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了，這些遠去的小字輩

□ 童自榮

蓋文源、沈曉謙、李梓、狄菲菲、孫渝烽和任偉

翻譯片廠難道還有小字輩配音演員？有，當(dāng)然有。主要活躍于20世紀(jì)八九十年代。他們有何故事，且聽我慢慢道來。

翻譯片，首先也還是導(dǎo)演的藝術(shù)。導(dǎo)演對配音的指導(dǎo)，以及其質(zhì)量過關(guān)的工作臺本是第一位的。接下來，就是演員班子了。導(dǎo)演的所有意圖都要靠演員體現(xiàn)，觀眾的直觀感受也都來自于演員。我們廠負責(zé)把關(guān)的掌舵人陳敘一先生，對如何搭建配戲的演員班子、如何調(diào)教演員，心中早有謀略。最顯而易見的例子，大概就是讓我這個上戲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連跑了五年龍?zhí)住τ谘輪T的接班問題，他自然也是成竹在胸。且看20 世紀(jì)80 年代初，差不多配完《佐羅》那會兒，他就做了一個大動作，招收了一批男女青年進廠做配音演員，還指派李梓等老演員前去外地，物色符合上譯廠要求的演員。如此興師動眾，從我進譯制廠后還不曾有過，以后似乎也沒再有。

這些小字輩配音演員，經(jīng)過實踐的磨練，加上自身悟性都挺高，一個個都很快成熟起來，在劇中擔(dān)當(dāng)重要甚至主要的角色都不在話下，后浪推前浪，差不多形成了上譯廠新一代的演員班子。眼看一個個都頂上來了，好不令人欣慰，可惜好景不長，老廠長1992 年去世，加之當(dāng)時的客觀現(xiàn)實情況，這一蓬蓬勃勃的局面很快便消失了。上譯廠人才大量流失，我深感痛心和茫然，眼睜睜就看著這些小同事走出了我們的視線，想拉都拉不住。

寫到這里，他們生龍活虎的形象立馬鮮明地浮現(xiàn)在我眼前。我想念他們。這些好不容易覓到的接班人，他們都是誰呢？

沈曉謙、任偉

這兩位都是當(dāng)年中戲表演系的應(yīng)屆畢業(yè)生。最初能有這個志向和興趣，愿躲在幕后從事翻譯片配音工作，實屬難得。

先說任偉。

他的聲音條件和我同一類型，聽來挺洋氣。西安人，普通話沒問題。本以為可以有個“新王子”了，他的表現(xiàn)卻令大家大跌眼鏡。他似乎是覺得自己選錯了目標(biāo)，或很快感到此地非他久留之地，對他最有吸引力的還是在幕前拍電影、拍電視或到舞臺上去折騰。而市場大潮帶來的誘惑，興許也是一個動搖他原先想法的原因。在廠里常常不見他的蹤影，估計又是哪個劇組勾去了他的魂。我永遠死腦筋，總試圖規(guī)勸他。有一回，他因心情不痛快，竟決意打辭職報告了。我告誡他：不可動這個念頭，你不想一想，不久的將來，這個廠不就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的了嗎？但似勉強不得。我退休前最后一個片子是在美國影片《婚禮歌手》中配主角歌手。這部影片本沒我什么事兒，安排的是他，但他和廠里在鬧別扭呢，于是也只好讓我代勞了。再之后，任偉就真的一走了之，追求他向往的生活去了。這位“新王子”尚未“登基”，就從我們這里消失了，此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沈曉謙是哈爾濱人，普通話很棒，又無東北腔。他的聲音偏低沉、滄桑，又有水分，正好接邱岳峰老師的班，可惜他進廠時邱大師已駕鶴西去。那些老奸巨猾的反派角色，尤其那種壞到骨子里的，一般人很難對付，他卻可輕松拿捏。最令人欣賞的是他絕不夸張，或追求表面的臉譜化的塑造，刻畫角色把他當(dāng)個人，喜怒哀樂很深沉、真切，很含蓄，因而可信。在那部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影片《狙擊手》中，他配那個蘇聯(lián)優(yōu)秀狙擊手的對立面——法西斯匪徒，一個老兵油子。沈曉謙把那一份想證明自己、求勝心切的心理狀態(tài)刻畫得很真切，也沒有忽略人物內(nèi)心深處對死在前線的兒子的柔情，這些細節(jié)都抓得相當(dāng)?shù)轿?。實際上，這個角色越厲害，他越老到，就更顯現(xiàn)出作為對手的蘇軍英勇狙擊手的更勝一籌。于是，在這部影片里，不管正面或反面角色，其配音都給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

沈曉謙記憶力之強，也很得現(xiàn)場導(dǎo)演的歡心。有一回，他在電視臺配個大角色，需對付一大場戲，滿滿幾大張紙的臺詞。搭戲的同伴好奇地圍著他看，眼見著他，幾乎沒怎么看桌上鋪著的臺詞，一大場戲一氣呵成，真是又快捷又到位，精彩至極。原本為他捏一把汗的演員，最后都不禁鼓掌為他喝彩，這個棚里的插曲，也不脛而走，一時成為佳話。而他本人則永遠淡定，毫無洋洋得意之態(tài)。

這個小伙子又有很強的管理能力，對事業(yè)亦有很多抱負。鑒于此，組織上著意培養(yǎng)他，一邊讓他配戲，一邊讓他擔(dān)任副廠長一職。似乎一切歲月靜好，但命運又在捉弄大家，沈曉謙父親的一攤子事要他幫忙處理，使他的心思不免有些游移，再加上廠領(lǐng)導(dǎo)的工作也事事不順，最后無奈走了，令人扼腕嘆息。人才難得，非常難得，我們今天哪里還能再物色到像沈曉謙這樣的，可以接邱岳峰班的人才？

我聽說的關(guān)于沈曉謙的最后的訊息，是他似乎在加拿大，以開長途汽車謀生，竟也樂此不疲。他說每天沿途一路好風(fēng)景，足以令人陶醉?？晌疫€是深覺遺憾。

蓋文源

蓋文源大概可算這一批小青年中嗓子條件最好的一個，寬厚、有金屬聲。也是哈爾濱人吧，進上譯廠之前在部隊話劇團當(dāng)演員，演過諸如陳毅元帥這樣的主要角色。憑著這條好嗓子，配《少林寺》時，劇中“我”的師傅一角，當(dāng)然非他莫屬。這個角色他配得很“貼”，烘托得“我”這個小和尚很成功。我配覺遠和尚的時候，有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恐出來“佐羅”的味兒，而他在棚里的狀態(tài)卻很放松，很沉著。后來又來了一部美國影片《斯巴達克斯》，老廠長大筆一揮，欽定小蓋配第一主角斯巴達克斯——奴隸起義領(lǐng)袖。這個角色胸有城府、大將風(fēng)度，沒有一點氣度恐拿不下來，而他配得很有色彩。這些都是在他進廠沒多久就發(fā)生的。真是一塊配音好料子啊!可惜的是，外面市場經(jīng)濟的風(fēng)，把他吹歪了。這個平時會整箱整箱灌啤酒的小同事，犯了一點過失。更可惜的是，當(dāng)他決意接受檢討、懲處，滿懷悔恨地懇請廠里讓他留廠察看一年，以觀后效，廠方不允，于是他無奈終被開除出廠。那時，我在廠里總處在一種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狀態(tài)。周圍發(fā)生的一切，總是最后一個知道，然后大吃一驚：“真有這樣的事!”對蓋文源亦是如此。后來追悔莫及又有何用，至今提到此事，我還會責(zé)怪自己。再說蓋文源，從此之后便似無家可歸，自暴自棄，終日借酒澆愁，沒多久便患了大病。有一回去看望他，已在一間簡陋的老人院里，人還是個大胖個子，但講話、寫字都很困難。又過了幾年，他便黯然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路，年紀(jì)才60 都不到啊，可憐這一把好嗓子!

施 融

從東北秧歌部隊文工團招來的施融，本是上海人。他的普通話說得那般地道，讓人挑不出什么毛病，可見其聰穎，肯下工夫。

他的聲音亮亮堂堂，很陽光，很有朝氣。他是愿意踏踏實實投入一份幕后配音工作的（他曾在電影《小足球隊》中飾演過角色），我們也都對他抱有很大希望。那部《茜茜公主》中的男主角弗朗茨國王就是他的代表作。聽說這個角色本應(yīng)是我的活兒，后來執(zhí)行導(dǎo)演楊成純跟我打招呼，說想開拓我的戲路子，便轉(zhuǎn)而讓我配那個侍衛(wèi)長博克爾上校——一個喜劇色彩極濃的角色。結(jié)果成全了施融，也成全了我（后來好些喜劇色彩濃的角色都落到我的頭上），這都是事先未曾想到的。后來北京方面來了一部中外合拍電影《馬可·波羅》，經(jīng)試戲，導(dǎo)演傾向使用施融，他亦配得很用心，把人物耿直無畏的個性都配出來了，很有色彩?？梢哉f，其羽翼亦是很快豐滿，完全可以獨當(dāng)一面?？蓢@，也許是他家里人堅持，要他去美國留學(xué)，說是機會難得，且什么都給他準(zhǔn)備好了。他沒法子，只好服從他們的安排。有朝一日他或可在那里搞他擅長的文化方面的事，也會有新的成就，但是配音這個他最愛的事業(yè)呢？

楊 曉

從上?；鼊F吸收演員進上譯廠從事配音工作，他是唯一的一個。這小鬼來自戲劇世家，也確實是個機靈鬼，很聰明，在棚里如在玩一樣。蘇聯(lián)片《合法婚姻》中他擔(dān)任男主角，該劇充分發(fā)揮了他靈巧的個性優(yōu)勢，與影片中角色表面吊兒郎當(dāng)、玩世不恭，實質(zhì)內(nèi)藏一份溫情、善良可謂不謀而合，聽來真是味道好極了。審定此片時，大家認為對白無一處需補戲，也彰顯了他的實力。

他的良好的判斷力，其實也適宜于做個譯制導(dǎo)演。

大概我們這個“廟”，拴不住他渴望多方面探索人生的欲念，翅膀本來就不軟，不知什么時候，他便遠走高飛了。一開始去了香港，那里的同行也很服他，好像干什么都難不倒他。他如魚得水，很快適應(yīng)了那里的工作速度、強度和習(xí)慣。幾年之后，他又神秘地回到上海，聽說很鐘情于陪人家打網(wǎng)球。又一回，不知把他從哪兒找過來，讓他擔(dān)當(dāng)動畫片《銅驢子》的執(zhí)行導(dǎo)演，我也被借回，配那頭“銅驢子”?？上б簿湍敲匆换?，再之后，他又消息全無。真不知他什么時候才能找到一個最讓他喜歡，可以安心久遠地從事的活兒呢!這個小鬼!

狄菲菲

非常厲害的河南妹子。此外還有兩位女娃，《少林寺》女主角丁嵐與電影演員趙靜。河南有深厚的文化、人才底蘊，曾出過包青天、焦裕祿及英年早逝的杰出畫家李伯安等，怪不得那里人才輩出。

我曾在退休之際，為狄菲菲小師妹寫過一篇散文《有個女孩叫菲菲》，發(fā)表在晚報上。她的音色很甜，很特別，語言也好，絕無照本宣科之嫌。她曾在河南鄭州的藝校里學(xué)過導(dǎo)演，這番經(jīng)歷無疑為她進軍上譯廠打下了好基礎(chǔ)?？既肷献g廠之后，一年不到就開始挑大梁，主配英國片《看得見風(fēng)景的房間》，如果沒有狄菲菲，這個角色原本非常適合劉廣寧。我在上譯廠配的最后兩部影片《婚禮歌手》及《心心戀曲》，搭戲的女主角都是狄菲菲。后來廣播劇《謀殺正在直播》被推上舞臺，其中三個片段的男主角是我，女主角亦都是她。我們配合得很默契，盡管我比她年長得多，但好在我永遠也配不了老頭，與她合作便也不覺唐突，盡管在劇中談戀愛便是。

她有女強人特色，肯下工夫，肯吃苦。見過她努力“自修”《城南舊事》小說片段，一遍又一遍錄（奇怪從不看到她嗓子啞過，而我是“老啞手”了），她還邀我旁聽，直到自己滿意為止，真有一股廢寢忘食的勁頭。過幾天偶見這小丫頭，又窩在錄音間里錄這小說片段了，大概又有新的想法要試驗。她好像有何想法最終都能如愿以償。她的朗誦也很棒，為了提高自身素質(zhì)、修養(yǎng)，她還抽空去上戲上主持人課，且以驕人成績?nèi)〉脠A滿結(jié)果。當(dāng)然，她也第一時間把取得學(xué)位的好消息報之于我，還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嚇了我一跳。

她站在臺上從不怯場，且生活自然，不事夸張，能達到這樣的境界，談何容易。有時，和她搭檔上臺，她還會提醒我，別忘乎所以，只顧自己發(fā)揮了。我了解她的能量，她還擁有管理和籌劃能力。當(dāng)廠領(lǐng)導(dǎo)班子大調(diào)整的時候，我難得地鼓起勇氣，主動找上門去，希望他們認真考慮，挑選沈曉謙和狄菲菲來擔(dān)當(dāng)?？上业囊粠樵嘎淞丝?。

總之，對于狄菲菲這樣難得的配音人才，我是很看好的，但后來發(fā)生的變化，又讓我有點不認得這個小師妹了，亦是萬萬想不到。那已經(jīng)是我退休好幾年之后的事，她居然決意提早離開上譯廠；她要創(chuàng)業(yè)——辦語言藝術(shù)方面的公司，她熱衷于搞“聲優(yōu)”……據(jù)說還碩果累累。不過我們到底越來越疏遠了，彼此親近的合作幾成絕跡。

是啊，這六位小師弟小師妹——沈曉謙、任偉、蓋文源、施融、楊曉、狄菲菲，他們加在一起，那就是一整套配音演員創(chuàng)作班子啊。事到如今，這一頁只能無奈翻過去了，我卻總還心有不甘，常常會有幻想，哪一天，哪怕他們中的一部分會再次匯聚在上譯廠，幫助撐起上譯廠這個品牌，撐起這面得來不易的大旗。也許哪一天，永嘉路383 號老廠址也會“還給”我們上譯人了，我們就都可“回家”了，或許那里也會如愿成為全國配音語言愛好者的開放式大沙龍俱樂部，大家也會來家里“重操舊業(yè)”，不辜負恩師陳老頭兒和所有前輩演員的在天之靈!希望或許就在前面，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