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濤
1974年,許冠文(右)自編自導(dǎo)自演《鬼馬雙星》,刷新香港電影票房紀錄。
2006年,陳木勝執(zhí)導(dǎo)的《寶貝計劃》上映。影片的三名主演中,成龍和古天樂自然是觀眾熟悉的大明星,而另一位飾演“包租公”的許冠文,則讓年輕人覺得有點陌生。事實上,這個看上去“貌不驚人”的中年人,卻是香港喜劇片歷史上的風(fēng)云人物。
讓我們將時間倒回32年前。1974年,許冠文自編自導(dǎo)自演的《鬼馬雙星》以620余萬港幣的成績,刷新香港電影票房紀錄。那一年,成龍還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臨時演員,而古天樂不過是個4歲的孩童。
這僅僅是許冠文輝煌的職業(yè)生涯的一個開端:1975年,《天才與白癡》再次成為最賣座的港產(chǎn)片;1976年,《半斤八兩》不僅打破《鬼馬雙星》的票房紀錄,更是上世紀70年代香港最賣座的影片;即便票房略遜一籌的《賣身契》,也毫無懸念地登頂1978年香港票房冠軍。在那段時間,能夠打敗許冠文的,或許只有許冠文。
有“冷面笑匠”之稱的許冠文,擅長從草根階層的生活中提煉笑料,表現(xiàn)小人物在時代轉(zhuǎn)型之際種種可笑、可鄙、可悲的反應(yīng)。他的幽默里,有對人性的反思批判,也有對處于急速工業(yè)化、現(xiàn)代化的香港社會的省察。許冠文之于喜劇片,其重要性猶如李小龍之于功夫片。
許氏喜劇,以極富本土化的方式呈現(xiàn)香港社會種種光怪陸離的現(xiàn)狀,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小人物面對急劇變化的“賭徒心態(tài)”。
70年代是香港社會的轉(zhuǎn)型期。以服務(wù)業(yè)和金融業(yè)的崛起為標志,香港完成了經(jīng)濟現(xiàn)代化的轉(zhuǎn)型,港英當局大力推動城市化進程,完善住房等基礎(chǔ)設(shè)施,社會改革運動漸次展開。與此同時,各種社會問題也日益突出,例如失業(yè)率上升、犯罪率激增,以及警察的貪腐等等。
此時的香港電影業(yè),也處于轉(zhuǎn)型之中。在時代氛圍的影響下,特別是為了應(yīng)對電視行業(yè)的競爭,香港電影日益朝著“感官刺激”的方向發(fā)展,動作片、恐怖片、喜劇片花樣層出不窮,暴力、色情、賭博等題材大行其道。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許冠文的喜劇片橫空出世。
《寶貝計劃》中,許冠文(左)飾演“包租公”。
早年擔任香港無線電臺(TVB)“雙星報喜”主持人的許冠文,因為在《大軍閥》(1972年,李翰祥導(dǎo)演)中飾演驕橫顢頇的軍閥龐大虎而聲名鵲起。70年代中期,他自組許氏影業(yè)公司,集編、導(dǎo)、演于一身,與“嘉禾”合作推出了一系列喜劇片,票房大捷,躋身杰出喜劇演員之列。
許冠文喜劇片的特色之一,便是以極富本土化的方式呈現(xiàn)香港社會種種光怪陸離的現(xiàn)狀,并以一種犬儒主義的姿態(tài),呈現(xiàn)70年代香港人的“浮世哲學(xué)”。
在這方面,《半斤八兩》較有代表性。該片確立了許冠文作為喜劇演員的地位:表演恰到好處,精于節(jié)制,通俗而不庸俗;且影片結(jié)構(gòu)均衡、笑料自然、主題完整,堪稱許氏喜劇的代表作。影片的主人公黃若思(許冠文飾)是一名私家偵探,跟隨他笑料百出的偵探過程,觀眾猶如在看一幅70年代的香港浮世繪,種種社會問題(如治安惡化、道德淪喪、毒品泛濫)被推向前臺。
許冠文的喜劇片還對香港的社會心理做出細致生動的描摹,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小人物面對急劇變化的“賭徒心態(tài)”?!豆眈R雙星》一度引領(lǐng)香港影壇的“賭片”風(fēng)潮。許冠文、許冠杰飾演的兩個賭徒,沉迷賭博、招搖撞騙,即便三番兩次入獄,仍毫無改過自新之意。影片結(jié)尾,許冠杰將騙來的錢全部輸?shù)?,落得一場空歡喜。這大概是許冠文向傳統(tǒng)道德觀念做出的唯一讓步:賭徒雖不受道德譴責(zé),但終究無法享用行騙得來的金錢。
實際上,從影片的主題和敘事上看,許氏的作品并無太多新意,更多地是整合此前香港粵語喜劇片的主題,如小人物“揾食”、“難兄難弟”式的人物關(guān)系、“七十二家房客”式的亂世浮生等。但許冠文的特別之處在于,他能將各種笑料自然地融入敘事,并對傳統(tǒng)喜劇片的主題加以發(fā)揮和改造。
許冠文對香港喜劇片的貢獻之一,便是在銀幕上塑造了一個個典型的港式小人物。他們絕非道德完美的正面人物,但也稱不上十惡不赦的反派,至多是小奸小壞。在他的精彩演繹下,這些惡人甚至不無可愛之處。
典型的許冠文式人物,要么屬于刻薄冷漠的既得利益階層(老板、雇主),要么是遭受剝削凌辱、飽嘗生活艱辛的草根階層。雖然地位不同,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不愿安分守己,抱定追名逐利的心態(tài),妄想通過投機獲利。
不同于查理·卓別林飾演的被社會遺忘、被命運捉弄的小人物,許冠文飾演的常常是自作聰明、作威作福,但終將大出洋相、弄巧成拙的角色?!栋虢锇藘伞分械狞S若思便是一個典型例子——虛榮、吝嗇,又勢利、善變。有意思的是,在許氏兄弟的喜劇中,常常以戲謔的口吻表現(xiàn)上下級關(guān)系——其中,許冠文飾演的角色多是刻薄自大而精于算計的雇主;許冠杰、許冠英飾演的下級,則會以各種怪招對付前者的欺凌,雙方斗法的過程,夾雜著各種令人捧腹的笑料。
左圖:《半斤八兩》中黃若思揮舞香腸。右圖:“許氏三兄弟”,從左至右依次為:許冠杰、許冠英、許冠文。
曾經(jīng)在大學(xué)主修心理學(xué)、社會學(xué)專業(yè)的許冠文,對人性的揣摩自有其獨特之處。正如他所言:“我通常設(shè)計角色,都以自己附近熟識的人為范本,想他在某些情況下會說什么?做什么反應(yīng)?”更重要的是,許氏的喜劇片在博得觀眾粲然一笑之后,還會引發(fā)觀眾對人性的反思。90年代之后,在香港喜劇片中,我們已經(jīng)很難看到類似具有社會批判的笑料,取而代之的,則是天馬行空的“無厘頭”喜劇。
許冠文的喜劇片不僅在香港、臺灣地區(qū)賣座鼎盛,在日本亦大受歡迎。具有鮮明香港本土特色的喜劇片,何以能跨越語言文化的障礙,獲得外國觀眾的認可?答案或許在于,許冠文的作品不僅僅依賴對白,還善于運用電影技巧,并通過精心設(shè)計的動作制造喜劇效果。
《半斤八兩》開頭的一場戲,堪稱喜劇片中運用電影技巧的樣板。在一組街頭拍攝的畫面后,鏡頭鎖定一雙穿高跟鞋的女子的腳,稍作停留,搖至畫面右側(cè)的一雙穿著破舊布鞋的男子的腳。接下來,鏡頭在女子和男子的腳之間來回切換。這個兩分多鐘的段落,在不依靠對白的情況下,不但交代了人物身份、職業(yè)、性格,而且憑借電影化的手段,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喜劇效果。
除了精巧設(shè)計的動作,許冠文通過對其他素材的“挪用”,將那些觀眾熟知的動作、符號移植到片中,在新的語境中產(chǎn)生荒誕可笑、嘲諷戲謔的效果?!栋虢锇藘伞分校S若思揮舞香腸的動作便是對李小龍形象的戲仿;只不過李小龍矯健的身手、桀驁不馴的眼神和挑戰(zhàn)權(quán)威的姿態(tài),被改寫成一個懦弱小人物在無路可逃時的可笑行動?!赌Φ潜gS》挪用了好萊塢電影中的“超人”形象。這種拼貼、戲仿的方式,在此后的香港喜劇片中比比皆是。利用得最巧妙的當數(shù)劉鎮(zhèn)偉執(zhí)導(dǎo)的《九二黑玫瑰對黑玫瑰》(1992)、《大話西游》系列影片(1994—1995)。
事實上,在作品的本土特色及其跨語境接受上,許冠文有著鮮明的自覺:“許多人說我的對白太多,香港本土性太強,不易被香港以外的觀眾接受。我那時就決定將喜劇拍成大家都看得懂的。動作多一點,對白少一點?!痹诖撕蟮摹顿u身契》等片中,許冠文有意識地加強了動作的分量,為其作品打入國際市場增加了一個砝碼。
而反觀當下中國內(nèi)地的喜劇片,很多仍主要依靠對白制造笑料,令影片的接受范圍大打折扣;各類小成本喜劇片盡管花樣百出,卻難以觸動觀眾心靈。夸張的表演、堆砌的笑料、去現(xiàn)實化的傾向,令觀眾在哈哈一笑之后很快便遺忘?;仡^來看,許冠文的經(jīng)驗對當代中國的喜劇片創(chuàng)作,當有更大借鑒意義。
90年代之后,許冠文逐漸淡出影壇,而此時的香港社會,已經(jīng)與他崛起的70年代大相徑庭。周星馳及其主演的“無厘頭”喜劇片,一時風(fēng)光無限。不過,“冷面笑匠”演繹的港式小人物,連同他的嬉笑怒罵,仍舊是香港喜劇片歷史上難以磨滅的坐標。
就像《半斤八兩》那首同名主題曲,時不時還會被今日奔波“揾食”的人們分享到朋友圈中?;浾Z歌詞帶著濃濃的“港味”,卻唱出了蕓蕓“打工人”的心聲:“我們這群打工仔,穿街走巷真是好辛苦,賺那么零碎到月底就光了,不夠用(窮過鬼),真的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