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 嬋
或許是城市咖啡店內(nèi)卷到一定程度了,社交媒體上,接連有“咖啡加速下沉到縣城”的論調(diào)出現(xiàn)??Х刃袠I(yè)自媒體咖門稱,縣城小店5 年內(nèi)銷量漲了10 倍。
到底誰會在縣城開咖啡店呢?當我第一次把這個問題拋給一位精品咖啡行業(yè)KOL 的時候,得到的答案是“夢想家吧”。對方緊接著說,都下沉到縣城了,還能叫咖啡店嗎?
黃文慶就是那個“夢想家”,剛剛過去的10 月,他的咖啡店“理想國”在永安開業(yè)了。選址的時候,黃文慶把城東到城西的距離——也是縣城人流量最大的區(qū)域——走了一遍,步行只用了20 分鐘,最后選定了這兩家連在一起的門面,在爛尾樓商場腳下,一個月房租只需要6000 元。
永安位于福建省三明市,稍微把地圖縮小一點,這個被群山包圍起來的縣級市就沒有什么存在感。論其知名度,不及隔壁沙縣的十分之一。和中國大多數(shù)縣城一樣,年輕人在近十幾年間流失嚴重,去往泉州、福州和廈門。
就是這樣一個不沿海,沒有什么華僑,更沒有咖啡文化的小縣城,先是小鹿茶開到了這里,半年前,瑞幸也開到了這里,職校的學生們和附近的居民養(yǎng)活了這家店。工作日的晚上9 點,瑞幸店里的5 張桌子都坐滿了人,外賣員也進進出出。店員一邊不停歇地出杯,一邊忙著給客人解釋新人優(yōu)惠券怎么用、生椰拿鐵是什么味道。緊接著,在這個國慶前后,永安至少有4 家咖啡店開業(yè)了,分別是兩家新店、一家本地的小型連鎖店,和瑞幸的第二家店。
縣城是多樣的、復雜的。永安這個小小的樣本不一定能代表中國廣闊縣城的全部情況,但它仍然可以成為一個觀察咖啡消費是如何下沉到縣城的窗口。我們來到了這里,并試圖弄清楚,究竟誰在縣城喝咖啡?縣城咖啡店以一種什么樣的姿態(tài)生存著?以及,縣城到底需不需要咖啡和咖啡店?
一家好的咖啡店應該是什么樣子?早在黃文慶打算在縣城開咖啡店而提前調(diào)研的時候,很多人就給了他一個精準的概括:店面小、人流大、設(shè)備好、品質(zhì)穩(wěn)定,最好附近能多一些加班的都市白領(lǐng)。在上海,這樣的精品咖啡店散落在城市核心區(qū)的大街小巷,有能點一杯咖啡享受下午時光的Seesaw,也有能帶一杯即走的Manner。
但對于新晉咖啡店主黃文慶來說,他的咖啡店和這些特征都不沾邊,甚至完全相反:他租下的門店足足有140 平方米,能容納三四十人堂食;咖啡機用的是惠家310,這是一款普通的家用機,是和磨豆機一起從二手市場淘來的,總共才花了5000 元,每天都有人問他“你的機器還能撐得住嗎”;店里也沒有請咖啡師,也不用品牌豆,咖啡也不用拉花,出品是否穩(wěn)定都不算一個重要的問題。
996 的苦命人也是沒有的,冬天過了6 點就天黑了,小縣城最繁華的商業(yè)廣場上,旋轉(zhuǎn)木馬和游樂場的霓虹燈亮了起來,有品牌在廣場上搭起舞臺做促銷,請來“小丑”吹氣球,舞臺前擠滿了大人、小孩。這樣的氛圍里,好像每一個路過的人都是開心的。
很難用大城市里的商業(yè)邏輯來評判這里的一切,盡管從第一天起,各種各樣的質(zhì)疑就圍繞著黃文慶和這些在縣城開咖啡店的店主們:縣城里誰會喜歡喝咖啡?不會變成棋牌屋嗎?靠賣咖啡能活下去嗎?
黃文慶從來沒有理會過這些問題。開店之前,他去了當?shù)刈畲蟮囊患铱Х鹊辏鴶?shù)人頭,驚喜地發(fā)現(xiàn)過了9 點,店里還是熱熱鬧鬧的。他心里想,或許永安能再容納一家咖啡店呢?
但在縣城開咖啡店注定是反常識的,城市白領(lǐng)不理解,縣城居民也不理解。黃文慶的爸爸帶朋友們來給兒子的咖啡店捧場,他們毫無顧忌地問“你兒子這是開了個什么,我怎么看不懂”,黃爸爸附和他們說,“我也看不懂”。
從開店的第一天起,各種妥協(xié)與改變就在縣城咖啡店里上演著。在網(wǎng)上,有人說家鄉(xiāng)的咖啡店兼營燒烤,每天都有人喝酒劃拳到半夜,也有咖啡店老板在網(wǎng)上自嘲,“不賣涼皮是最后的倔強”。
至少有一個不需要調(diào)研的共識:在縣城開店,要盡可能地增加咖啡因飲料和奶茶的種類,那種純咖啡是很難賣的。
在永安的咖啡店里,氣泡水是最常見的咖啡伴侶,也可以成為單品。黃文慶的咖啡店試營業(yè)的那一周,那臺二手惠家310 臨時罷工了,涌進來的顧客喝了一周氣泡水,沒有一個人覺得這不正常,而之后的日子里,賣得最好的是一款叫桃子啵啵的軟飲。另一家咖啡店的店員說,開店一年多以來,很少有顧客問過她關(guān)于豆子風味的問題,而這家店里,賣得最好的是檸檬茶。
最受歡迎的要屬生椰拿鐵,在瑞幸,它比第二名的銷量高了一倍。生椰拿鐵也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在其他咖啡店的菜單上。黃文慶就毫不在意消費者的對比,他甚至會喜歡聽顧客講,“你們家的生椰拿鐵不輸瑞幸嘛?!?/p>
他還買來了瑞幸所有的飲品,只為了研究如何把口味做得更大眾,最后發(fā)現(xiàn),能打入下沉市場俘獲更多人的瑞幸,最大的特點是夠甜。于是在自己的菜單上調(diào)配新品的時候,其他人常常擔心這款飲品會不會太甜了,黃文慶只會說,“不,還不夠甜”。
也有人想走更“傳統(tǒng)”的路子。永安人潘文斌和閩南人林冠亨共同投資的質(zhì)館精品咖啡也開在永安。在質(zhì)館咖啡的官方簡介里,這家發(fā)源于上海的咖啡店自稱開啟了大陸第三波精品咖啡浪潮。但在開店的過程中,他們發(fā)現(xiàn)想在縣城完美復刻一家上海的精品咖啡店,實在是太難了。
總部的團隊第一次來永安考察時,種種跡象讓他們猶猶豫豫。終于用誠意說服總部的人開放權(quán)限了,潘文斌又幾乎沒有任何與咖啡有關(guān)的經(jīng)驗,比如從來沒有人告訴他,咖啡機需要進水與出水,等總部的咖啡機到了,他才發(fā)現(xiàn)這個漏洞,只能重做了吧臺。
裝修上,總部給了他們兩個設(shè)計方案,他們選中的本來是位于上海虹橋機場的波點屋頂,但這超出了本地裝修團隊的能力范圍。室內(nèi)設(shè)計團隊可供選擇的也很少,要么唯唯諾諾只會點頭,要么想法太多不肯讓步,就這樣,原本在總部規(guī)劃下一個月就能開張的咖啡店,在永安硬生生卡了好幾個月,而隔壁一同租下商鋪的鄰居賣豬腳飯,開店只用了三天。
招一個優(yōu)秀的咖啡師更難。大部分縣城咖啡店里,店員會直截了當說沒有咖啡師,或者遮遮掩掩地解釋,“我們的咖啡師是經(jīng)過培訓的,能得到認可的?!币晃豢Х鹊甑陠T說,店里的員工都是既會做奶茶又會做咖啡的,之前也有專業(yè)咖啡師來應聘,但最終回絕了應聘者,“一方面是開不起高工資,一方面也覺得埋沒了人家的專業(yè)才華”。瑞幸的門店員工則表示,廈門地區(qū)門店招新人會被要求培訓滿90 個小時才能上崗,但在永安,新人培訓60 個小時就可以上崗。
盡管這樣,這些“四不像”的咖啡店,還是一家一家開了起來。
理想國也許不是一家標準的咖啡館,但一定是一家標準的網(wǎng)紅店。
黃文慶的想法很簡單,所有的設(shè)計和布景都是同繞“便宜”“適合拍照”這兩個原則展開的,任何一個角落拍照不好看,都要被推倒重來。在黃文慶的店里有全網(wǎng)最全的網(wǎng)紅單品:尤加利葉、ins 風豎紋玻璃杯、花瓣坐墊、原木風備餐柜、大衛(wèi)雕塑……
這些都是他從小紅書和淘寶上刷到的,籌備開店的日子里,他每天至少要在這些軟件上耗費三個小時。他確信,大數(shù)據(jù)是有用的,會讓你知道這個時代的人喜歡什么、需求是什么,什么樣的布景是女孩子們追捧的。
開店之前,黃文慶去福州、廈門探店,遇見好看的細節(jié)就記下來,他非常坦誠:店里書桌的布置,是從福州的網(wǎng)紅書店麒麟書局看來的;門頭路牌的靈感,很多網(wǎng)紅店都出現(xiàn)過;廁所里被夸得最多的紙巾墻,也是有一天刷網(wǎng)紅廁所看見的。最后,工業(yè)風、ins 風、原木風,時下最火的三種拍照風格都被搬到了店里。
小縣城的信息傳播也依賴小紅書和同城抖音,從開店的第一天起,黃文慶就在小紅書上更新自己的開店日記,標題是《十萬塊錢回縣城開咖啡館》。爛尾樓的水電解決不了、店里買的綠植到了,什么事情都拿出來跟網(wǎng)友說,大有打造養(yǎng)成店的勢頭。同城抖音傳播的速度快,隔壁燒烤店的音響連著老板手機,一不小心就刷到本地的熱帖,“理想國老板有話說”……視頻里黃文慶的聲音就回蕩在廣場上。
縣城里的咖啡店也會邀請小紅書博主來探店。阿梓就是其中一員,她的小紅書上留著29 條探店帖。雖然是探店博主,但在永安,300 塊一條帖子,商鋪老板們都嫌貴,大多數(shù)時候,一番討價還價后,報酬就會縮水成堂食免費吃,只要寫一篇種草帖就行。
熱衷打卡的年輕人是咖啡店最常見的人群,黃文慶的弟弟感嘆,在永安生活了那么多年,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年輕人。這個周日下午,沒有一個客人會放過拍照的機會。綠植區(qū)和門頭的招牌下永遠有人在擺姿勢;一位戴貝雷帽的女士拿著手機,告訴媽媽一會兒要把鏡頭框最下面的線對準自己的腳,這是小紅書上最常見的攝影構(gòu)圖教學;五個騎著重機摩托的少年停好車,開始輪流跨坐在椅子上拍照,昂著頭,做出各種酷炫狂拽炸的動作。
也有來拍產(chǎn)品圖的,在其他城市的咖啡館里,這種行為算作商拍,一般會額外收取不菲的場地費。但黃文慶從不拒絕這些人,“要縣城開店,最怕的就是不熱鬧”。在這里被拍過的產(chǎn)品有零食、汽水。也有一對隔壁縣城的新人來拍婚紗,新娘從小紅書上刷到了這家店,被ins 風照片吸引,果斷決定來這里拍婚紗。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縣城咖啡館是網(wǎng)紅時代的產(chǎn)物。追逐新鮮事物的年輕人們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來到這里,又把在這里收獲的照片回饋給互聯(lián)網(wǎng)。這些照片最后都會被打上“出片率高”“ins 風與工業(yè)風碰撞”“假裝在韓國”等標簽,出現(xiàn)在小紅書、朋友圈和抖音里。黃文慶說,最近甚至有從福州、廈門來打卡的人。
連從前那種開店先學藝的經(jīng)驗都不再適用,大數(shù)據(jù)和短視頻會教會你一切。不僅是裝修,甚至飲品和甜品也可以現(xiàn)學現(xiàn)賣。最近,黃文慶開始搗鼓千層蛋糕,也是跟著短視頻軟件學,翻車到第n 個的時候,終于能攤出像樣的餅皮了。
再熱鬧,一個始終無法回避的問題是,在縣城開咖啡店到底能不能賺錢。
也許是趕上了國慶,黃文慶第一個月的營業(yè)額就有四萬多。之后的日子里,只要趕上天氣好的周末,店里也一定會坐滿人,他算了算,照這個趨勢,到過年或許就能回本。
但阿梓也記得,一年前,剛開業(yè)的“Just 咖啡”也經(jīng)歷過這樣的高光時刻,當時店主王二姨的朋友們還專程從深圳趕來捧場,店里人多到?jīng)]有位置坐。只是之后能否維持穩(wěn)定的客流量,很難保證。阿梓的小紅書上打卡過二十幾家店,都是在剛開業(yè)的時候去的,但打完卡,獲得了一些點贊與收藏后,沒有一家店讓她當過回頭客。
小紅書和朋友圈的發(fā)酵帶來的年輕人,是咖啡店最原始的流量積累,但不一定能轉(zhuǎn)化為穩(wěn)定的消費。
縣城開咖啡店,一個大問題是如何定價。質(zhì)館咖啡的所有原材料都是按照總部要求買的,品質(zhì)要做到和上海的門店一模一樣。光是那臺半自動咖啡機,就花了10 萬元,潘文斌非常確定,這是永安最貴的一臺咖啡機。
試營業(yè)期間,為了招攬顧客,質(zhì)館咖啡所有的飲品都打折了,美式只需要9.9 元。但這種價格很難長期存在,質(zhì)館咖啡的裝修成本據(jù)說高達70 萬,林冠亨只能一直強調(diào),“眼光放長遠一點,不要看眼前的利益”。
即使恢復到菜單上的正常價格——均價二十出頭,相較上海的門店,已經(jīng)是六折的水平——對于永安來說,這仍然是一個尷尬的定價區(qū)間。
永安的人均工資不僅無法和上海相比,也無法和福州、廈門相比。一位當?shù)毓珓諉T說,10 年前他的工資就是3000 元,到現(xiàn)在,依然是這個數(shù)字。不僅如此,年終獎還一年比一年少。盡管新區(qū)街道邊停放的瑪莎拉蒂等豪車讓前來考察的質(zhì)館總部團隊減少了顧慮,使他們相信這里有消費人群也有消費能力,但這不是縣城的底色。縣城居民對價格是敏感的,在最繁華的商圈里,用來招攬顧客的招牌,仍然是10 塊錢的意面和28 塊錢的菲力牛排。
開店一年多的Just 咖啡還經(jīng)歷了一次價格下調(diào)。盡管不會有人當面指出覺得價格太貴了,但店員敏銳意識到,永遠是最便宜的那款飲品銷量最好。老板王二姨擔心,這樣下去,顧客難以喝到更好喝的飲品,也許下次就不來了。
縣城里也有屹立不倒的老店,在第六年的時候,摩卡樂咖啡店在電影院旁邊開出了分店。阿梓的一位朋友入了股,她私下得知,新店開業(yè)期間就已經(jīng)回了本。
但摩卡樂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咖啡店,店里兼賣意面、牛排和各種烘烤類食物,縣城居民喜歡選在摩卡樂給孩子過生日。此外,摩卡樂的創(chuàng)始人們還同時擁有韓式料理店、糖水店和西點定制店,遇上節(jié)假日和大促時期,幾乎都是五家店聯(lián)合起來賣通用的優(yōu)惠券。
不同于以外賣咖啡占大頭的城市檔口店,永安的咖啡店幾乎都是以堂食為主。兩間鋪面打通組成的兩層大店是標配,永安人公認的生意最好的摩卡樂咖啡店則擁有三整層門面。
開業(yè)之前,潘文斌研究過縣城里外賣單量最高的兩家店,發(fā)現(xiàn)一家是奶茶古茗,另一家是瑞幸。潘文斌和林冠亨清楚,當一個門店的外賣單量超過50%的時候才有可能進入良性發(fā)展狀態(tài)。但對于縣城咖啡店來說,這似乎是一個難以觸及的目標,一家開業(yè)已過一年的咖啡店的店員表示,外賣單是個位數(shù),她和身邊的朋友如果點外賣,也會優(yōu)先選擇一些連鎖奶茶品牌。
在縣城里,咖啡店的競爭對手往往不是另一家咖啡店,而是更常見的奶茶店、茶館。潘文斌在開店前考慮過做奶茶,但是考察之后發(fā)現(xiàn)縣里的奶茶店太飽和了,競爭更激烈,咖啡店卻可以做出差異化,即提供一個公共空間來帶動飲品的消費。
但在永安,大城市餐飲店追求的翻臺率、坪效都是難以保證的。試營業(yè)半周,潘文斌就向廠家加急新定了幾把桌椅,無法控制翻臺率,就擴大接待能力。黃文慶則時常羨慕隔壁的烤肉店,客人吃完就走,馬上就能迎來下一桌。有一天店里涌進來的全是小學生,兩個人或者三個人點一杯飲品分著喝,照顧收拾了一下午,營業(yè)額卻只有幾百塊。
好的一點是,很多原材料都能就地解決,番茄醬缺了就去超市現(xiàn)買,做軟飲需要的水果也是隔壁水果店里買的。在縣城里開店,很少有屬于創(chuàng)業(yè)者的焦慮與緊繃時刻,人和店都隨意生長。
黃文慶現(xiàn)在習慣每天觀察,除了拍照的女生之外,那些帶孩子的媽媽、上了一點年紀的阿姨究竟占比多少。如果一個地方的咖啡消費習慣很難建立起來,那只有當咖啡店真的變成市民生活的空間,才有可能走得更遠。但眼下,沒有人能給出好的解決方案。
幾乎所有開店的人心里都埋著一個美好愿景,把咖啡文化帶回永安。黃文慶也不是不想開一家精品咖啡店,但開業(yè)這么久以來,只有一位順客跟他說想喝手沖。這里的咖啡文化還沒有被啟蒙。就算是潘文斌自己,在認識林冠亨之前也沒怎么接觸過咖啡。
回到生意的邏輯上來,不同于城市有著穩(wěn)定的咖啡消費群體,縣城能留住什么樣的咖啡館,和咖啡館能吸引到什么樣的消費者,都是讓人頭疼的事情。
在永安,瑞幸的大額新人優(yōu)惠券仍然有著很強的吸引力,這家開業(yè)已經(jīng)6 個月的門店每天要做大量9.9 元一杯的生椰拿鐵。顧客會問出“拿鐵是冰的好喝還是熱的好喝”這樣的問題,相比咖啡,滿大街的粿條、茶葉、燒烤或許才是更為剛需的存在。
念及這些,林冠亨的想法是,“要做引領(lǐng)者,不要做追隨者”。但究竟是要改變當?shù)氐南M習慣,還是要融入當?shù)厝说纳睿宋谋蠛土止诤嘤幸稽c小分歧。最終,潘文斌只說了一句,“你要改變他們,告訴他們這里不能打牌,下次他們就再也不會來了?!绷止诤嗦犕昃统聊?。
改變確實是一件難事,縣城的氣息和特質(zhì)會進入咖啡館。王二姨每次回到永安的咖啡店,都會感覺到一種“吵鬧”,不是咖啡機轟鳴的聲音造成的,也不是有頑皮小孩在尖叫,而是一種屬于市井的、沸騰的吵鬧。在這里,人們不會有意識壓低聲音講話,窗邊的人會爭執(zhí)這一局該誰洗牌了,年長一點的女人們在相互傾倒苦水,她們的話題只關(guān)于家庭和育兒。
王二姨2018 年去深圳的時尚圈發(fā)展,這個行業(yè)里的人總是咖啡不離手,慢慢地,她也養(yǎng)成了早起或者下午喝一杯咖啡的習慣。但在永安,她從來沒有感受過那種喝咖啡時帶來的隨性的、輕松的氛圍。
對于那些更年輕一點的消費者來說,喝咖啡則是一件有儀式感、要比日常生活更隆重的事情。20 歲的阿梓一個月有三天休息時間,她會把這三天用來探店。平日里不太在乎穿什么,上班也不會化妝的阿梓在這天會一反常態(tài),一定要化好妝,穿上漂亮衣服出門。
阿梓總是自己掏錢比較多,點單的時候不能馬虎,她最近去的一家新店,千層賣30 塊錢,她在腦子里過了一下,這是永安賣得最貴的千層了,比縣里最著名的西點屋還要貴上5 塊錢。如果好吃倒是問題不大,一旦踩雷,“會非常心疼錢”。
她也向往外面的世界,即使工資不太高,也還是會攢攢錢去喜歡的城市玩。永安沒什么好的娛樂活動,尤其對于一個已經(jīng)在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來說,角角落落都熟悉了。只有新東西——那些風靡小紅書的網(wǎng)紅咖啡店、網(wǎng)紅蛋糕——在永安出現(xiàn)的時候,她和朋友們才會有一點興奮。那些東西會讓人短暫忘記現(xiàn)實生活的枯燥。
年輕人們確實更看重環(huán)境和氛圍。潘文斌在縣城里還開了一家春餅店,在大潤發(fā)的門口,小小的檔口店因為烘烤春餅總是悶熱,環(huán)境也不那么整潔。在這里,他開出5000 塊錢的工資也很難招到年輕人,店里留下來的一直是兩位阿姨。而咖啡店開業(yè)的時候,年輕人毫不猶豫就選擇了只有3000 塊工資的咖啡店。
盡管開的是一家網(wǎng)紅咖啡店,但黃文慶認真研究過咖啡營銷的書籍,他認同星巴克早期進入中國時推行的“第三空間”的概念。有人在帖子下面問他,在縣城開咖啡店最重要的是什么,他回復說,“不要把注意力放在咖啡上,要放在社交氛圍和顧客感受上?!?/p>
在所有脫離現(xiàn)實世界的美好事物清單里,咖啡店無疑是那個最容易觸及的意象,在縣城,咖啡店成了普通人對悠閑、愜意而具有現(xiàn)代感的生活的一種想象,他們從味道上暫時還不習慣咖啡的苦,但在心理上已經(jīng)在向更精致的生活靠攏了。這一點,對于每周從學校里逃出來的中學生們,和被賬單與雞娃困住的主婦們來說同樣受用。
在這里,當他們用網(wǎng)紅形容一個咖啡館的時候,只意味著這里是時尚的、精致的、能帶給人快樂的。畢竟,貧瘠的縣城生活里,有約會的好去處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