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冰輪
走出多遠,他唯一深愛的,只是妻子。
楚雯穿著真絲繡花睡衣斜靠在床上看書,他走過去坐在床邊,拉著她的手,不知該說點什么。她臉部的肌肉繃得緊緊的,與此同時,肌體像是有什么東西癱軟了下來。他既說不清楚是什么樣的光芒在她的身體內(nèi)黯淡了下去,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會想到了死亡的光芒。
他靜靜地看著她在臺燈下的面孔,她的身后是空曠的黑暗。臺燈并不在他的視線之內(nèi),這讓他感覺像是她的臉照亮了手中的書本,她的面孔變得遙遠而陌生,她仿佛是一個從不認識的人。他臉上浮現(xiàn)出單純且痛苦的神情,盡管他沒有笑,那神情卻像是痛苦的笑容。奇怪的是,這卻讓他看上去顯得年輕。此時的他不像是一個承受著折磨的人,卻像是發(fā)現(xiàn)了那種折磨是值得去承受一樣。
那夜,他們各自入睡。這在相愛以來是頭一回。
窗外就是仙鶴湖,今夜無風也無浪,湖面寂靜得仿佛不存在,這寂靜讓生命也暫時地停止了。他轉(zhuǎn)過身去看她,她仰面躺著,頭陷在枕頭里,窗外模糊閃爍的夜空映襯著她曼妙的輪廓。她還沒有入睡,睜大著眼睛,緊閉著嘴巴,毫不掩飾地忍受著,仿佛在任憑難以忍受的渴望折磨自己。他分明感受到自己的心、自己的魂已經(jīng)不在這里,鼻翼和觸角還在苦苦尋覓那抹香氣。他為一份至高無上的追求而自我感動,以至于沉沉睡去之后,不知道楚雯何時悄然離去。
許多年以后,葉朗才意識到,那夜他的特殊感受、他的敏感細膩、他的極致追求,在一抹香氣的襲擊下,喪失了珍貴的唯一性。他的嗅覺失靈了。
天剛蒙蒙亮,一輛出租車行駛在從仙鶴湖返回蘭城的路上。天色不斷在車窗玻璃上加厚著它的凝重,這個早晨注定有陰霾,注定有雨。往昔的歲月陷在邊緣模糊的云層之中,像即將墜落的雨滴。
楚雯端坐在后排,身體頓然沉下去一大截。一夜無眠的煎熬,再也無法躲開的感受,像麻醉過后的疼痛一般,突然涌上心頭。她一只手使勁捂住胸口,讓痛感稍微減緩一些,另外一只手從隨身小包中取出一個晶瑩剔透的瓶子。十厘米高的水晶瓶體是亞光的,質(zhì)地精良,造型玲瓏,暗鏤的花紋在瓶身若隱若現(xiàn)。她拔開瓶蓋,一個小巧的噴嘴露出來。她輕輕按一下,一縷如夢似幻的香氣彌漫在車廂里。
是您的香水嗎?太好聞了!我從來沒聞過這么好聞的氣味!一直默默開車的出租車司機忍不住說了一句。
楚雯報以一個淡淡的笑。這款香水的名字叫如若,雖然是從法語翻譯過來的名字,但她覺得這就是它天生的名字,與它若隱若現(xiàn)卻又銷魂蝕骨的品性如此一致。香水瓶的瓶口已不再完整,缺了一個角。昨天在電梯里掏手機時,香水瓶從小包里被帶出來滑落在地,摔缺了一個角。如果那一刻她心中升騰起關于隱喻、暗示之類的預感,如果當時知道香水潑灑了出來,一切又會如何呢?
有人說過這樣一句話:我猜到了開頭,卻沒有猜到結(jié)尾。
在瀏覽葉朗博客時,她看到過一篇他頌揚如若的文章。她專門買來這款香水,就是為了在訂婚之夜,營造芳香的氛圍,緊緊擁抱甘之如飴的新愛情。她曾一遍遍想象著當葉朗抱住她親吻她時,猛然聞到如若的香味,會有怎樣的反應,會誕生怎樣驚世駭俗的情話,會滋生出怎樣瘋狂的激情。
窗外飛速退閃的是一排排梧桐,樹干光滑,葉片碩大,姿態(tài)優(yōu)雅,那是她極喜歡的樹。因為她的喜愛,歷來對花草樹木無感覺的葉朗也愛上了梧桐,他們此行的計劃之一就是拍攝梧桐。為了拍照,她帶了白色、紅色、黃色的裙子,還買了腳架、濾色鏡和反光板,要為這個特殊日子留下一組合影。
這些樹似乎比去年高大了,每一片樹葉都像是一張歲月中的臉,表情千差萬別。凌厲的風吹拂著梧桐葉,葉片拼命吸附在枝條上。雙方都很頑強,風急促地撫弄樹葉,樹葉在做著最后的掙扎。終于有幾片發(fā)慌的葉子掉落下去,散布在地面干枯的草上。風還在繼續(xù)吹著,讓葉片不停地滑動,滑到地上,又飄到了另一棵樹下,然后消失。
愛情是存在的一面鏡子,一旦自己在那個鏡子里變得不再美麗,愛情也就死亡了。
她將車窗全部打開,風的呼嘯聲頓時充滿了車廂,空氣中的濕度氤氳著胸腔。她一揚手,將缺了個角的如若香水瓶拋向窗外。車速太快,風聲太大,聽不見香水瓶墜地的聲音。她頹然靠在椅背上,微微閉上眼睛,想著瓶子被摔得粉碎的樣子,絲絲縷縷的香水在風中輕舞飛揚,蝴蝶、蜻蜓翩翩穿行在香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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