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之禮

左嘉淇

我愿意把它視為我久違的、珍貴的兒童節(jié)禮物。雖然它可能是無聲的，卻能不斷地讓我明晰，生活里容易被忽略的一缽金，是何等的璀璨。

2019年6月1日下午，爸爸來到學校為我送湯食。得知他要來，我在午飯后花了一大段時間，將堆積如山的閑置書籍和物品都整理出來。我分了四趟，將它們運送到離校門最近的一樓架空層里，它們妥妥地塞滿了一個大書箱。我打算讓爸爸下午順便把書箱帶回家，以減輕我七天后搬走所有在校物品之苦。

老實說我并不太明確他過來的原由，也許是看看幾個月沒回家的我有沒有消瘦，也許是來打量一番我的備考狀態(tài)，也許是針對不到一周的大考叮囑我?guī)拙?，都挺有意思！我還是打算采用我一貫的“策略”：不斷地偏離正題，或者保持沉默，讓少言卻愛女心切的他自己進入主題。

我們坐在一樓的教師飯?zhí)美?，爸爸攤開了所有帶來的東西，并打開了飯盒，把一只勺子給了我，我就安靜地吃了起來。而他呢，好像無所適從，眼睛一直盯著飯桌上的手機，食指不間斷地在發(fā)亮的桌面上摩擦。身邊陸陸續(xù)續(xù)多了許多學生和家長，他們的情緒異常地高漲、興奮。家長們都是來給孩子送飯的，有的甚至全家都到齊了，桌面上鋪滿了披薩、漢堡、甜點和精致的家常菜，一桌子的人分別拿起餐勺和餐叉開動起來。

我們似乎過于安靜了些。察覺到這一點后，我便首先開口問了起來，盡量營造一種在大環(huán)境下“正?！钡母概P系。

“這些，是奶奶還是媽媽給我準備的呀？”

“兩菜一湯，是媽媽做的?！?/p>

“嗯，猜得出來?！眹L了幾口之后，我特意說了句，“好！還是這么的……毫無進步。”

爸爸笑了出來，眼睛突然彎成了兩條弧線，并輕輕地說了聲“將就一下”。“毫無進步”這個詞，是爸爸對媽媽每次下廚的評價。由于媽媽做菜的次數(shù)實在是太少了，所以凡是她下廚，做出來的菜式和味道都幾乎是和上次一模一樣的?？梢酝茢啵恼麄€做菜流程已經(jīng)模式化、程序化了。只要一到飯桌上，我和爸爸就會整齊劃一地進行一番調(diào)侃。媽媽呢，既會欣然地接受這個評價，又會潛意識地被這種激將法所鼓舞。因此，“毫無進步”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我們家的一個生活情趣點。

但是，我們再次進入了沉默。時間過得很慢，我好像吃了很久。嘴里勤快地動著，但眼睛總得有個著落，于是眼珠子就不斷地環(huán)視周圍。最后的落點，是在爸爸垂下的眼皮上，是在他食指所停留的位置上。我定睛了很久，它倆都像靜止的畫面一樣，合并融為了一體。我在內(nèi)心深深地嘆了口氣。

“你要和我一起吃些不？”

“不用，你吃就好?！闭f畢，他看了看我吃剩多少，然后又專注在手機上。

我不禁有些泄氣。好吧，畢竟也只準備了一只勺子。我這么安慰著自己。

實踐證明，我的“策略”失敗了，我并沒有等到他說出口的話。爸爸拿著餐盒徑直去水池那邊，說把它們弄干凈一點再回去，而我就在原地清理飯桌，并收拾分類他帶來的物品。一切都處理妥當以后，我領著爸爸去到一樓架空層，并再三說明這非常重，一定要分批次拿：我打算先把里面獨立分裝的兩袋書拿出來，以減輕箱里頭的重量，我倆一起把書箱搬到校門外，再回來拿那兩袋書。

爸爸認真地瞅著那個書箱，然后將左手往我這邊伸，示意我將他手中的那袋餐具接過去。我猶豫了一會兒，覺得他好像有自己的拿法而沒有告訴我，但我還是接住了。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jīng)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彎下腰來，并雙手緊握書箱的兩側，然后吃力地挺直腰，搬著箱子往外走。但因為箱子太重，他的腰根本挺不直！我火急火燎地喝住了他，讓他趕緊停下，把箱子放下，但是一點用處都沒有。他一小步一小步向前挪動著，嘴里不停地說著“沒關系沒關系”，還輕聲細語地讓我不要在旁邊吵吵嚷嚷的。我的手里，就僅有一個輕盈的飯盒。望著他，我更加難堪，我的心已經(jīng)煎熬到像油鍋上的水。大概走了十米，他突然停住了腳步，讓我趕緊過來—我感覺這是一個好兆頭。然而他卻使出渾身的力氣將箱子向上抬起，并讓我?guī)退严渥犹У剿壹缟?。我聽畢，整個人都要瘋了！我還沒來得及批評他，他便讓我趕緊幫他托起，說這樣會讓他更舒服一點。我一想到他現(xiàn)在，他的手、他的心，都完全不愿意把箱子放下，我終究是“破防”了，只得趕緊幫他托起，讓他快快結束這個搬運過程。

終于抬到了右肩上，他又開始向前走去。他比先前走得快一些，步子大一些，但是我的步子卻更小了，我離他的距離越來越遠。我覺得我再也向前走不動，我看著他的背影，看著他嚴重傾斜的脊椎，看著他堅定往前的步伐，看著遠處大面積的慘淡的日光，我的內(nèi)心涌起了強大的苦澀。他接近校門，頭微微地側向右方，客氣地請示門衛(wèi)讓他通過。行人本來只能走最右邊的刷卡通道，但門衛(wèi)卻打開了四條車道寬的閘門給他。他笑著連番感謝，然后繼續(xù)走向馬路對面的車子。

滾燙的淚水鋪天蓋地地從我的雙頰上侵占而過，我無比心痛和后悔。我提著飯盒，腳步無力地向前。快要到校門時，閘門已緩緩地落下—如無請假，學校決不允許學生踏出校門以外。幾個門衛(wèi)在我右手邊的門衛(wèi)室外站著，一聲不發(fā)，像哨兵一般。我透過閘門的菱形縫隙，看到他已把書箱放好在車尾箱里，并把車尾箱關上，站得筆直的，笑得燦爛地向我揮手告別。我整個人急速地抽搐起來，腦細胞和精氣神全都獻給了眼淚，小小的眼眶根本撐不住巨流，只能洶涌地奪眶而出。模糊的視線里，他停止擺動了手臂，他的身軀不斷地抖動、越來越大。他要跑過來了，我必須趕緊停下來，讓他知道我還好，我沒事。不然我要跟他解釋什么？解釋自己為什么哭嗎？我到底為什么哭？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只知道我腦海里對他的相關記憶越來越少了，我整個人只剩下了眼前，只剩下學習，只剩下我自己，我丟失了身邊最重要的東西。爸爸已經(jīng)跑到閘門前，火急火燎地不停問我“怎么啦”。我更加支撐不住了，不斷地擺手，說著“我沒事”“你別進來”“你走吧”。他看著我滿臉掛淚，更加驚慌失色—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我。于是他急切地讓門衛(wèi)通融，再放他進去一會兒。他推著我慢慢地往校道上走，并冷靜地跟我說：“爸爸留下來陪陪你?！?/p>

我只記得，后來我很快平復了心情。一路上，他說了太多太多的話，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但按照二十年來我對他的了解，應該還能精準地還原幾句：“平常心就行，不需要有一點壓力。爸爸媽媽都很相信你，考得怎么樣都沒問題?！比欢?，我想要的僅僅是重壓下的舒緩嗎？我覺得我已經(jīng)擁有太多！

我已經(jīng)很久沒過兒童節(jié)了，我對它的記憶至今仍完美地封存在我的小學，我的母校，以及一座斑馬線以外的體育館。那時，我的書桌上全是滿滿的、不同種類的可愛的零食。我穿得漂漂亮亮的，在鵝黃色的柔光燈下，在體育館舞臺的第一排當領舞。一切載歌載舞的歡樂與美好如煙逝去，伴之而來的是隨年華增長的沉穩(wěn)、克制與保守。這個節(jié)日是理應從我生命中悄悄離場的，我也就慢慢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但我不曾預想，它會以另一種形式出現(xiàn)，讓我一眼二十載，去回溯被愛的細節(jié)，這會是成長中的我最珍貴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