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彩君
左安城外,七八個星子,半輪寒月。
“嗒嗒……”
一匹馬急急地穿過城門,馬鼻子呼出的白汽團子久久不散。
他一共從這門穿過三次,被王急詔過三次。
而這三次,剛好是他的一生。
第一次,那是四月,清風和暢,芳草萋萋。他騎著快馬,馬蹄帶著京城道上泥土的芬芳,他心中一陣輕快,誰也不知道此次除去圣旨,他懷里還有一道密令。
紫禁城平臺之上,年輕帝王負手站立,眼睛望著東北后方影影綽綽的千里江山輪廓,露出企盼,“袁卿,朕的江山,我們的大明,會好起來的吧?”
他站在帝王身側,寬大的朝服衣袖被風吹得翻飛。透過漫天霞光,他看到遼東白雪下依然巍然佇立的長城,心中一動,鄭重地跪下,緩緩舉起雙手,聲音堅定,立下五年定遼東的誓言。
第二次,正值隆冬,金兵繞過山海關,兵臨城下,京城岌岌可危,他日夜兼程,終于在最后關頭趕赴平臺。
這一次,他未穿朝服,只一身青布衣,眉際間是凝而不落的風霜疲憊,他對著上首的人深深低下頭。
“臣有愧?!?/p>
回應他的是還帶著體溫的厚氅。他緩緩抬頭,喉頭微哽,選擇性地沒有看到帝王欲言未言的眼神,忽略掉朝中三三兩兩的非議,當即起身布防,再一次臨危受命,用血肉之軀筑起塞上長城,解了京城圍困之難。
第三次,他沉默著,一件一件地解下官裘,穿著白色中衣,跟著獄卒出了紫禁城,而后是獄中九個月的苦熬。
“你說!你說!”
帝王在金鑾殿上雙目充血,歇斯底里地朝他吼道,桌案上的書筒砸了他一臉。
他直直地跪在地上,眼神盛滿了滄桑。嘴角嚼著酸澀,想到帝王剛剛問的三個問題:
“為什么大軍會長驅直入,能直取京師?”
“為什么擅自處死毛文龍?”
“為什么要和皇太極勾結,定下密約?”
三個問題,個個都是通敵叛國的死罪,他終于癱倒在地上,閉上眼睛,兩行濁淚緩緩流出。朦朧中,他手指滑過中衣,指尖仿佛還有隆冬御殿平臺上,帝王解下自己的裘衣親手披到他身上的余溫。
只追不擊,是誘敵深入。
處死毛文龍,是防止軍紀渙散。
開倉放糧,定下約定,是為了穩(wěn)定蒙古,防止?jié)M蒙勾結。
然而,事已至此,君心已失,廣渠門外朝夕相處的士兵們成堆成堆的尸體染紅了護城河水,空氣中的血腥氣讓他窒息,麻木。此刻,面對著帝王,他無言以對,只輕輕地搖了搖頭,便是良久的沉默。
這世間要他死的人很多,后金皇太極、反賊李自成、后宮的閹黨、滿朝的朝臣,還有,王上……他想起熊廷弼鐵銹一樣赤紅的頭顱在城門飄飄蕩蕩,笑了一下,原來苦心孤詣,只做自己,終究是人言可畏,君臣相疑,他,還是未能躲過。
又是八月,他被鎖在絞架上,三千刀凌遲,他身體已經不痛了,大概左胸的位置已經被挖掉了。
他看著菜市場上如狼似虎地盯著他的百姓,他們眼中淬滿了仇恨,一個個叫喊著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哈哈,可不是!大明已經搖搖欲墜,在這個時候,他卻“通敵叛國,賣主求榮”。他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一生事業(yè)總成空,
半世功名在夢中。
死后不愁無勇將,
忠魂依舊守遼東。
他掙扎著望向遼東,最后,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轟隆隆……”天際劈下的一道閃電直接跨越山川,延伸到千里之外??矗∽娲髩凵砗蟮摹懊鳌弊执笃鞜o人再舉;吳三桂冷笑一聲,徐徐打開了關門;精勁的汗血寶馬掉頭沖破了重重夜幕……
此間,大雪紛飛,寧遠鐵騎鏗鏘而來,卻再沒了主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