān)察區(qū)，非行政區(qū)。東漢末年，中央派九卿出任各地州牧，攬轄區(qū)行政，從而確立了州、郡、縣三級制。三國以來，因諸侯割據，州郡設置開始泛濫，也基本保留了三級制，一直延伸到了南北朝。

西晉王朝短暫統(tǒng)一，沒多久便爆發(fā)“八王之亂”，又導致“永嘉之亂”，漢區(qū)半壁淪陷，衣冠南渡。南方出現大量僑州、僑郡、僑縣，區(qū)域設置更加紊亂，南北朝一直延續(xù)。梁武帝大同五年（539年），南朝已擁有州107個、郡 586個；出現了有州無郡、有郡無縣，甚至兩州同一地、一州有二名的情況。

南朝行政區(qū)大大縮小，區(qū)劃也就越來越細。

崖州的設置，結束了海南島上行政區(qū)忽有忽無的狀況，宣告分級行政區(qū)在海南走向成熟。這對海南來說絕對是一個劃時代事件，又一個海南的新紀元。此時的州署，就設在冼氏家族擁有堅實根基的儋耳故地。

后來的陳朝，完全接受了梁朝資產。武帝陳霸先起家廣州，馮氏與他擁有深厚的淵源?！榜T洗氏遣子仆帥首領迎武帝于丹陽”，馮仆成為陳國元勛，與陳國皇帝一直維持著良好關系。

隋代建立，南征滅陳，統(tǒng)一全國。馮冼家族力量擺在那里，朝廷仍舊找到他們作為合作方。冼夫人審時度勢，帶動嶺南諸郡平穩(wěn)過渡?！墩颅偱_志·輿地志一》載：“初，陳亡，馮洗氏遣孫魂迎高祖總管韋洸入廣州，朱崖與嶺南同歸，至是始改州置縣”。

大業(yè)三年（607年），隋煬帝在全國推行改州為郡，崖州又改回珠崖郡，郡治不變，仍在儋耳故地。珠崖郡一名太強大，在歷史長河中四隱四現。海南產珍珠，且為陸海邊緣，“珠崖”之名即為概括；如今常說珍珠海岸，就是這一名字的延伸。相對于中原朝廷，珠崖一名具有極大的號召力，統(tǒng)治者青睞有加。

珠崖郡統(tǒng)縣十，屬揚州司隸刺史。很多人以此認定，海南島曾經屬于揚州。甚至，光緒版《崖州志》直接將南朝梁國設立的崖州歸屬為揚州。

其實，這是沒弄明白刺史職務的變遷，隋朝的刺史確實與地方長官開始混同了。但是，刺史的本質是監(jiān)察官，各州設一人，監(jiān)察數郡，卻無行政權，也無固定辦公場所，頂頭上司是中央御史大夫，正兒八經屬于監(jiān)察系統(tǒng)。這就是早期的分權制，西漢中后期的吏治因此非常受約束。到隋初，“州”設置已非常泛濫，成為地方實權機構。隋煬帝為了規(guī)范，又將“州”改回“郡”，長官稱太守。但是隋煬帝又按方位恢復了上古九州，朝廷設置司隸臺，司隸大夫下設十四刺史，為正六品職；這時完全遵照西漢州刺史制度，以低品秩刺史監(jiān)察高品秩地方長官，從而讓他們提高效率，謀求升遷。刺史分片監(jiān)察，揚州司隸刺史自然監(jiān)察東南之境，比西漢時期揚州刺史監(jiān)察范圍有所擴大，但沒有行政隸屬關系。沒幾年就因為民變不止，江南軍閥并起，揚州司隸刺史更無法履責，形同虛設。

《崖州志》“歷代沿革表”將梁朝崖州歸屬揚州明顯錯誤。《正德瓊臺志》記錄得明明白白：（梁）“廣州都督領崖”，（陳）“廣州刺史領崖”；此時只有半壁江山，且軍閥割據嚴重，崖州跟揚州很難有什么交集。《崖州志》混淆了《隋書·地理志》，同時標注清雍正年間郝玉麟版《廣東通志》崖州“屬廣州”說。

大業(yè)三年所設珠崖郡共領十縣，分別為：義倫（附郭縣）、感恩、顏盧、毗善、昌化、吉安、延德、寧遠、澄邁、武德?！堆轮葜尽份d：（大業(yè)）六年（610年），析西南地置臨振郡……郡內領延德、寧遠二縣，即今崖州。

隋煬帝似乎有意對標雄才大略的漢武帝，崖州更名三年后，又在瓊南增置臨振郡，使海南島又現雙郡制，只是郡治整體南移，似乎也寄托了這位皇帝開疆拓土的雄心。孰料后來境內戰(zhàn)亂不斷，這位皇帝也在南下江都，即揚州司隸刺史部所在地走上了不歸路。

郡級行政中心初設三亞境內，臨振郡登上了歷史舞臺，是為唐振州以及宋明崖州之前身。這樣，今三亞市的轄境也漸漸清晰起來，大致為當時的寧遠縣。相較中原，三亞的地理位置偏僻荒遠，行政建制的演變也顯得撲朔迷離。百度“臨振”一詞，解釋為：“西漢元封元年（前110年）置臨振縣，隸屬珠崖郡?？h治所在今海南三亞市崖城鎮(zhèn)水南村，地處平原、寧遠河下游出?？?。西漢初元三年（前46年），廢臨振縣，入朱盧縣（在今?？谑协偵絽^(qū)舊州鎮(zhèn)），轄區(qū)約在今三亞市境內?！?/p>

翻遍《漢書》《后漢書》，以及《正德瓊臺志》《崖州志》，并無以上記載，只能是今人想當然的表述。敘史嚴謹的《正德瓊臺志》就對此存疑：隋志郡縣俱無之……史稱大業(yè)中改州置郡，則其郡或暫立于此，時而即廢，故《志》不書，而《丘和馮盎傳》亦只以朱崖為言。

因而，臨振一名恐怕最早就出現在隋大業(yè)六年。之前有沒有臨振縣，還需要更多的資料支撐。而瓊南歷史上的郡縣或州縣分級行政制，到這時開始通行，成為三亞歷史上的標志性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