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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車才知道天有多熱,從停車場到酒店大堂,不過兩分鐘,背心都濕了。太陽很大,碧空無云,知了在皂莢樹上高高地叫著,仿佛是夏天寂寞的修辭。酒店兩幢樓,一幢白色貝殼,一幢褐色海螺,都嵌在綠色的半山腰上。四層的海螺,三層的貝殼,表面都被玻璃覆蓋,反射著金晃晃的太陽光,像誰丟在海浪聲里的童話。我們想住貝殼,沒房了,海螺也只剩一個大床房,價格很貴,一晚要花兩千多。我說算了,找一家民宿吧。他說沒事,既然來了就要體驗下,大床就大床唄,又不是沒睡過,你怕啥?
我怕啥?我怕貴。雖然不用我花錢,但他的錢也是錢嘛。如果不是怕貴,我倒覺得大床反而更好,這次來找他,我有要緊話要說,睡一起正好可以多聊聊。
粗略算來,我和他已兩年未見,但認識卻有三十多年了。打小,他父母都在城里工作,他在村里跟著外公外婆。我和他一墻之隔,穿開襠褲時就一起玩,他哪兒長了顆痣,喜歡吃什么,怕什么蟲子,我全都知道。農村天地廣闊,長大一點,我們就漫山遍野跑,四處游蕩,春天吃棗花,夏天打木瓜。這木瓜和南方的木瓜不同,又名文冠果,長在懸崖上,拿木棍去打下來,里邊的籽有成人拇指大,又黑又硬,每顆木瓜里有八顆或十顆,我們就脫下上衣包回去,讓她外婆,也就是我奶奶,用紅線穿二十來顆,戴脖子上當佛珠玩。冬天下雪,風快如刀,外面又冷又滑,除了堆雪人,一般就不出去,烤著火爐聽爺爺講三國,什么三英戰(zhàn)呂布、呂布戲貂蟬、溫酒斬華雄。一邊聽,一邊嘴里還吃點什么,烤土豆,南瓜籽,還有他父母從城里捎回來的大白兔奶糖。有一次,我們還掰院東井口上的冰溜子吃,奶奶發(fā)現(xiàn)后狠狠罵了一頓,罰我們剝了一下午玉米棒子,手都起了泡。
最難忘的還是秋天。莊稼收完后,田野空空蕩蕩,麻雀們嘰嘰喳喳地在黃土地上啄食,我們便爬到最高的山坡上看云。那是我們童年的圣地。爺爺家的四眼狗跟在身后,搖頭擺尾,快活得很,讓它去追麻雀,總追不到,我們便在山頂上肩并肩坐下,一般順序是:他、我、狗。他那時總是兩手托著腮幫子,眼睛瞇成一條線看遠方。我有時也托,有時不托,不托的時候就摸著我旁邊的四眼狗,它的毛又涼又滑,長長的舌頭猩紅著,一吐一吐,十分溫順。天氣不冷不熱,空氣中殘留著莊稼成熟的味道,我們看遠方,遠方的山,與我們之間,隔著很多云。云的顏色多種多樣,有白的、藍的、還有紅的和黃的。風自由自在,吹著我們,也吹著云。云被吹得氣象萬千,天上就像放電影,一會兒羊在吃草,一會兒兩只老虎打架,一會兒殘陽如血的戰(zhàn)場上,爺爺講的古人復活了,人喊馬嘶,殺聲震天,大戰(zhàn)幾百個回合。有時還能看到一朵云娉娉裊裊,像穿著白紗裙的妙齡少女揮手問路,他說那個像是認識呂布前的貂蟬。有時我們看到火車?;疖囉珠L又白,嗚嗚地叫著,一直開到天邊去了。他就皺眉,流下眼淚說:如果這火車是真的就好了,我們坐上它,去找爸爸媽媽,和哥哥。因為計劃生育,他被寄養(yǎng)在村里,外公外婆,舅舅舅媽,甚至我們這些表兄弟表姐妹,都待他很好。但是村里的頑皮小孩,總是笑他“沒娘孩”,他受不了,上學后我們因此老跟別人打架,也因此老被罰站。他總是期盼爸爸媽媽來接他,但總盼不來。
我們辦好入住,進了三層的房間,酒店的“浪漫”把我嚇了一跳:兩米乘兩米的大床上,居然有兩只白天鵝在接吻,天鵝四周,22朵粉紅色的玫瑰花圍成一顆“心”,夾雜一些綠葉,在淺褐色的床旗上起承轉合,像愛人寫的散文詩。走近一看,原來白天鵝是白毛巾疊的,紅花和綠葉都是塑料做的,這自然在情理之中,也很適合情侶,但是兩個大男人住,氣氛就有些詭異。他估計看出了我的尷尬,邊換鞋邊笑:房間是提前布置好的,不過這年頭,就是看到兩個男的,人家服務員也不知道你們啥關系……我趕緊順著話題說:怪不得現(xiàn)在有些男的,年紀老大了也不結婚!他詫異地看我一眼,旋即哈哈大笑說:你是說我嗎?我正要進入主題,他卻不待我回答,三下兩下,把自己脫得春光乍泄,進衛(wèi)生間去了。我想,去就去吧,反正也不著急,晚上還可以繼續(xù)說。
躺在涼爽的空調房里,我看了看手機,回復了幾條無關緊要的信息,又想起了我們小時候的一些事。他上二年級的那個冬天,天特別冷,老師辦公室的水缸都結了冰碴子。我們當時四個年級二十多個學生,都擠在一個教室。有一天下課后,不知誰在院墻角落里點了一堆黑豆蔓子,火燒起來,煙霧繚繞,學生都圍上去烤火。風助火勢,燒得很快,藤蔓迅速燃盡后,上課的哨聲還沒吹響,有人發(fā)現(xiàn)凍得直發(fā)癢的雙腳,踩在那堆灰燼里也可以取暖,于是一群人就擠上去。哨聲響起時,我們都急急慌慌跑回教室,我高他一級,坐他后面。那一節(jié)課我們上語文,其他年級的同學在做作業(yè),我正聽老師講一首什么詩,忽然嗅到一股焦煳味,接著看到一縷黑煙,從我前面的桌子下方飄上來,有些嗆人,我低頭一看,大叫起來:家浩,你的暖鞋在冒煙!正在講詩的女老師也聽到了,跑下來一看,臉都白了,趕緊讓一名高年級的男同學跑去辦公室舀水?;鸨槐疂矞?,老師讓我送他回家。到家一看,他左腳“懶筋”那兒,燙起了一溜發(fā)黃的透明水泡,我看著很疼,他卻說不疼。正好我爸那年去山里打獵,捕獲了一只獾,家里有獾子油,奶奶就讓我回家去取來,給他細細抹上。爺爺端著旱煙袋,摸著白胡子,默默抽了一袋煙,一句責備的話沒說,就出門給他買藥去了。
他的腳好了以后,很幸運地沒有落下什么毛病,我二姑和二姑父可能被嚇倒了,也不知想了什么辦法,終于把他接到了城里上學。此后,我們開始還每年都見,春節(jié)他們開車回來,我們一起走親戚、看大戲、一起去小時候游蕩的地方吹一吹風、看一看電影,感覺很快活。到后來,風繼續(xù)吹,電影卻無人問津,我們越長越高,越走越遠,爺爺奶奶相繼故去后,春節(jié)都很少見了?;蛟S我們的心里,依然還珍藏著童年的圣地,但是也都明白,有些地方一旦離開,就再也回不去了。
是什么樣的力量,使我們短暫交集之后,最終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呢?這個問題我才開始想,他留在床上的黑色蘋果手機就響了起來。我正猶豫要不要去敲門,門開了,他走出來,身上裹著白色浴巾,拿起手機看了看,又去了衛(wèi)生間。
我下床打開冰箱,喝了一小瓶冰水,掀起白色的紗簾看了看,很大的落地窗。窗外是個開放式陽臺,木地板,上面擺放著兩個帶有褐色坐墊和靠墊的原木椅子,椅子和椅子中間,隔一個圓木茶幾,茶幾上放著玻璃壺和小茶杯。陽臺下面,是綠油油的草坡,草坡下面就是大海了。藍瑩瑩的大海,平靜而坦蕩,偶有三五個人在海邊的傘下喝東西眺望,隔著玻璃窗聞不到腥,只看見快艇像海鳥一樣掠過。
他在衛(wèi)生間又待了半個小時,再出來時,頭發(fā)干了,浴巾也不裹了,只穿一個黑色短褲。我看到他原本勻稱的身材也有了小肚腩,轉身套T恤時,左腳后跟上被火燒過的痕跡,依然隱約可見。我背靠著紗簾,看著他感嘆:怪不得貴,這下面就是大海,海景房啊!他卻穿好了衣服,握著手機欲言又止,最后下了很大的決心般說:那個,實在不好意思,我這臨時有點急事,得回去,要不你一個人玩?我馬上想到和那個電話有關,問他什么事,要回一起回。他卻從黑色背包里往外掏東西:也不是啥大事,這房退不了,你來深圳要看看海、坐坐船,這個防曬霜50倍的,白天出去抹,這個花露水也給你,晚上蚊子多!我把東西接到手里,心想我的事還沒說呢,但是房間這么貴,都走了確實很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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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后,漂亮的服務員送來一碟西瓜,我吃著西瓜和老婆聊天,不覺都吃完了。她問我事情辦得咋樣,我說才開了個頭,她說這么慢?我說得等機會。我問她朵朵乖不乖,她說挺乖的,在家畫了一下午畫,只是吵著要爸爸。我說明天就回呀,要不要視頻給你們看看海?她說算了吧,免得你女兒又要跟你要白雪公主。
到了五點多,我琢磨外面沒那么曬了,可以去海邊走走。但說實話,我志不在此。他不在,我對海毫無興趣,我這次來深圳,不是來旅游的,我是帶著任務,來找他談話的,可惜,一直都沒找到機會好好聊。頭一天的夜里,我下了飛機已是十一點,到了他家更晚,對面樓上的燈光都稀疏了。但他還是叫了外賣。我把家鄉(xiāng)的特產給他,他很高興,當場就打開兩個碗團,澆上蒜、醋、辣椒油,吃得滿頭大汗。外賣來后,我們吃著烤串喝他珍藏的進口紅酒,他問我怎么忽然想到來找他,我說以前孩子小,現(xiàn)在大點了,能走開。他說有六七歲了吧?我說是的,六歲了,下半年上小學。他舉起高腳杯和我碰了下,說好快,去哪個學校呀?我喝了杯里的紅酒,又倒上,說:還不知道,劃片的學校一般,正看能不能找找關系。他捏了個最大的生蠔放我面前,說你可以問問我爸,他雖然說退了,教育系統(tǒng)還是比較熟的。我沒說實話,只說是準備問問二姑父。也許是為了掩飾,我看了一眼我的手,又拿了個羊肉串遞給他,他卻擺擺手,說你吃你吃,我自己拿,對了,嫂子和朵朵咋不一起來?我說周末補課。他搖了搖頭,好像很了解似的說:現(xiàn)在的孩子壓力就是大,應該好好玩嘛。又問我港澳通行證,我說沒辦,他說還想帶你去香港轉轉,這下只能去西涌了。我說你工作不是挺忙嗎?他說再忙兩天時間還是有的!他問東問西,說這說那,就是不說婚姻,一直到吃完,我都不好意思直接說那個事。后來洗漱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衛(wèi)生間有女人的潤膚霜、口紅、金色的長發(fā),還有粉紅色的牙刷、漱口杯……他家里那么干凈,還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味,我懷疑那都不是他弄的。我問他,他卻打哈哈,說有時候是會來個……朋友什么的,但不是女朋友。家里干凈很正常,每周都會叫保潔。
今天吃過午飯,我們就來了西涌。路上也一直在聊天,但始終沒說那件事。我想,也不著急,反正我們要在西涌玩一天,時間還多得很。沒想到,他突然走了,我的計劃完全落空,思前想后,搞不明白。尤其是那個神秘的電話,誰打的?說了什么?為什么像在他身上系了一根線一般,遠遠一牽,他就被牽著走了?
想了好一會兒,頭都暈了,仍想不清楚,只盼今天趕緊過去,我好回去跟他繼續(xù)說。拉開窗簾看外面,人早就多起來了,一些陌生的男女,遠遠地在海邊嬉戲,還有人抱著救生圈下水。我索性不再去想,下床換鞋,拔卡出門。出門去卻又回來,把他留給我的防曬霜和花露水,全抹了一遍。
次日一早,我從海邊潮乎乎的夢里爬起來,看了日出,吃過早餐,早早地把房退了。然后就沒等他接,我自己打車回去,挺貴的,居然花了兩百塊。
上午九點半,我到了,尾隨兩個買菜的大媽混進小區(qū)。發(fā)現(xiàn)小區(qū)很大,有一面漂亮的人工湖,魚和鴨子在水里各自為陣,忙忙碌碌,荷葉們卻很團結,志同道合地連成一片,把粉嫩的荷花托舉得更加明艷動人。我繞過湖水,穿過芒果樹、芭蕉樹、棕櫚樹,還有一些不認識的花和樹以及它們的影子,七拐八繞,好不容易找到他所在的5棟一單元3層,門卻敲不開。我打電話、發(fā)微信,都沒反應。點開他的頭像,只看見兩個破折號中間夾著一行小字:“朋友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
因為是星期日,他不可能去見客戶。據(jù)我所知,他也沒什么同事,因為這幾年他自己做自媒體,做得很不錯,平時辦公就在家里。很自然的,我又想起了頭天下午那個電話。那個人到底是誰?和他什么關系?客戶?朋友?情人?健身教練?還是別的什么?說了什么事?為什么那么急,以至于他要突然離開?我想,以前看新聞,說有些地方會有詐騙、謀殺、搶劫、情殺什么的,不過他那么聰明,這種事應該和他無關,估計,是他昨天那件“急事”還沒有辦完吧?他去哪兒辦事了呢,離這兒遠不遠?會不會,會不會他壓根兒不在深圳,而是去了外地?一想到這里,我頭上的汗水就流得更加密集,身上也更滂沱、更黏、更濕了。
我站在他家門口空曠的樓道里胡思亂想,隔壁有人推門出來,一個光膀子男人探出頭放了袋垃圾在門口,看見我,熱情地說:等人啊,要不要進來坐坐?我忙說謝謝,不用了,心里卻在沮喪地盤算:如果他去了外地,二姑和二姑父交代我的事還沒辦好,我就這樣回去,豈不是白來了?那我們家朵朵上學的事,還怎么好意思麻煩人二姑父?不行,我不能就這樣走了!我就給他微信留言:看到信息速回電。隨后打開手機上的購票軟件,想萬一他很晚才回我,我是不是得改簽車票……剛刷兩下頁面,聽到電梯響,接著是急促的腳步聲,他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我看見他手里拿著車鑰匙和一個粉紅色草帽,草帽上還綴著一只翩然欲飛的黃色蝴蝶。我揉了揉眼睛。他看到了我,帽子徑直掉到地上說:你怎么在這兒?我正要去……我確信他是真回來了,就撿起帽子遞給他說:事情都解決了?
他嗯了一聲,沒接帽子,走到門前用拇指摁了一下,門就“滴”地一聲開了。進了他家,我把粉紅蝴蝶帽放到玄關那兒的柜子上,他換了鞋開空調,好像很隨意地說:幫朋友送娃去學英語了,你玩得咋樣,坐船了吧?我也換上拖鞋說:挺好的,我下午三點火車,這兩天忙忙碌碌,還想早點回來跟你聊聊。他問我喝啥,我說可樂有嗎?他說有,轉身就去了廚房。我忙進了衛(wèi)生間。
從衛(wèi)生間出來,我看見他坐在沙發(fā)對面的小藤椅上喝冰咖啡??拷谏ど嘲l(fā)的茶幾一側,立著一瓶沒打開的可口可樂,瓶子外面結著一些細小的水滴。我走過去坐下,打開可樂,問他深圳的孩子周末也這么累嗎?他說是啊,我剛看到你微信,地下車庫沒信號,你怎么這么早就要回去,還沒帶你好好玩呢!我笑說:這不是已經去過海邊了嘛,今天出發(fā),后天早晨6點就能到,還能趕上上班,明天星期一,請一天假就可以!他喝了口咖啡,仿佛洞悉一切卻又不忍點破般看了我一眼,說:一天假都不用請,你退了,我給你買機票吧!我吹著空調喝著冰可樂,臉上卻很燙。我還是笑了笑,說不用了,我想順路看看沿途的風景,31個站呢,路過廣東、湖南、湖北、河南、山西的好多地方,我都沒有去過,正好看一看。他說,站都不出你能看上個啥?我說也可以的,至少可以感受下氣候什么的。他拿起手機看了看,不知給誰發(fā)了幾個字,又放下說:那隨你吧,中午想吃啥?我說隨便,別太辣就好,這兩天有點上火。他說那我?guī)愠詡€粵菜吧。就打電話訂座,說是三四位。我問還有誰,他說:朋友家的娃,也許,可能還有她媽……我一看,機會來了,趕緊順著話題說:不錯不錯,你現(xiàn)在都會幫人帶娃了啊,那等你以后自己有了,就能直接上手!他卻一口喝完咖啡,站起來說:你還有想去的地方沒?要不,你還是把票退了,我給你買張明天的機票,下午咱倆出去轉轉?
眼看他又要轉移話題,我感覺時間不多了,就強拉回來說:我沒什么想去的地方,只想跟你好好聊聊,咱們兄弟也有兩年沒見了,你一個人漂在深圳,過得還好嗎?他疑惑地看我一眼,又坐在我對面說:這么煽情干嗎?我挺好的啊。我這也不算漂吧?這房子是我買的,我戶口也在深圳,這應該叫定居吧。我說是,有出息,房子有了,車子也有了,掙的也不少,可是你不覺得還缺點什么嗎?你也不小了,條件又不差,為什么還不找個人結婚?你跟我說說,你是怎么想的。他呵呵笑了一下,把面前的空瓶子攥在手里捏得變形:找個人?你說吧,我找誰?我也喝完了瓶里的可樂,說以你現(xiàn)在這條件,那還不是隨便挑。他搖了搖頭,問我還喝嗎,我說不了。他嘆了口氣,眼圈紅了:其實我想娶的人,已經……死了。
3
我心里一震,同情地看著他,暗自揣摩那是怎樣一個悲傷而又纏綿的故事。又想,會不會跟那個電話有關?他卻沒有繼續(xù)說,而是站起來走向書房。
我跟他去了書房。他的書房跟客臥差不多大,布置很簡單,靠門的墻邊立著一排白木書柜,柜子里很多古籍,如《聊齋志異》《風俗通義》,還有一些外國文學書,如《百年孤獨》《安娜·卡列尼娜》,也有一些繪本,幾米、朱德庸和宮崎駿的居多,品牌營銷的也不少,書名沒記住,好像有一本《烏合之眾》。書柜對面,窗戶旁邊,放著一張舊門板似的榆木長桌,長桌上是白色電腦,電腦旁堆著書、筆記本,筆記本再往外,是一個好像忘了沖洗干凈的藍色瓷杯,和一個寬矮的玻璃瓶為伴,玻璃瓶中插著一株綠蘿,長得十分自在。榆木桌再往里,是一把黑色的旋轉辦公椅,辦公椅往左,空闊白墻上,赫然掛著一幅仕女圖。仕女圖不稀奇,稀奇的是像這樣真人般大的仕女圖。圖中女子烏發(fā)云髻,朱唇玉面,頭戴三朵石榴花,身著淡紫色齊胸襦裙,低頭側目,手撫胸口,若有所思。
我說你這書房挺大啊,比我家主臥都大。他卻指著畫,說你看,這就是我想娶的人,可惜她死了。我不由退了一步,倒吸一口涼氣說:什么?這是你女朋友?他倒好,向前兩步,走到畫邊,輕輕地撫摸著女子的秀發(fā)說:不是,你看字,她叫朱淑貞,是與李清照齊名的宋代大才女,這么好一個人,可惜遇人不淑,死了快一千年了……我哭笑不得,走近看畫上的小字,那楷書寫得漂亮:“巧雲(yún)妝晚,西風罷暑,小雨翻空月墜。牽??椗畮捉浨铮卸嗌匐x腸恨淚。微涼入袂,幽歡生座,天上人間滿意。何如暮暮與朝朝,更改卻年年歲歲。南宋錢塘朱淑貞詞,嶺南某某人某某年敬錄?!蔽艺f你這玩笑開得,咱說正經的,你哥我什么時候才能喝上你的喜酒?他卻正色道:你沒發(fā)現(xiàn)她很像貂蟬嗎?我被他說得一頭霧水。
我們走回客廳,時間走向正午,太陽偏南,客廳里的光,混雜著斑駁的樹影,在靠窗的灰木地板上搖曳。我搶到了小藤椅,他只好坐沙發(fā)。隔著白色的大理石茶幾,他的目光黯淡,像在自言自語般對我說:你說這人來到世上,結婚是為了什么?我說這還用問,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地義嘛!他卻反問我:天經地義是什么?天經地義也不是法律,法律沒有規(guī)定人必須結婚,人就可以選擇結婚,也可以選擇不結婚。我選擇不結婚,對別人,對社會,有什么影響嗎?好像也沒有什么影響。那么,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盼著我、催著我結婚呢?因為人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他們喜歡同類,不喜歡異類,同類就是要和他們一樣,和多數(shù)人一樣。多數(shù)人都結婚,所以你也得結婚,你只有結婚,和他們一樣,他們才認為你是正常的,至于你找什么人結婚,阿貓阿狗還是豺狼虎豹,他們根本不在乎!但是這種現(xiàn)象,這種心理本身,它是正常的嗎?它不正常!我們是人啊,不是一般的動物,更不是養(yǎng)在籠中的寵物,我們來這世上游蕩,活一次,短短幾十年而已,轉眼就沒了,為什么要千篇一律、隨波逐流,為什么就不能只為自己而活呢?
他說得激情澎湃,面紅耳赤,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對著我居高臨下,滔滔不絕。我待他稍稍平靜下來,說:你說得也有道理,不過人生哪有什么事事如意,人是社會的人,不是孤立的人,只要在這社會里,人就有責任,不能隨心所欲,比如說你父母希望你結婚,你就非不結嗎?他竟拍了下茶幾,激動地說:傳宗接代有我哥還不夠嗎?再說了,我也沒說非不結。我只是現(xiàn)在不想結,這是我的自由。但是將來有一天,也許我又想結了呢?那也是我的自由?。?/p>
他一口一個自由,搞得我不知說什么好。我們沉默著,氣氛有些微妙。幾秒鐘后,他終于又坐下來,喘著粗氣,臉還紅著,嘴唇動了幾動,最終還是說出了那句話:你有沒有想過,假如你當年沒有把讀書的機會讓給你弟,你現(xiàn)在啥樣?
他的話是一把生銹的鋤頭,鈍笨地將我心里那根深埋已久的老刺刨成幾段,卻沒挖走,于是一根刺變成幾根刺,一份疼,也就碎成了很多疼。我又想起了小時候,想起了和他爬過的山坡看過的電影吹過的風,想起了被改寫的命運,想起了錯過的另一種生活,想起了年輕時因為道路扭轉而失散的戀人,想起了這庸庸碌碌的人生,想起了此行來深圳的目的。我感到很疲憊。前所未有的疲憊。像一個人在鬧鈴中睜開眼,卻發(fā)現(xiàn)自己昏昏欲眠,此前整晚都沒有睡著一秒鐘一樣。人生的意義是什么?我以前沒有想過。以前我只是忙,以后,我想我或許是應該好好地想一想了。我想,人生或許不應該像他說的那樣,但是,也不該像我現(xiàn)在這樣。
中午去鳳凰樓吃粵菜,我見到了粉紅蝴蝶帽的主人。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小女孩,比朵朵略大,大概七八歲的樣子,皮膚雪白,黑發(fā)微卷,很有禮貌地喊叔叔。我總覺得她有些眼熟,像是哪里見過,但又很確信,我們絕對是第一次見。她的媽媽沒有來,她也不生分,看上去跟他很熟,說要吃榴蓮酥,要吃豬手煲,要吃蒸排骨,他一迭聲說:好好好,點點點。他問我吃什么,我看了一會兒菜單,問沒有土豆絲嗎?他說你呀,來這兒吃啥土豆絲,靚女,來,再給我們點一個蒸鳳爪,生灼芥蘭,避風塘肉蟹,清蒸海上斑,再來一個老鴨湯。我說太多了吧。他說沒事,南方菜量小,這些都是特色。然后他越過我,坐到小女孩那邊去了。
吃完已快兩點,他說小女孩兩點半學鋼琴,他要送她,不順路,給我打個車。我說你別管了,我自己打。打車走到半路,遇上堵車,車里空調不佳,熱得我心煩意亂,忽然想,去他媽的,豪氣一把,便不顧兩成的退票費,退了火車買機票。手機買好,我讓司機掉頭去機場。司機問幾點航班,我說五點多。他說現(xiàn)在才兩點,這里過去半小時,你這么早去干嗎?我一想也是,就問他哪里有賣小孩衣服的,他說前面兩公里有個奧特萊斯,都是大品牌打折,還有小孩玩的,你要去嗎?
那個奧特萊斯很大,像個公園,歐式建筑,修得像夢幻城堡一樣。天雖然陰了,但還是很悶熱。我轉來轉去,給朵朵和我老婆……想了想,還有我自己……每人買了兩件耐克的短袖,一共花了六百多。雖然汗如雨下,背心又濕了,心里還是很高興。
轉眼到了三點,忽然起風了,空氣中的悶熱似乎退去了那么一點,購物公園里的人漸漸多起來,三三兩兩的鴿子振動著灰白的羽翼,一會兒飛到東,一會兒飛到西。我去外面打車時,路過一家很大的玩具店。我并不打算給朵朵買那個昂貴的白雪公主,但還是忍不住隔著玻璃多看了兩眼。沒想到,我竟然看見了她。她的側臉似乎已不是很年輕,但是烏發(fā)垂肩,穿著淡紫色的長裙,氣質非常好。
我不認識她??匆娝埃蚁瓤匆姷氖悄莻€粉紅色的蝴蝶帽。然后是小女孩。再然后,是陪小女孩挑娃娃的他。到最后,我才確認她跟他們是一起的。我以為我看錯了,眼睛揉了又揉,角度變了又變,看到的卻都一樣。我的心里涌上了一股難以名狀的復雜感覺,聚散離合,若出其中,生老病死,若出其里……
風繼續(xù)吹,鴿子們已經不知飛到哪兒去了。有一瞬間,我差一點就沖進去打了個招呼,甚至還給小女孩買了白雪公主。但事實上,我什么都沒干。我轉身離去,繼續(xù)往前走。走到太陽又睜開了午睡過后的惺忪眼眸時,我忽然感覺想明白了:人生苦短,就當小女孩的鋼琴課已經上完了吧。
然而,小女孩真的去上鋼琴課了嗎?我想,這和小女孩是誰一樣,是一個不容多問,但卻夾雜了溫柔甜蜜、辛酸無奈的,更加混沌、更加迷蒙的故事。
【作者簡介】 張象,1984年生于山西,本名張偉,山西文學院第七屆簽約作家。小說發(fā)表于《上海文學》《青年文學》《黃河》《都市》《青春》等刊,出版有《一混五六年》《你高興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