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茜
到了春末,青海河谷的沖積平原上,各種形態(tài)的梁、峁已經(jīng)被深綠色的植被覆蓋,它們或高或低,柔和的山緣竟看不出一點高原堅硬的脊梁,恍若仙境,似乎把我?guī)У搅松角逅愕慕纤l(xiāng)。純白的淫羊藿、三脈梅花草,粉色的無距耬斗菜、瞿麥在雜草間挺起身子輕歌曼舞。每個柱頭都在翹首等待攜帶花粉的蜜蜂擦身而過,為自己帶來愛情。特別是那些長在河灘、泉邊、草地和路旁的馬蓮,仿佛才出水的凌波仙子,在深綠、堅韌的莖葉中亭亭玉立,用它深沉的、令人眩暈的淡藍(lán)吸引著蜜蜂的眼球,伸展的花瓣也時刻準(zhǔn)備擁抱存放花粉粒的花藥。一旦捕獲花粉,柱頭便開始對花粉認(rèn)真評估、確認(rèn)。如果正好匹配,柱頭上的細(xì)胞就會釋放出水液和營養(yǎng)物質(zhì),逐漸融化花粉厚實的盔甲,經(jīng)歷復(fù)雜的受精過程。假如碰不到適合的花粉,會馬上將不適應(yīng)自己的異類拒之門外,無奈中選擇風(fēng)中捕獲花粉的方式。這是早春開花物種的特殊本領(lǐng),而花期較長的野花則比較矜持,會把花蜜藏在深處,等待適合自己的求愛者。
馬蓮是我兒時非常喜歡的一種野花,曾經(jīng)陪伴我度過了許多快樂、寂寞、孤獨的時光。我們大院里的孩子,經(jīng)常沿著清涼的小水渠、小河溝尋找馬蓮。如果碰著一束,再看見一束,走不多遠(yuǎn)就會看到成片的馬蓮。歡呼著,奔到它的身邊,摘一朵花戴在頭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潮濕的草地上,用一絲巧力,從馬蓮的根部把葉子拔下來,用它柔韌而富有彈性的葉子搭成四層,編出小姑娘喜歡的發(fā)帶、花環(huán)、小狗、小衣服什么的。
到了端午節(jié),如果要包粽子,馬蓮的葉子又是最好的結(jié)繩,用它捆扎的粽子又香又好吃。不過,這通常是祖母、姥姥關(guān)心的事。
我只知,馬蓮花的憂傷是我的心。懷抱羊羔的姑娘在春天出嫁,空空的黑發(fā)上沒有花簪、沒有珍珠,只有馬蓮。
現(xiàn)在,家屬院已不見馬蓮,也不會再有蹦蹦跳跳的小姑娘為馬蓮的開放欣喜若狂。但是,青海東部的三川谷地、大通河谷、祁連冰溝、海北門源、青海湖東岸,以及寒漠礫地、唐古拉山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地方,溫存賢淑的馬蓮花,依然能夠平靜而繁茂地開放。每一處馬蓮花搖曳的深綠草叢,都能把你引向密林深處,以及麥田起伏的地方、高高的山嶺。田地里剛剛拔過草的婦女,正漫不經(jīng)心地坐在馬蓮的身旁歇息,勞作時的胳臂和腳也不時會蹭著馬蓮的葉子。而且我還注意到,在馬蓮密集,被稱為馬蓮灘的地方,會出現(xiàn)兩三個四五個并排的墳?zāi)?,在馬蓮的包圍中靜靜沉睡。
能夠長眠于此,回歸自然,應(yīng)該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深感這一切帶給我的美意,并深深地感激馬蓮與生俱來的、清純杰出的藍(lán),為秀麗多情的青海山川,增添的這一抹亮色。
端午的時候,夜里的雨使田野的空氣清新可人。沙棗花正濃,艾葉纏綿,插在大門上的香味驅(qū)走了邪氣。一直以來,甜甜的粽子里總是包裹著紅棗的相思,任雄黃酒的氣味四處飄散。祖母說,被艾草熏過后,一年不招蟲子,如果再用艾草煮的水泡過身子,百毒不侵。
滿山滿坡的綠慢慢濃稠,田野里、山坡上、溝渠旁的野花令人詫異。各色報春花還在俏立,多絨毛的全緣綠絨蒿依次盛開,菖蒲蔓延,深褐色的灌木叢起著細(xì)微的變化。一條平平坦坦的路通向大阪山,路旁的白楊亭亭玉立,白楊身后,用于澆灌農(nóng)田的小水渠如清泉流淌,玫瑰色的荷包牡丹隨處可見,成片的馬蓮像才出水的凌波仙子,紫霧般蕩漾在河灘,彌漫在田間。
寒冷、缺氧、紫外線強烈的青海高原,絕不僅僅只有空曠與蒼涼。野性的美容納著一切,而每一處高山草甸,植被密集的綠地,令人銷魂。以青楊為主的三千多畝人工林,五十多萬畝天然灌木林、喬木林,雖不能與終年草木豐美的南方相比,但在青海,足以讓人心花怒放。
置身于察汗河峽谷,仲夏的白天顯得尤為亮麗。植物的呼吸、河水的浪花,匯聚著鳥的歡叫。河谷邊茂盛的窄葉鮮卑花正在開花。窄葉鮮卑花是灌木,屬薔薇科,有些微異域風(fēng)情。只可惜兩岸漫坡上白色的隴蜀杜鵑已經(jīng)開敗,只有山頂?shù)臉涔陂g還點綴著幾朵白色的花瓣。杜鵑的花期如此短暫,是我沒有料到的。三周前不是還打著花苞嗎?我自言自語地嘟囔。但很快,失望的情緒就被陡峭的巖壁上一朵鉆出石頭縫的紫色刺芒龍膽沖淡。這是一種不太常見的龍膽,顏色凝重深沉,花型精巧別致,輕輕松松地盛開在山崖。
踩著青色石頭,蹚過緩緩河水,沿著山脊慢慢向上攀爬。意外的驚喜接連不斷,杜鵑的憾事早已拋之腦后。沒有見過的野花條裂黃堇、乳突擬耬斗菜、珠光香青和火絨草在山崖間縱情開放,紫花碎米薺和唐古特報春、虎耳草像影子一樣,跟隨腳步,數(shù)也數(shù)不清。
比起在三四月苦苦尋覓到的麟葉龍膽、阿拉伯婆婆納,夏日的野花豐滿茁壯、生機勃勃。原來長在阿爾卑斯山脈一帶的火絨草就是我眼前珍貴的雪絨花,白色的花序小巧玲瓏,細(xì)細(xì)的絨毛護(hù)佑著銀灰葉片。野生雪絨花生長在環(huán)境嚴(yán)酷的高山上,極為稀少,常人難見。能見到雪絨花的人,被奧地利人稱為英雄。當(dāng)年輕人向自己喜歡的女孩子表達(dá)愛意時,象征著勇敢的雪絨花又被視為至高無上的禮物。
讓我興奮不已的是,草叢間除了這些難得一見的野花,生于海拔五百米山地的五脈綠絨蒿,竟然也出現(xiàn)在這里,而且還是悠悠然怒放的樣子,不是平時見到的花苞苞。通常攝影師拍到的五脈綠絨蒿,都像鈴鐺一樣彎彎地、低低地垂著??墒墙裉?,這朵花不同往日,開心地綻開笑顏,向我微笑。
海拔接近三千六百米的山坡上,綠絨蒿的身邊點綴著幾朵少見的雪靈芝。雪靈芝沒有開花,像蔬菜西蘭花一樣安靜。世間流傳下來的很多神話故事,把雪靈芝當(dāng)作了神花,但眼前的雪靈芝,沒有明星閃亮登場的派頭,沒有絲毫的傲慢和造作,安靜、甜美地匍匐在綠絨蒿身邊,盡情享受著陽光、微風(fēng)和清水。
由于奇異的收獲,走過一座顫顫的吊橋時,我沒有像平日那樣因為膽小而恐懼。到了對面,回頭看時,吊橋還在搖晃,杜鵑的葉子肥碩密集,不知還有多少神奇的野花在察汗河峻峭的峽谷靜靜開放。
責(zé)任編輯? ?韋毓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