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09年的達拉馬發(fā)生了一場全國性的動亂。國際上多位政治觀察家指出,如果在短期內無法制止這場動亂,那么達拉馬極有可能爆發(fā)內戰(zhàn),從而造成國家的永久性分裂。
2
動亂由一個叫貝斯納的莫勞克族年輕低階軍官引起,他的家族擁有驚人的財富,其投資遍布整個諾比克洲,財經界甚至傳說這個家族的生意已經做到了遙遠的亞洲,有相當可靠的人士證實,在中國山西的潞安、澤州等地享有煤礦開采和冶鐵權的長興公司的大股東,就是該家族的某個成員。
貝斯納從小就對家族生意不感興趣,而是熱愛軍事,向往軍旅生活,期望能夠在軍隊中有所建樹。為參軍一事,他和父母一度鬧翻,有段時間他從家中搬了出去,以示自己堅定的志向。沒過多久,他的父母就妥協了,他終于如愿以償,懷著不切實際的抱負參了軍。
眾所周知,以達拉馬的現狀而言,軍隊向來就不是莫勞克人的地盤,貝斯納家族幾乎無法在軍界施加任何影響,這就注定了貝斯納的從軍之路自開始就不會順利,但絕對沒有人會想到,他的這條路豈止不順利,簡直是一條通向了魔鬼的黑暗之路。
3
1908年10月24日,陸軍步兵中尉貝斯納被逮捕和審問,由此開啟了達拉馬動亂的序幕。有證據表明,確實有陸軍軍官將軍事機密泄露給了對達拉馬素來懷有敵意和領土野心的鄰國哥波利。軍方經過秘密調查,認為有足夠多的證據可以證明貝斯納就是這個叛徒——他是卑鄙的間諜,是一個危險的敵人。
此事件的高度敏感性和破壞性不亞于在達拉馬的社會生活里引爆了一顆威力巨大的炸彈。貝斯納事件不僅牽扯到他本人的家族,更涉及到四千多萬莫勞克人。貝斯納被捕的消息一經傳出,莫勞克族的大部分民眾就認為這是一件徹頭徹尾的冤案,是把持軍方權力的摩美人對莫勞克人的一次政治迫害。因為在貝斯納身后有一個富可敵國的家族,所以該事件得以持續(xù)發(fā)酵,引起了全社會的關注和討論。
一部分充滿民族偏見的摩美人通過貝斯納事件再次確認了莫勞克族的所謂卑劣本性——原來這個民族除了自私自利和目光短淺之外,竟然還向鄰國泄露軍事情報,叛變國家,這簡直是所有莫勞克人的恥辱。他們認為本案絕不能受到貝斯納家族的輿論影響或者被莫勞克族邪惡的民族主義抗議所操控,而應該從嚴判決,最好盡快槍斃叛徒貝斯納,這個敗類絲毫都不值得留在達拉馬的國土上。
4
隨著判決的臨近,貝斯納事件吸引了越來越多民眾的關注。兩族的領袖和知識精英在各自掌控的報紙上展開了一場火藥味十足的論戰(zhàn),社會氣氛日漸緊張起來。兩族的對立情緒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為嚴重,莫勞克人普遍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失望和憤怒。
為了安撫莫勞克人,身為摩美人的達拉馬國王薩加斯七世發(fā)表了公開談話,表示此案事關國家安全,資深的軍事法官將嚴格按照達拉馬的法律進行審理和判決,請兩族民眾相信法律的公正,絕不允許任何勢力非法干涉審理過程。談話的最后,他呼吁人民要不分民族地團結在一起,千萬不可被失當的民族情緒所綁架,從而導致社會陷入對抗和混亂。
薩加斯七世在國民中具有神一般的權威,無論是莫勞克人還是摩美人,都敬愛這位年近六十的國王,他的這番談話暫時平息了兩族之間的爭論和指責。差不多就在國王發(fā)表談話的同時,首相布雷塔勛爵也發(fā)表了公開講話,他向人民保證此案將得到公正審理,絕不會受到任何勢力、家族和組織的干擾和影響。
此后,是兩族民眾近乎于寂靜般的等待——等待最終的判決結果。其間兩族控制的報紙一反原來的情緒性論調,只是相對客觀地報道一些官方偶爾透露的關于審理進程的零星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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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9年1月27日,貝斯納被判有期徒刑二十年,罪名為叛國罪(屬輕判,這得益于政府里莫勞克族高官們堅持不懈的抗議和廣大莫勞克族民眾的抗爭性輿論)。
判決的結果是災難性的:莫勞克族的諸多領袖和知識界精英都表示此判決是一次赤裸裸的民族迫害,強烈要求立即重新審理,如果這個最低限度的要求無法得到滿足,那么莫勞克人就將進行無預警的街頭抗議行動。
相當多的摩美人對這個判決也感到極為不滿,他們普遍認為既然定為叛國罪,就應該嚴格按照法律判處貝斯納死刑,二十年徒刑判得太輕了,該判決不僅嚴重違背了達拉馬的法律精神,更怯懦地助長了莫勞克人的無恥氣焰。
6
要想認清貝斯納事件的實質,就得對莫勞克人和摩美人的歷史與現狀進行必要的梳理。在一千多年前,摩美人在達拉馬這塊土地上建立了一個王國,國內有一小部分莫勞克人,他們心甘情愿地接受摩美人的統治,兩族相安無事。當時達拉馬國的位置在如今達拉馬境內的東部,大約占國土總面積的二分之一;莫勞克人也有一個王國,它緊緊毗鄰著達拉馬國,位于如今達拉馬境內的西部,也大約占國土總面積的二分之一。
莫勞克人的國王極為殘暴,橫征暴斂,人民怨聲載道,從8世紀初開始,就不斷有莫勞克人逃到達拉馬國,自愿接受摩美人的統治,兩國因此常有摩擦。到了13世紀末,摩美人索性發(fā)動了一場戰(zhàn)爭,徹底擊敗了莫勞克人的國家,其國土被達拉馬吞并,就此莫勞克人全部成為了達拉馬國王的子民。
戰(zhàn)后,達拉馬國的版圖基本就是如今的模樣,在西部以莫勞克人居多,東部則是摩美人的傳統生活區(qū)域。自此,兩族雖然再未爆發(fā)大規(guī)模的爭斗或對抗,但一直以來就存在著民族矛盾,主要原因在于,莫勞克人在政治上屬于“二等公民”,社會生活里備受摩美人的歧視。
十九世紀末,達拉馬實行了君主立憲制,名義上仍由摩美族的國王進行統治,實際上權力在內閣,從此達拉馬國步入了現代國家的行列,憲法規(guī)定全體達拉馬人不分民族和階層,人人平等。比較過去,莫勞克人的社會地位確實得到了大幅提高,但由于復雜的歷史原因和摩美人根深蒂固的民族優(yōu)越感,莫勞克人依然未享有和摩美人同等的政治權益。
7
國王薩加斯七世宅心仁厚,博學多才,他不僅會寫詩,還是一個水利工程專家。
薩加斯七世在少年時就繼承了王位,他成人后做出一個驚世駭俗的決定——娶莫勞克人瑪多麗為妻,這一決定打破了國王只能娶摩美族的貴族女子為妻的傳統習慣,受到了摩美族中極端民族主義者的激烈批評,但國王并不理會這些反對的聲音,一意孤行,終將瑪多麗娶入了王宮,使她成為了達拉馬國的王后。
國王此舉受到了莫勞克人無上的尊敬,在精神上極為有效地安慰了莫勞克人。需要說明的是,國王與瑪多麗的結合基于非凡的愛情,而非政治性的考量,兩人婚后非常恩愛,但也必須承認,國王的這樁婚事的確起到了一定的政治效果,它使莫勞克人比歷史上的任何時期都更加敬愛達拉馬國王,然而好消息總是伴隨著壞消息——
國王的婚事也傷害了很多對莫勞克人懷有民族偏見的摩美人的心。
8
從人口上講,摩美人有六千多萬,比莫勞克人多兩千多萬。如今人口流動已成為常態(tài),但還是有一半的莫勞克人住在西部,大部分摩美人則住在東部。
莫勞克人信仰本民族的托爾教,絕大部分摩美人信仰新教。
莫勞克人具有經商的天賦,國內的大資本家大都是莫勞克人,而貴族全都來自于摩美族。
雖然摩美族的人口眾多,但受教育的程度偏低,他們除了貴族之外,基本上都是平民,有大量的工人階級和農民,左派的社會黨領袖就是摩美人,其黨員也大部分來自于摩美族。
摩美族的官員數量高于莫勞克族,掌握大權的高官常常出自摩美族的貴族階層,但近年也有不少高官出自莫勞克族,并且莫勞克族的官員群體逐漸形成了一種對摩美人政治勢力的制衡力量,盡管目前這種力量還不夠強大,但已經引起了摩美族高官的重視和憂慮。
兩族間的官員長期存在著黑幕內的政治搏斗,只是由于政客們的斗爭手段都較為巧妙和隱蔽,所以這種半公開的雙方各自帶有民族偏見的政治性博弈對普通民眾的影響并不大,從未造成任何爆炸性的民族沖突事件。
9
軍隊里的民族問題最為嚴重。
摩美人一向把持著軍中所有的高級職務,他們偏執(zhí)地認為,一個摩美人不應該接受一個莫勞克人的命令;他們坦言這支軍隊在歷史上就是由摩美人建立的,所以現在也應該由摩美人來領導它,這是達拉馬軍隊的歷史傳統,而這傳統是由摩美族先輩的鮮血所鑄就的。
達拉馬的軍權牢牢地掌握在摩美人手中,在如此僵化的軍隊體制里,成千上萬的受過良好教育、充滿抱負的莫勞克族士兵以及低階軍官幾乎沒有任何升遷的可能,他們對于軍隊事務也沒有任何發(fā)言權。
在達拉馬,軍隊代表著國家的榮譽和歷史上的榮光,不容有一絲褻瀆,尤其是摩美人,對軍人更是極為尊敬。摩美人在經濟領域已經失去了主導權,也只有在軍隊里,摩美人才能保有本民族的高貴尊嚴。
莫勞克族的士兵和軍官早已對現狀不滿,他們中的有些人甚至認為莫勞克人對于達拉馬國的忠誠毫無價值,因為摩美人永遠都不會給予莫勞克人真正的信任。
10
從歷史和現實來看,無論莫勞克族的軍人怎樣勇敢和優(yōu)秀,都別想升到中尉以上的軍銜——永遠都別想。
滿懷理想的貝斯納在被捕前正是中尉軍銜,這已經是莫勞克人在軍隊里所能升到的最高軍銜了,也就是說,貝斯納中尉的升遷之路已經到頭了。大部分摩美人認為貝斯納是因為在軍中升遷無望,所以報復國家,最終成為了一個叛徒。
大部分莫勞克人(包括著名的知識分子、廣受尊敬的宗教界人士以及政界和商界的領袖)認為本案的實質是一起邪惡而骯臟的民族迫害事件,表面上針對的是個人,其實是摩美人(以軍中的摩美族反動勢力為首)公然對全體莫勞克人進行的一次民族侮辱。他們覺得本案如同一封民族宣戰(zhàn)書,未來勢必會造成一場你死我活的民族戰(zhàn)爭,所以在如此危險的時刻,莫勞克人應該同仇敵愾,堅決粉碎摩美人的陰謀,徹底結束莫勞克人長期以來被摩美人敵視、侮辱和迫害的歷史,從而享有與摩美人同等的公民權利——
本屬于每個人的基本而正當的權利。
11
將貝斯納送上軍事法庭的是戰(zhàn)爭大臣格萊雷將軍,他五十七歲,身材不算高大,臉部瘦削,長著一只長長的喙形的鼻子。
很難看到格萊雷將軍的笑容,他的表情時常保持著一種冰冷的嚴肅。他的眼神里總有一種仿佛責備般的意涵。與人爭辯時,他蔑視所有的對手,言辭尖刻,好像不帶任何多余的感情。他舉止僵硬,說一不二,是一個嚴厲的內閣大臣,也是一個忠心耿耿的老兵。
格萊雷將軍對自己在摩美族里的聲望感到非常陶醉。
他給旁人以無比堅強的形象,內心卻充滿了嚴重的不安全感,深怕政府中有人(如果有這個人,那么他認為此人一定是莫勞克人)會陷害他或者軍中會出現危險的間諜(如果有這個間諜,那么他認為此人一定是莫勞克人),所以他總是處于一種時刻準備反擊各種陰謀的臨戰(zhàn)狀態(tài)。
12
1908年9月,陸軍覺察到內部出了間諜,調查隨之展開,格萊雷將軍主導著調查的方向并作出了一系列與之相關的決定。
有證據表明,貝斯納中尉可能就是這個間諜,這些證據并不十分有力,它們大多建立在一些合理的懷疑和旁證上,但不幸的是,貝斯納是一個莫勞克人。雖然所有參與調查的軍界人士沒有明說,可是大家都心知肚明,都相信一個所謂的真理,即如果軍中真的有一個間諜的話,那么此人必定是莫勞克人——此人也只能是莫勞克人。
格萊雷將軍下令逮捕了貝斯納,但他拒不認罪。
貝斯納事件發(fā)酵后,絕大多數莫勞克人都認為貝斯納被冤枉了,他被軍中的摩美人所迫害,成了民族偏見的一件犧牲品,但這種輿論越強大,格萊雷將軍就越認為貝斯納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間諜——就越不會放過他。
格萊雷將軍無論如何都要將貝斯納定罪,從而維護國家的安全(格萊雷將軍在本案中沒有明顯的私利,貝斯納的軍銜和影響力更完全威脅不到他的政治前途)。格萊雷將軍繼續(xù)派人搜集證據,在這過程中,有的調查人員涉嫌偽造了部分證據,雖然并無直接證據證明格萊雷將軍知悉此事,但是如果重審本案,這些骯臟的偽證就非常有可能擊垮格萊雷將軍一向公正無私的政治形象,或許他還會被判刑,其政治生命也就宣告死亡——
如果這一切成真,那么對于摩美人而言,就意味著一種絕不能接受的地獄般的現實。
格萊雷將軍有一個非常摩美人的弱點,那就是他對于摩美族榮譽的歇斯底里式的捍衛(wèi)——這是一種變態(tài)的民族精神潔癖。他深切地明白,如果重審此案并改判貝斯納無罪,那么這結果就等于判了自己死刑,而更為可怕的是,他熱愛的軍隊將因此蒙羞,從而軍威大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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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貝斯納家族為首的莫勞克族勢力通過各種渠道進行抗議,要求重審本案,其間得到了托爾教總祭司艾加尼特和族內多位領袖的支持。支持重審的民眾被社會輿論稱為“重審派”,與此相對應,支持格萊雷將軍的民眾被稱為“有罪派”。
“重審派”的聯盟主要有:幾乎全部的莫勞克人、大部分自由主義者、托爾教教士、大資本家、外國的一些知名人士、極小部分聲稱秉持公正立場的摩美人(多為叛逆的貴族青年和知識界的精英)、一部分社會主義者,甚至還有一部分無政府主義者。
“有罪派”的聯盟主要有:幾乎全部的摩美人(包括絕大多數貴族和大量的底層民眾)、君主主義者、退役軍官、國家主義者、老派人士、極小部分莫勞克人(多為激進的愛國者或軍隊的崇拜者)。
兩派的陣營里,階級意識和政治立場都相當的復雜,整個達拉馬社會因為本案而被撕開了無數道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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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9年4月29日,一位曾經參與調查貝斯納的軍官(可以肯定,他是一個摩美人)匿名公布了一份關于偽造證據的說明材料,所述內容邏輯清晰,對軍隊內部的情況了如指掌,可信度極高,這份材料使要求重審的呼聲更為高漲(據傳,貝斯納家族向這位軍官支付了一筆驚人的報酬)。
事發(fā)后,軍隊內部立即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清查行動,多位參與此案的軍官被停職、審訊和關押。
至此,再也沒有一個達拉馬人可以置身事外了,人們都必須自愿或被迫選擇自己的立場——都必須選邊站。
在如此強烈的社會對抗氛圍里,任何一個達拉馬人,不論他或她是莫勞克人還是摩美人,也不論他或她屬于哪一個黨派或公民團體,他或她都必須就貝斯納事件清楚地表明自己的立場和態(tài)度,否則他或她不僅會受到社會輿論的重壓,同時也會被自己的良心所折磨。
因為每個人的立場不同,所以在家庭、朋友、同事和仆人之間造成了大量的矛盾和對立,社會被嚴重撕裂。
15
《每日新聞報》是莫勞克人辦的報紙,背后有大財團進行支持,是“重審派”最具分量的宣傳陣地,該報集合了一大批莫勞克族的精英知識分子和社會上支持貝斯納的重要人士。
莫勞克人韋勒斯是這家報紙的主筆,也是“重審派”在知識界的精神領袖。他在報紙上針對貝斯納事件發(fā)表了難以計數的文章和評論,而且列舉出十幾項應當重審的理由,這每一項理由都仿佛不容置疑和辯駁。他的筆桿子既鋒利無比又具有崇高的道德感召性,常常令支持貝斯納的民眾讀后血脈僨張,大呼過癮。
他認為支持格萊雷將軍的都是一些過時的民族主義者和國家主義者,他們只是虛張聲勢而已,并不值得懼怕。格萊雷將軍在他的眼中是一個“無能的劊子手,令人惡心的說教者,真正的國家叛徒,重度精神病人和昏庸的軍中獨裁者”。最易怒的支持者,毫無例外都是他的鐵桿讀者。
有些摩美人放出了話,說要在一個恰當的時間“宰了韋勒斯”,他聽到這個消息后,為安全起見,就開始隨身攜帶一支左輪手槍。
他寫好了一封遺書,就放在辦公室的抽屜里。
他沒有因此而感到畏懼,而是在文章里更加肆無忌憚地抨擊“有罪派”,他稱那些具有極端民族主義思想的摩美人為“垃圾、狗屎和人類的雜種”。他在文章中寫道:“……因此,達拉馬也像任何野蠻國家一樣,存在著一個由無賴和強盜組成的腐朽不堪的高級軍官階層,這些無賴和強盜以國家安全的名義壓制自由,對莫勞克人公開進行政治迫害,無恥地謀求摩美人的最大利益,從而將國家推入了社會分裂和民族對抗的絕望境地!”
誰都看得出來,聽到暗殺消息前的韋勒斯只是一個令人生畏的辯論對手,而現在的他則變成了一個噴射著復仇烈焰的莫勞克族戰(zhàn)士。
16
與韋勒斯針鋒相對的是《新世紀報》的主筆格納奇伯爵。他在政治上屬于保守派(他并不承認,自認為屬于帶有保守傾向的共和派),是一個沙文主義者,一個放蕩不羈的貴族,一個三流的抒情詩人,一個瘋狂的硬漢。
他自始至終都認為貝斯納是一個危險的間諜并且對判決結果大為不滿(判得太輕了),按他的想法,“應該絞死貝斯納100遍——少一遍都不行!”
他稱韋勒斯為“《每日新聞報》養(yǎng)的豬玀”,稱支持重審的莫勞克人是“貪財的魔鬼、詐騙犯和逃跑大師”。他每天都在報上打筆仗,在60天里寫了55篇關于貝斯納事件的文章,這些文章就像一發(fā)發(fā)憤怒的炮彈,充溢著強烈的民族偏見——如果不是民族仇恨的話。
他的言論深深地刺激了那些與他同樣偏激的莫勞克人,他在上班的路上經常會遇到沖他怒吼的莫勞克人,他們罵他:“劊子手!”“摩美人去死!”“打倒格萊雷!”“雜碎!”
他面對罵聲不發(fā)一言,只是面無表情地快速穿過人群。
時刻不離他左右的是他的摯友庫德曼,此人也是他的崇拜者和貼身保鏢(有傳聞說,他們是一對同性戀情侶),隨身帶著兩把左輪手槍——
它們都裝有滿滿的子彈。
17
貝斯納事件在勞工黨陣營也引起了震蕩,以奧洛尼斯為首的一少部分勞工黨堅決支持重審貝斯納案。
奧洛尼斯具有冷峻的政治性格,他在一次演講中說:“對貝斯納的判決是最怯懦的司法謀殺……格萊雷將軍是達拉馬反動勢力的代表,是一個永遠躲在暗處的陰謀家,他早年鎮(zhèn)壓過萊登市的工人罷工游行……他是一個惡魔,他的雙手沾滿了勞工黨的鮮血……”
勞工黨里只有少數黨員支持奧洛尼斯,一些黨員認為格萊雷將軍固然邪惡,但貝斯納也只是一個腐朽的資產階級子弟,勞工黨不值得為一個社會蛀蟲而挑戰(zhàn)絕大多數摩美人,而且更關鍵的是,勞工黨的大多數黨員正是處于社會底層的摩美人,他們雖然口頭不說,但心里多多少少都懷有對莫勞克人的偏見,如果勞工黨的核心人物選擇站在貝斯納一邊,那么必定會使相當數量的摩美族基層黨員感到失望,甚至會覺得黨在這個重要的時刻無情地拋棄了他們。
奧洛尼斯是摩美人,但他毫不猶豫地支持貝斯納,他相信貝斯納是無罪的,鋪天蓋地的民族情緒絲毫都沒有影響他的判斷——他只信仰真理和正義。
奧洛尼斯大無畏地以勞工黨人的身份呼吁重審,這使他迅速受到了莫勞克人的愛戴,而一些摩美族的極端分子則對他恨之入骨。奧洛尼斯的老父親是一個支持“有罪派”的頑固的沙文主義者,他對兒子勸說無效后,竟然登報聲明與奧洛尼斯斷絕父子關系(奧洛尼斯加入勞工黨時,雖然他的老父親也激烈反對他的這個政治選擇,但仍然小心維持著脆弱的父子關系),社會上頓時輿論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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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點較中立(較傾向于支持“重審派”)的《達拉馬新聞和評論》認為,以當前的局勢發(fā)展,很可能將在短期內引發(fā)全國規(guī)模的“重審派”的示威抗議活動,此抗議活動必然會刺激“有罪派”,進而激起“有罪派”的全力反擊,而承受巨大壓力的軍隊內部也有可能發(fā)生軍事政變,政府內閣或許會急速垮臺——
總之,未來極有可能會爆發(fā)一場史無前例的大動亂。
19
動亂正在一步步逼近,這個噩夢終于在1909年8月19日變成了現實,在10月初達到瘋狂的頂點。
示威游行首先發(fā)生在加利埃市,它位于達拉馬西部的中心位置,是莫勞克人傳統的居住區(qū)。大約有十萬莫勞克人浩浩蕩蕩地向市政廳出發(fā),高呼著“強烈要求重審!”“貝斯納無罪!”“嚴懲格萊雷!”“摩美人去死!”以及其他一些激烈的口號。
抗議的怒火不到一個星期就覆蓋了整個達拉馬西部,每天都大約有50萬莫勞克人走上街頭,傾瀉著心中的憤怒。8月24日,首都維恩特率先爆發(fā)了摩美人的抗議游行,近30萬摩美人向著市中心金色的國會大樓進發(fā),人們高喊:“槍斃貝斯納!”“格萊雷將軍萬歲!”“打倒莫勞克人!”“拯救達拉馬!”“軍隊萬歲!”
游行中,摩美人將格萊雷將軍當作了救世的圣人,而莫勞克人則將貝斯納中尉視為了民族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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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行規(guī)模不斷擴大,罷課、罷工和罷市在各地相繼發(fā)生并快速蔓延,局勢不可避免地趨向惡化,已經瀕臨失控的邊緣。
8月28日之后,兩族各自的游行隊伍開始形成對峙并引發(fā)多起暴力事件,一波接一波的街頭騷亂開始成為常態(tài)。游行示威中,各地的居民們都立場鮮明地為各自所支持的派別送上面包、水和其他補給品。
在首都的摩美人游行隊伍里,一個留著兩撇小胡子的摩美人突然舉起一條寫著“我是摩美人,但我與莫勞克人并肩戰(zhàn)斗”的標語,他先是遭到了本族人的嘲笑,繼而被十幾個極端分子殘忍地毆打致死。
在王宮里,薩加斯七世心急如焚,寢食難安,王后瑪多麗則憂慮重重,臉上常有淚痕。據國王身邊的人透露,王后認為政府和軍隊過于不公,處處打壓莫勞克人,并且埋怨國王沒有進行有效干預,一氣之下,王后已經連續(xù)三天沒有與國王說話了,此種情況還從來沒有在這對恩愛夫妻的生活中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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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可靠消息,軍隊中十幾位極端仇視莫勞克族的少壯派軍官試圖發(fā)動一次政變,格萊雷將軍聽聞后以自己在軍中極高的威望和無私的個人勇氣和平地瓦解掉了這次密謀,使政變胎死腹中。此舉至關重要,否則達拉馬將墮入萬劫不復的地獄,后果不堪設想。
托爾教總祭司艾加尼特和新教大主教莫拉克斯分別發(fā)表了公開信,兩封信的內容非常相似,皆呼吁兩族人民要保持克制,強烈譴責一切暴力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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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拉馬東部與西部作為兩族的大本營,原本形成了地理上的隔離,但隨著示威游行的擴大,兩族的游行隊伍開始頻繁攻占對方的地盤,暴力事件層出不窮。
在達拉馬工業(yè)高度發(fā)展的當下,流動人口大增,傳統上兩族各自居住的地區(qū)里也居住著大量異族民眾,因而極易引發(fā)惡性的街頭沖突,從而造成更多的民族對抗事件。
10月5日,維恩特發(fā)生了近100萬人的示威游行,其中摩美人大約有70萬,其余的民眾為莫勞克人。游行中,摩美人齊聲高唱《天佑達拉馬》,莫勞克人則以歌曲《莫勞克人的朝陽》來對抗(極小部分支持莫勞克人的摩美人唱起了《國際歌》)。
雙方劍拔弩張,隨時都有可能爆發(fā)大規(guī)模的暴力事件。
政府采取了嚴密的防備措施,出動了60個騎兵中隊,三個旅的步兵身穿作戰(zhàn)服,監(jiān)視著游行隊伍的一舉一動。首相布雷塔命令沒有他的指令,絕不允許向人民開槍,但悲劇還是發(fā)生了——
兩族的游行隊伍不斷發(fā)生肢體沖突,直至造成了重大的騷亂,更危險的是,個別破壞分子(兩族人皆有)竟然主動襲擊軍人,這直接引發(fā)了軍人向游行的民眾開槍(現在已經無法查清是哪個軍人先開的槍,也沒有任何一個軍官或政府領導人公開承認是自己下達了開槍的命令)。
23
槍聲響起后,兩族的游行民眾都組成了人墻,以抵抗軍隊的沖擊。
據一位參與鎮(zhèn)壓的士兵在多年后回憶,這些無畏的人們手挽著手,高唱著歌前進,但很快他們就被成片地掃射在地。
一部分軍人開始進行自發(fā)的鎮(zhèn)壓行動(大部分軍人沒有向民眾開槍,有不少官兵甚至選擇了撤退),他們的確阻止了一場危險的暴亂,但也槍殺了近2000名游行民眾,這里面既有莫勞克人,也有摩美人,但他們都是達拉馬人——都是國家的公民。
事發(fā)后,出于相同的理由——對槍殺民眾事件的強烈譴責和抗議,兩族的內閣大臣以及其他部門的高官紛紛辭職,這旋風般的眾多辭職行為,使達拉馬的政府系統瞬時陷入空前的混亂當中。
24
1909年10月9日凌晨,哥波利對動亂中的達拉馬發(fā)動了蓄謀已久的侵略戰(zhàn)爭(哥波利已秘密進行了三個星期的戰(zhàn)爭動員,集結了150萬兵力,總共57個步兵師,外加10個騎兵師,官兵們大部分是莫朗肯人,作風兇猛而頑強,他們都深信靈魂不滅和輪回轉世,所以視死如歸,能瘋狂地投入任何危險的戰(zhàn)斗)。
達拉馬軍隊在全國癱瘓的狀況下倉促應戰(zhàn),傷亡極其嚴重,共有25萬人戰(zhàn)死,10萬人負傷,8萬人被俘或失蹤。不到三十天時間,哥波利的軍隊就占領了達拉馬的大部分國土,格萊雷將軍在克倫湖戰(zhàn)役失敗后開槍自殺,他的兩個兒子也先后戰(zhàn)死沙場。
首相布雷塔帶領剩余的達拉馬軍隊在未被侵略者占領的西部地區(qū)繼續(xù)進行艱苦卓絕的抵抗,薩加斯七世則不得不流亡國外,這場戰(zhàn)爭史稱“十月戰(zhàn)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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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0年2月初,諾比克洲十幾個國家的軍隊組成了一支聯合國軍,這支軍隊與首相布雷塔指揮的達拉馬軍隊共同與哥波利的軍隊進行戰(zhàn)斗,經過四個多月的浴血奮戰(zhàn)和國際社會的全面施壓,終于將侵略者趕出了達拉馬的國土。
戰(zhàn)爭中,莫勞克人與摩美人協同作戰(zhàn),一起抵抗侵略者,在國難中建立了一種至為珍貴的民族友誼。戰(zhàn)爭結束后,兩族民眾盡棄前嫌,共倡和平,達拉馬因這場殘酷的戰(zhàn)爭而神奇地消滅了兩族間的宿怨與新仇,從此兩族相安無事,避免了國家的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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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頭來看,共有三個歷史因素造成了1909年的達拉馬動亂:
諾比克洲各國接連不斷的民族解放運動對長期受到民族壓迫的莫勞克人所施加的影響;新一代莫勞克人在經濟領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這些經濟成就使他們具有了與摩美人對抗的資本,推動他們要求與摩美人享有同等的政治待遇,而摩美人對于莫勞克人取得的經濟成就則感到了恐慌,其民族自信心受到嚴重沖擊,這就使摩美人的立場更加趨于強硬;新聞媒體在達拉馬已經發(fā)展成熟,當時共有五十多家報紙和刊物,擁有廣泛的立場各異的讀者,它們共同參與催生了這場全國性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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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貝斯納家族的努力(行賄)下,1910年1月,貝斯納被哥波利的占領軍從監(jiān)獄里放了出來,幾天后他就與情婦私奔到了巴西。
這個被莫勞克人視為英雄的人,身材瘦小,鼻梁塌陷,下巴突出,留著短絡腮胡,不大注重穿著。單從外貌上看,他顯得相當平庸,但只要是和他深交過的人,都會談到他的砒霜一般刻毒的言辭,這大概是他本人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他的情婦是艾莎·斯特維男爵夫人,她是一個略胖的、常常賭兩把的、嘰嘰喳喳的女人。貝斯納非常愛她——簡直是著魔般地愛著這個庸俗不堪的女人。
人們無從知道貝斯納在被捕后都想了些什么,只知道他拒不認罪,至于他到底是不是一個間諜,則無人真正知曉,如同一個永恒的謎。哥波利官方從貝斯納被捕后就否認他是哥方的間諜,表示從不知道貝斯納這個人,并不無諷刺地指出,哥波利軍方絕不會對這類低階軍官出賣的情報感興趣。
貝斯納家族的大部分成員對他相當反感,在他們眼中,貝斯納就是一個到處惹事的紈绔子弟,不務正業(yè),參軍只是為了名正言順地推掉管理家族生意的責任,這樣就能繼續(xù)無聊地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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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斯納到巴西后做起了染料生意,他做得很棒,發(fā)了一筆大財。他終于發(fā)現自己天生就是一塊經商的料,而非戰(zhàn)場上的軍事天才。
四十多年后,他通過中間人與達拉馬官方進行了一次充分的溝通,溝通的結果相當正面,官方允許他回國并承諾對他以往的歷史問題不予追究。掃清政治障礙后,他和夫人艾莎終于回到了祖國的懷抱。
回國后的貝斯納,幾乎沒有在社會上掀起任何波瀾,除了某些熱衷于懷舊的長者之外,人們已經平靜地遺忘了他。
莫勞克人和摩美人早已融合在了一起,關系非常友好,民族矛盾問題已經成了一個過時的問題,不再具有現實意義。
達拉馬人不再關心生活中的貝斯納了,他已經成為了歷史人物,被寫進了中學歷史課本——他距離當下過著安穩(wěn)日子的達拉馬民眾越來越遙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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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斯納回國后,隱居在首都郊區(qū)的一座豪華莊園里。
他平時最喜歡讀歷史書籍,尤其喜歡讀與他息息相關的那段動亂的歷史。他邊讀邊笑,只是笑得非常難看——笑得像哭。
維恩特大學的歷史學教授卡姆訪問過隱居中的貝斯納,當時貝斯納已經七十六歲了,艾莎夫人在半年前離開了人世,他剛從這場悲痛中走了出來。
夫人去世對他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沒有人知道他有多么熱愛這個頭腦簡單的女人,就像沒有人知道曾經的他是否背叛過他的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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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姆和貝斯納聊了不少歷史問題,貝斯納始終強調自己是無辜的,但并無多少抱怨。
貝斯納的腦筋非常好使,只是記憶力出了點兒問題,常常把六十多年前說成三十多年前,經卡姆提醒后,他先是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然后就向卡姆鄭重道歉,那是一種過分嚴肅的不正常的道歉,弄得卡姆非常尷尬。
訪問中,最讓卡姆感興趣的是貝斯納一口咬定不是他造成了貝斯納事件,甚至該事件也不是由他所屬的莫勞克族造成的——
真正造成貝斯納事件的只是一個名字,只是“貝斯納”這個名字,是這個名字引發(fā)了所有的一切,引發(fā)了一切的悲劇,而這些悲劇都與他無關,只與“貝斯納”這個名字有關。
訪問后,貝斯納的荒誕觀點被卡姆寫成一篇短文,發(fā)表在了《觀察家報》上,但反響平平。貝斯納在第一時間就讀了這篇文章,讀后什么都沒有說,也沒有找卡姆來談一談這篇文章——他只是沉默無語,他沉默無語的樣子就像一具蒼老而憂郁的僵尸。
直到五年后,也就是貝斯納臨終之時,他突然在一個夏末的夜晚讓自己的大管家找來了卡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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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的貝斯納艱難地舉著那張五年前的報紙,斷斷續(xù)續(xù)地對卡姆說,他當時的觀點完全錯了,現在自己總算想清楚了,那絕不是“貝斯納”的錯——絕不是這個名字的錯,因為名字是無辜的,也許這世上所有的名字都是無辜的,“去他媽的名字!去他媽的貝斯納!”
貝斯納雖然說得前言不搭后語,但卡姆大約懂了他的意思。
卡姆問他,如果動亂不是由一個名字引發(fā)的,那么是由什么引發(fā)的呢?
貝斯納的身體雖然非常虛弱,但他還是竭盡所能地大笑了一聲,接著用力地說:“都沒關系,都沒關系……你問得好,我告訴你……你聽好了,引發(fā)動亂的只是一個年份!這個年份就是‘1909年……就是這個年份!可惡??!就是一個年份而已……”說到這里,他歇了一會兒,然后鼓了鼓氣,又說:“陷入動亂的也不是達拉馬,而是年份陷入了動亂——這見鬼的年份!僅僅是個年份??!……是‘1909年陷入了動亂,而不是國家陷入了動亂!只是這個年份搗的鬼??!可惡,這可惡的年份……我發(fā)誓,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真正知道今年的年份是多少!沒有人知道?。 济芍?!就像沒有人知道1909年是否真的結束了一樣!哈哈,全都蒙著呢?。∪际谴镭洝际菑U物,全沒救了!!全完了……哈哈,哈哈……卡姆,你能告訴我今年的年份嗎?!……你想好了再回答,可別糊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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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姆還沒來得及回答,貝斯納就去世了。
沒有人知道卡姆將如何回答貝斯納,因為他并未說出自己的答案,人們一般認為那些未說出的話就是不存在的話——
卡姆在貝斯納去世后就不再使用日歷了,我的意思是說,自從他的那句“不存在的話”誕生之后,他就認為這個世界上再也不存在任何的人類紀年了——
他也總算想清楚了。
從此,卡姆時常無緣無故就老淚縱橫(他偶爾面無表情地向窗外張望,看著遠處時隱時現的山巒和一根時時刻刻都在冒煙的大煙囪),他開始厭惡所有的鏡子,固執(zhí)地認為達拉馬在最近的兩百年間從未發(fā)生過任何動亂,而古代摩美族的人數極少,他們身處社會的底層,大部分是老實巴交的農民,一小部分是裁縫和補鍋匠,該民族在歷史上沒有出過一個貴族,歷來受到多個異族的統治,從未占據過國家權力的中心,到了七世紀末,摩美族就從地球上永遠消失了。
至于“莫勞克人”,只是二十世紀初一些西歐的考古學家根據一個龐大的古墓和數處遺址而提出的一種假設——一種對于該地古代先民的學術性假設,就連“莫勞克”這個詞也是學者們模仿哥波利的“莫朗肯族”的族名發(fā)音而發(fā)明的,沒有一個學者敢斷定地球上存在過莫勞克人——
一切都是學術性的假設。
事實上,在被稱為“達拉馬”的土地上,以笨拙而勤快的羅特族人居多,而“達拉馬”這個地名,也是十多年前國際上幾個研究原始信仰的人類學學者為研究方便而共同起的一個臨時名字,該地名只具有范圍有限的學術意義,它從未進入實際的社會生活領域,也就是說,它從未被實際使用過,與國家邊界和行政區(qū)劃更是毫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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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知地知,這世上還沒有一種事物能夠準確無誤地對應(重合)上另一種事物,即使是真正的相似也是非常罕見的,但受人尊敬的維恩特大學的卡姆教授卻莫名其妙地越來越像那個胡言亂語的老乞丐貝斯納了——是貝斯納!就是那個沿街乞討的老家伙貝斯納??!
貝斯納是一個無家可歸的老光棍,是一個對所有鏡子都感到恐懼的可憐的老瘋子,此人時常無緣無故就老淚縱橫,直到去年夏末的某個炎熱的夜晚,他竟然瘋瘋癲癲地去逗一條從格萊雷家族走失的瘋狗,結果被這條狗咬斷了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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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稍感安慰的是,本可以置之不理的格萊雷家族出于同情心,妥善地安葬了貝斯納——安葬了這個老乞丐。
知道這件事的人們無不稱贊格萊雷家族的高尚教養(yǎng),而那條名叫“艾莎”的瘋狂的母狗也被它的主人悄悄處以了“極刑”。
事已至此,時光依然飛逝。
幾十年后,一直拒絕使用人類紀年的卡姆活到了八十八歲,最終因腦溢血突發(fā)而猝死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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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劇性的是,卡姆在生前留下一份遺囑,要求在他的墓碑上只鐫刻“1909年”這幾個字,其余則全為空白。
卡姆的子女雖然糊里糊涂,不明白父親這樣做究竟有何用意,但還是照他的遺愿辦了。有幾個卡姆的學生在參加葬禮后,輕佻地認為他們的老師已經重新認同了人類的紀年,但對于為何是“1909年”而非其他的年份,卻仍是一頭霧水。由此他們只能生出一種痛苦的困惑,這種困惑之所以是痛苦的,可能正是因為他們僅僅是困惑于這種困惑的本身或者不知自己到底為何而困惑,但這種困惑又是真實的,并非虛無,只是它根本就無從說起,也無法就它本身進行任何實質意義上的研究或辯論。
【作者簡介】? 漢家,本名賈墨冰,1975年生于太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2000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曾在 《人民文學》 《花城》 《大家》《散文》《黃河》《山西文學》《青年作家》《都市》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和詩歌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象三部曲”和散文集多部。出版有《漢家文章》《火車大劫案》等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