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宇
《地球脈動》劇照
藝術史上,從早期畫作開始,“自然”的形象是讓人心曠神怡的優(yōu)美符號,是東方山水畫派的淡雅,是西方印象畫派的寧靜致遠。
但隨著攝影機的出現(xiàn),紀錄片天生具備的報道、揭露、真實呈現(xiàn)的使命,打破了這種“自然界皆是美好”的夢幻泡沫。
從工業(yè)革命開始,對資源的掠奪與城市無節(jié)制的擴張,使得地球生態(tài)系統(tǒng)遭到難以修復的破壞。這個時候,紀錄片所具有的“復刻”“重現(xiàn)”的功能,得以冷靜客觀地關照地球發(fā)展的變化。
紀錄片作為“遲到的在場者”,首先從一個宏觀的角度,承認自然萬物存在的意義,并在更廣闊的生命區(qū)間進行價值批判。
BBC科普頻道耗時5年拍攝的《地球脈動》,詳實地描繪了地球的自然景觀,既展現(xiàn)綺麗動人的美景,也沒有漏下人跡罕至的荒涼景象和人為過度開發(fā)后的殘敗畫面。
當那些曾在人類中心視角下被忽視的景象呈現(xiàn)在眼前,人和自然的關系得以再次被思考:地球在紀錄片中是被擬人化的角色,是一個有脈搏的生命主體,是人類可以對話和聯(lián)系的對象。
另一部宏觀視角的紀錄片《海洋》,則聚焦地球表面3/4的神秘領土。剛剛過世的導演雅克·貝漢,耗時5年探索波瀾壯闊的海洋世界的奧秘,成就了這部史上投資最大也最賣座的紀錄片。
在《海洋》的鏡頭中,各類生物原本悠然地在海中徜徉,但隨著鯨魚躍出海平面,遠處陸地工業(yè)的場景開始讓人不安—環(huán)境的變化,正慢慢靠近所有海洋生物。捕魚翅的巨網(wǎng)、成千上萬的塑料廢品、工業(yè)廢水等,都在以一種慢性暴力的形式破壞著海洋,人類的貪婪和殘掠在其中顯露無遺。
《海洋》所建構的環(huán)境意識,是先由影像勾勒海洋的自然之美,進而透過反差,呈現(xiàn)海洋生物生命的改變,凸顯其創(chuàng)傷、哀愁,使觀眾在視覺感官上形成前后對照,迎面感受未認真思考過的環(huán)境浩劫。
《海洋》
《微觀世界》
《帝企鵝日記》
導演雅克·貝漢在拍攝《遷徙的鳥》的第一年,和鳥類“培養(yǎng)默契”
地球在紀錄片中是被擬人化的角色,是人類可以對話和聯(lián)系的對象。
紀錄片的另一種在場,是從微觀角度去面對自然生命,賦予動物主體性。攝影機作為觀看的工具,也逐漸從俯視轉換為平視。
在制作這些紀錄片時,導演通常會以擬人化的手法、詼諧的故事編排,搭配有想象力的旁白,讓動物成為主角。
雖然幾乎沒有語言對話,但就像在紀錄片《微觀世界》中,觀眾同樣能看到昆蟲們豐富多彩的生活、它們的喜怒哀樂;在《帝企鵝日記》中,看似笨拙可愛的帝企鵝為了養(yǎng)育后代,不惜長途跋涉9個月;在《白色星球》中,全球暖化讓北極的冰層逐漸減少,北極熊一家緩慢地在沒有冰層支撐的冰面上前行,眼神中充滿不安和彷徨。
透過這些紀錄片,觀眾驚覺,動物世界原來與人類世界一樣—能理解愛與恨,擁有相似的知覺和記憶。
從商業(yè)片轉型到紀錄片,往往意味著收入上的巨大落差,但還是有不少人選擇走這條自己所熱愛的路。
法國導演雅克·貝漢在拍攝《遷徙的鳥》時,為了讓鳥對他們放松警覺,團隊第一年幾乎都不拍攝,只為了和鳥“培養(yǎng)默契”。
導演呂克·貝松從小夢想當一名潛水員,但一次事故意外打破其與海為伴的夢想,于是他執(zhí)導自傳式電影《碧海藍天》后,又拍攝了紀錄片《亞特蘭蒂斯》—這部沒有任何旁白的紀錄片,讓人看見他對海洋真摯的熱愛。
這些以地球為主角的紀錄片,在或宏觀或微觀地讓我們觀察和親近大自然的同時,承載的是極為嚴肅的主題:不再狹隘地關照人類自己,跨出人類中心主義的藩籬,認識到人類和其他生物是命運的共同體。
許多環(huán)境問題,如空氣污染、廢水排放、森林砍伐、核輻射等,是在日積月累下悄無聲息地發(fā)生著質(zhì)變,待視覺察覺其變化時已經(jīng)太晚。于是,紀錄片需要另一種敘事,去直面大地之殤,更具警示意味地呈現(xiàn)人造景觀背后的問題—人類已處在同一個共犯結構下。
《洪水泛濫之前》劇照
好萊塢男星萊昂納多,在紀錄片《洪水泛濫之前》開頭,提到自己兒時天花板上懸掛的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羅尼米斯的名畫《人間樂園》。這幅畫從左往右分別是展現(xiàn)伊甸園、人間和地獄,體現(xiàn)的是山雨欲來之際,人類無節(jié)制的瘋狂和欲望。萊昂納多形容,此刻的地球是“洪水泛濫之前”。
影片跟隨萊昂納多去往世界各地考察。人類活動確實改變了陸地、海洋和大氣的狀態(tài),地球生物的命運會被人類這一物種重新定義和改變,進入“人類世”這個充滿不確定的、危機四伏的新地質(zhì)時期。
攝影機拍下的畫面,仿佛是正在死亡的“自然”過程。萊昂納多從飛機上俯瞰被毀壞的雨林。他感慨,這不是電影《魔戒》中魔君的居住地魔多嗎?可是眼前滿目瘡痍的土地,確實是攝影機所捕捉到的真實畫面,而不是一部魔幻電影的虛構畫面。
隨著拍攝技術的提高,紀錄片能抵達的風景更加多元,也帶給人類一些遙遠的警訊。同樣旨在梳理人類與自然關系的紀錄片《不可忽視的真相》,是由曾任美國副總統(tǒng)的阿爾·戈爾參與制作拍攝的。
《不可忽視的真相》利用資料和數(shù)據(jù),解釋了地球所面臨的嚴峻挑戰(zhàn),呈現(xiàn)出全球氣候變暖下地景地貌的改變。與此同時,影片也揭露了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對落后地區(qū)隱性的生態(tài)暴力。
戈爾在影片中強烈譴責美國面對氣候危機的不作為:美國只擁有世界上5%的人口,卻排放出世界上近25%的溫室氣體;而在地球的另一端,孟加拉國的200萬人因海平面上升失去家園,成為氣候難民。
為何人被安排在這樣的流水線上?為何手指在一遍遍重復同樣的動作?
《人造風景》
《垃圾場》
透過紀錄片的呈現(xiàn),一場看似是蝴蝶效應的全球性生態(tài)危機,其背后有更大的指向意義:地緣政治與環(huán)境的關系。資本主義將土地變成商品,國族主義將土地變成領土和國界,可是地球卻無疆域之分。人類文明系統(tǒng)面臨環(huán)境問題的挑戰(zhàn),文化霸權和殖民主義卻依然延續(xù)。
一部集中在發(fā)展中國家拍攝的紀錄片《人造風景》,則勾勒出第三世界國家的世界工廠中人和環(huán)境的關系。
影片最為人驚嘆的是片首的8分鐘,在中國的大型工廠,鏡頭橫移,數(shù)不清的工人和流水線緩緩展現(xiàn),工廠里重復的機械聲隆隆回蕩。
這也是《人造風景》的特殊之處,它凝視了環(huán)境生態(tài)改變的背后,人的面孔:為何人被安排在這樣的流水線上?為何手指在一遍遍重復同樣的動作?為何世界工廠是整齊劃一的顏色?這是地球環(huán)境改變的原因,也是結果。
另一部聚焦生態(tài)環(huán)境正義的紀錄片,是由導演魯西·沃克執(zhí)導的《垃圾場》。影片拍攝了世界上最大的垃圾填埋場。
在巴西里約熱內(nèi)盧郊區(qū),人們每天都要傾倒7000噸廢棄物;這里的居民在其中翻找可以利用的資源,賺取生活費用。藝術家在這片“廢墟”中作畫,一邊創(chuàng)作一邊了解在全球環(huán)境產(chǎn)業(yè)鏈的末端,這些拾廢品者的生存故事。這些來自世界各地的垃圾,成為了窮人賴以生存的“寶物”。
作為一種電影類型,紀錄片的目的乃在于彰顯事實和表達觀點,但其深層意義是想展現(xiàn)紀錄片制作者的意圖,去鼓勵觀眾注意或改變影片中所描述的現(xiàn)狀。
回到《遷徙的鳥》,紀錄片里有一片茂密寧靜的莊稼地,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鳥,在它羽翼還未豐滿時,忽然撞見巨大的收割機轟隆隆開過來。這如同電影創(chuàng)造之初,盧米埃爾兄弟拍下人類文明的火車遙遠地從遠方駛來。生物的生存和文明的發(fā)展,冥冥之中有了許多影像的重疊和回應。
所有珍貴的畫面,都閃現(xiàn)一種相同的靈光,像是一個警世的提醒,更是寫給所有人類的備忘錄:在轟隆隆的災難面前,地球上的萬物,不應做一只束翼無策的小鳥。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