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研究的格局與氣象

史建國

內(nèi)容提要：孔范今先生的新著《舍下論學》對一些文學研究、文化研究根本性問題的思考顯示出一種學術研究的大格局與大氣象。書中知識與思想并重，富有啟發(fā)性。而采用的“述學體”，也將艱深的理論問題化繁為簡，返璞歸真，娓娓道出，有別于刻板老套的學術八股之作，為學術研究提供了一種可資借鑒的路徑。

關鍵詞：《舍下論學》? 格局? 氣象? 述學體

2021年3月，作家出版社出版了著名學者孔范今先生的《人文言說》和《舍下論學》兩本新著?！度宋难哉f》是一本論文集，主要收錄的是孔先生關于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的系列論文和為諸多后輩學者的研究論著所作的序言。而《舍下論學》則是退休后的孔先生對前來探望的老學生如蔡世連、郭德芳、劉亞偉等人講述自己最新學術思考的文字記錄。在經(jīng)由各種考評機制的誘導、學術生產(chǎn)已然進入一個瘋狂加速的躍進時代的當下，在學術界“內(nèi)卷”成風，就連一篇學位論文都要拼字數(shù)、比“厚重”，用堆砌來證明自己所下“功夫”的奇怪風氣日益蔓延之際，在學術研究被各種獎項、獎金以及可能戴到頭上“帽子”等功利性因素嚴重扭曲的學術生態(tài)環(huán)境中，孔先生的這兩本書從體量上來說當然算不得“厚重”，尤其《舍下論學》，只是一本薄薄的小冊子，而且也不符合“學術規(guī)范”，因而注定不可能獲得什么獎勵。況且他本人早已退休，著述早已與考評機制無關，所以從功利角度是難以理解何以他在耄耋之年推出新著這一事件的。然而，在學術生產(chǎn)虛假繁榮、學術泡沫泛濫四溢的今天，這本小冊子卻似一股難得的清流，給人帶來一股撲面而來的清新之氣。沉浸其中，可以讓人從喧囂蕪雜中重新感受到沉靜的魅力，并且喚醒自身對學術研究的敬意。

捧讀《舍下論學》，首先感受到的就是書中的論題所呈現(xiàn)出來的那種大格局與大氣象?！叭绾握J識和評價五四新文化運動”“關于文化”“關于文學”“文學史建構的基本文化立場”“異質(zhì)文化與中國文學現(xiàn)代轉(zhuǎn)型”“‘通變與‘變通：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傳統(tǒng)之關系”“歷史與文學的‘現(xiàn)代性問題”“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起點、發(fā)展特征和史學評價”，八個論題所涉及的都是關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乃至關于文學和文化研究的根本性問題。而對這樣一些文學研究的元問題、根本問題的探索與思考，是與作者豐厚的學養(yǎng)與開闊的學術視野分不開的?？追督裣壬且淮鷮W者常常謙虛地說自身的成長過程導致知識體系先天不足，既沒有前輩學者扎實的國學根底，同時對西學，尤其是西方理論又不如年輕學者接受得那么快，因而做學問有著難以避免的局限性。但是從《舍下論學》中卻可以看出，孔先生對于中國古典文學、文化，對西方的學說、理論，都能信手拈來，侃侃而談。談鋒所至，無論孔孟學說，《論語》《易經(jīng)》，唐傳奇、宋話本，還是現(xiàn)代性、存在主義，《啟蒙辯證法》《單面人》……都成為他思考中國現(xiàn)代文學諸問題的知識基礎和思想資源。有這樣的知識結構作為依托，才會有能力去思考和探索那些帶有根本性的學術問題。這樣一種做學問的路徑與近年來學術研究的日益“專業(yè)化”、精細化的現(xiàn)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專業(yè)化、精細化固然可能會使研究者術業(yè)有專攻并催生出一些有深度的作品，但缺少宏觀視域的觀照卻也會使研究成果格局狹小、瑣屑零碎。當前學科劃分越來越細，學科空間越來越狹小，以文學研究為例，不只現(xiàn)當代文學與古代文學、比較文學、文藝學等二級學科之間壁壘森嚴，就是各二級學科內(nèi)部也有著嚴格的界限，專攻現(xiàn)代文學的絕不踏足當代文學，研究魯迅的完全不讀余華、莫言，反之亦然……如此一來，學術研究的格局越來越小，發(fā)現(xiàn)問題、思考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能力也越來越差。許多學者選擇固守自己的那一畝三分地，愿意相信唯有自己正在耕作的那一小片土地才是金光閃耀的，于是圍繞一些細枝末節(jié)拼命“鉆研”，通過制造學術幻象來自我麻痹，久而久之，其實已經(jīng)遠離了學術研究的本味。從這方面來說，《舍下論學》是有重要啟示意義的，它不糾纏細枝末節(jié)，而是大刀闊斧、大開大闔，顯示出一種在當下的學術研究中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少見的大格局與大氣象。

當然，除去學術研究的路徑所帶來的啟示意義之外，《舍下論學》中對具體論題的討論也是充滿思想性與啟發(fā)性的。在閱讀過程中既有知識方面的增益，更有思想方面的啟迪。比如關于“文學要表現(xiàn)時代精神”問題，書中認為“在時代性、現(xiàn)代性的理解上長期以來意識形態(tài)領域制造了一個誤導——這些東西都是單一的、純正的。時代精神就是這種時代精神，歷史現(xiàn)代性就是這種歷史現(xiàn)代性”，但實際上，“時代精神的內(nèi)涵并不是單一的”，“歷史現(xiàn)代性中還飽含著現(xiàn)代的異化性”。與此同時，“文學所表現(xiàn)的恰恰是與歷史現(xiàn)代性相對峙制衡的那種迄未被人重視或者說自覺認識的人文精神。在這個時段中對歷史現(xiàn)代性形成對峙并對其進行質(zhì)疑和批判的這種時代精神，也是這個時代精神的內(nèi)涵……”a這樣一種闡釋精準地指出了時代精神所具有的多面性，肯定了那種立足于質(zhì)疑和批判的精神也是時代精神應有的內(nèi)涵之一，是推動思想解放、學術解放的重要思維，有助于幫助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研究擺脫現(xiàn)實功利性的禁錮，褒有一定的創(chuàng)作和研究空間，避免淪為廉價的意識形態(tài)宣傳品。再如書中對五四啟蒙運動否定想象與情感，信奉唯科學主義，文化和文學經(jīng)歷了從祛魅到返魅的自我調(diào)節(jié)過程的討論，以及對人文文化的闡述與強調(diào)等等都表現(xiàn)出了一種思想者的探索勇氣。這些探索為打開文學研究的新生面提供了思想資源，具有重要的方法論意義。

從文體上來說，《舍下論學》也是值得注意的，因為其采用的是談話體或述學體，而非方方正正四平八穩(wěn)的學術論文體。書中的論題雖然有許多都是那種理論思辨色彩十分濃厚的問題，比如“歷史與文學的‘現(xiàn)代性問題”“異質(zhì)文化與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等等，但是孔先生在討論這種問題時卻不似今天常見的學術論文那樣進行大段大段的理論摘引與推演，不是生搬硬套、生吞活剝，而是將理論著作充分吸收消化之后用自己的語言轉(zhuǎn)述出來，并為解決自己討論的問題服務，而這才是研讀理論著作進行學術研究的正途。以“歷史與文學的‘現(xiàn)代性問題”為例，這一論題涉及到的阿倫·布洛克的《西方人文主義傳統(tǒng)》、赫爾德的《人的哲學史》、阿多諾的《啟蒙辯證法》、馬爾庫塞的《單面人》等理論著作，其核心要義都被深入淺出地分別講述出來，并結合中國文學發(fā)展的具體歷史語境和具體個案進行了闡發(fā)，因而論題雖然理論性很強，但讀來毫無晦澀之感。應該說，這就是一種學術功力的體現(xiàn)。王彬彬先生曾經(jīng)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叫做《“是真佛只說家?！薄罚麖姆鸾淌サ匕不站湃A山一座寺廟門口摘自袁枚《隨園詩話補遺》的楹聯(lián)“非名山不留僧住，是真佛只說家?！闭勂穑骸啊徽f家常，當然不是說只講那種淺顯易懂的道理，而是在強調(diào)，總是用淺顯易懂的方式，解釋那些深奧的佛理”，進而將批評的矛頭指向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的學術話語晦澀傾向：“我以為，能否用淺顯易懂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學術思考，一定意義上也是檢驗學者之真假的標準。能用淺顯易懂的方式表達自己對某個問題的思考，說明這個問題你自己已經(jīng)想清楚了;能用淺顯易懂的方式復述他人的某種觀點，說明他人的這種觀點你的確弄明白了。反之，則說明這個問題你自己并沒有想清楚，說明他人的觀點你也并沒有弄明白。”b這些話用來討論孔范今先生這本《舍下論學》再合適不過了?！渡嵯抡搶W》的學術密度很高，思想火花的閃耀比比皆是，但卻通俗流暢、簡潔明了，毫無學術著作常見的晦澀感與八股氣。相對于那些在學術規(guī)范方面無可挑剔，但實際上卻在以整飭、規(guī)范來掩蓋自己思想貧弱和創(chuàng)造力匱乏的大部頭論著，這樣的學術著作無疑更有價值和魅力，也能走得更遠。當然，述學體確實也非人人都能采用的，因為其對作者的學養(yǎng)和語言表達能力要求很高，能以“家?！眮碛懻摼罘鹄淼摹罢娣稹碑吘股僖姡瑢W術界常見的倒是那種只會掄大錘使蠻力的理論搬運工。而處在理論搬運階段的研究者，離“成佛”尚有十萬八千里，還需沉下心來好好“修煉”才是。

“人文文化”或者“人文主義”是孔范今先生學術研究的關鍵詞之一，他曾多次撰文討論現(xiàn)代轉(zhuǎn)型過程中的“新人文主義”問題，可以說“人文主義不僅是孔范今一系列研究成果的思想基石，也是他畢生與人相處的精神基石?！眂這本《舍下論學》是孔范今先生對前來探望的老學生們論學的結晶，而這似乎也在提醒著學者孔先生的另外一重身份，那就是老師。作為教書育人的老師，孔先生寬嚴相濟，以立人為本，多年來培養(yǎng)出了一大批優(yōu)秀弟子，他們活躍在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領域、教育領域、編輯出版領域、政府職能部門等等。尤其是在學術研究領域，新時期以來的學術史上孔門弟子是不容忽視的一個存在。有的學者會自己做學問，但不怎么會培養(yǎng)學生，而孔先生作為學者、作為老師都十分出色?？组T弟子中有在學術潮頭引領風潮、在文學史研究與文學批評領域都十分活躍的，也有表面上不是十分活躍，但實際上卻內(nèi)功深厚，學問十分扎實的。他們共同成了中國當代學術研究領域中的一道靚麗風景。所以，借《舍下論學》出版來討論孔先生的學術研究之于現(xiàn)代學術史的意義時，除了應當看到他作為一位文學史家對文學史研究的開拓性貢獻之外，還應當看到他育人方面的貢獻。也就是說，這些優(yōu)秀的孔門弟子也是孔先生對學術界的重要貢獻！而《舍下論學》的出版，使得一些無緣親身聆聽孔先生教誨的讀者得以在“如話家?！钡恼搶W中接觸到他的學術、思想、風骨與人格魅力，也是學界的一大幸事，必將惠及更多的學林后輩。

注釋：

a孔范今：《舍下論學》，作家出版社2021年版，第115—116頁。

b王彬彬：《“是真佛只說家?！薄罚段膶W報》，2012年8月16日。

c張清俐：《孔范今：以人文情懷觀照百年文史》，《中國社會科學報》，2022年2月9日。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