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兆言
我對讀書的迫切愿望,現(xiàn)在回想起來,是整個青年時代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每當我打開這個話題時,就覺得津津有味。人總是會情不自禁地回憶,我有很多散文都寫過這件事情,其中有一篇散文的標題就是《想讀書》。我中學畢業(yè)是1974 年,數(shù)學考的是珠算,而且當時只學到乘法,幾何只學了一個模型。這種程度和現(xiàn)在初一的學生差不多。
我印象很深的是初中畢業(yè)。班上有很多年齡大的人,初中畢業(yè)就可以工作了。他們很高興,早工作早拿錢,而且工齡也長了。我的年齡得繼續(xù)上高中。高中是兩年半,整個高中期間,每年學工一個月,學農(nóng)一個月,還要軍訓,幾乎沒好好讀過書。
高中畢業(yè)我待業(yè)一年,這一年實際上是我做祖父葉圣陶的“秘書”,我照顧他老人家,與他聊天,陪他去看他的朋友,在他的身邊亂看書,讀了很多現(xiàn)代派詩人的詩。按照當時的標準,我面前的路倒是比較光明,我是獨子,不用下農(nóng)村,遲早會有個工作,我當時沒有危機感。一年后,祖父讓我回南京工作,因為當時工人階級是個很美好的詞,他沒有阻攔我。我進工廠的時候,應該說是皆大歡喜,雖然是個非常小的廠子,但是對比下鄉(xiāng),這個兩三百人的小廠就是個很不錯的單位,而且我的工種也不錯,是鉗工。
我產(chǎn)生想讀書的愿望,是進了工廠以后。
由于工廠那種完全機械的工作,整天沒有點樂趣地生活?;謴透呖己?,突然感覺到上大學成了唯一的目標。當時形式上的讀書氣氛還是有的,譬如到處提倡辦“七二一”工人大學,各個廠都自己興致勃勃地辦大學。我們那個小廠就和北京理工大學(還是北京工學院)聯(lián)辦,那時候,有位老師帶著一群學生來我們廠實習,一方面搞科研,一方面就像做好人好事一樣,為我們這個大集體性質的小廠辦工人大學。這是那個特定年代里的一幕情景喜劇。
我進了工廠后,突然變得很上進起來,雖然不知道自己想學什么,可整天就是想學習。自己廠里要辦工人大學,我非常積極,連做夢都興奮。我那時候在廠里學技術比較用功,老師傅都很喜歡我,都覺得廠里辦大學,對我這樣上進的人是個好機會。我在廠里人緣也很好,有一個我最好的朋友,他是電工,對上不上工人大學是無所謂的態(tài)度,我拼命勸他去。他不肯寫申請,我就自己寫一份申請,又代他寫一份上交了。很快,廠里的批文下來了,可是,唯一刷掉的一個人卻是我。
刷掉我是因為辦這事的人跟我過不去,他跟我過不去完全莫名其妙。當時一位老師傅問他為什么不要我,他說,我沒有培養(yǎng)前途。事實的真相,是他讓我替他買藥,一種很貴的自費藥,第一次幫他買了他就沒付錢,后來又要,我父親覺得他在敲竹杠,讓我拒絕,他因此就懷恨在心。這件事曾讓我很傷心,為什么我這么計較這件事呢?因為在上班時間,跟我一起進廠的那些學員到時間就可以去學習了,我卻還在干活,而我又是那么想讀書。我那位好朋友說:“反正我也不想讀什么微積分,既然是你替我報的名,你干脆替我去上課算了?!?/p>
當時我心里真的很難受,覺得窩囊,憋氣,又無可奈何。后來我就去上夜校,這誰也攔不住,因為是下班時間。當時夜校和掃盲班一樣,工廠的工人去讀不用花錢,我就報了機械制圖和高等數(shù)學,一個星期上兩晚的課。夜校有語文課,但那時候我對語文沒什么感覺。對我來講,最正常的就是學自然科學。那年頭讀夜校的人不是很多,說穿了,我還是為了想做一個非常好的工人,才去學機械制圖的。當時的社會十分簡單,沒有什么娛樂,我只有兩個愛好,其中之一是照相,另一個就是讀書。那時人的精力過剩,時間太多,讀書就是讀書,沒有什么目的,沒有人不想當工人,因為工人是那時候最好的選擇。想上大學不想當工人,是恢復高考以后的事。記得當時很興奮,整個夜校沸騰了,因為想讀書的“傻瓜”都集中在夜校里。我敢說,后來的很多人才,就是夜校里的這些人。
我當時就是想讀書,讀什么無所謂。一開始是準備考理科,我在中學時自我感覺化學很好,于是就想學醫(yī)。化學和學醫(yī)究竟有什么聯(lián)系,當時也沒想明白。聽到恢復高考,機會來了,我很自然地就拿起化學課本學習,還專門去一個老師那里補習數(shù)學。
我家里都反對我學文科,南京的家人和北京的祖父、伯父在這方面態(tài)度驚人的一致。我父親因為被打成“右派”,很恐懼這個東西。對于我來講,報考大學,考什么都有可能,考數(shù)學、化學、醫(yī)學,甚至林業(yè),都非常自然,但我做夢都沒想到會考文科。恢復高考后,我就很興奮地準備考理科,報名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嚴重問題,理科要體檢,而我的眼睛體檢是不合格的,因此,想上大學只能考文科,不能考理科。當時想讀書的欲望很強,就臨時改文科了,匆匆上陣,第一年雖然參加了復試,但還是落了榜。落榜對我來說是個刺激,因為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很笨,很糟糕。
當時七七和七八兩級學生之間實際相差只有半年,而這半年中,南京市機械局系統(tǒng)辦了一個正式的工人大學。過去的工人大學是廠里推薦,這次卻要正經(jīng)八百地報考??忌狭?,由廠里出錢,讀三年,于是我就去考了,結果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熱處理專業(yè)??墒?,我并沒有讀這個學校,事實上,我不過只是去上了一天課。我只記得那天去上課,感到很孤獨,我誰也不認識,下課時,別人都在那里侃侃而談,非常自信。我第一天上課的感覺非常不好,熱處理專業(yè)是什么,我為什么要學熱處理,原來不成問題的問題,都冒了出來?,F(xiàn)在回想起來,我當時的思想斗爭十分激烈,真有一種世界就要停止的感覺,或者說只是一種恐懼,是一個人面對選擇時的恐懼。因為在這之前,我從來就沒有把握自己命運的機會,一切都是身不由己,沒有任何選擇。
那天晚上回去之后,我沒跟我父母商量,這種事用不著商量。幸運的是,我性格中那種不在乎的一面,起了決定性的作用。第二天,我沒去上課,而是到廠里找我們的一個副廠長,問他我能不能不讀這個學校。他開玩笑地說:“錢都交上了,你怎么能不讀呢?”我就說:“那錢我來賠好了?!彼χf:“不得了,就你們家錢多!”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很感激這位副廠長,因為他見我決心已定,突然話鋒一轉,很嚴肅地說:“說老實話,你就不應該讀這個學校。可惜了,你不是這塊料,你應該有更好的機會。”他給了我一個很好的臺階,他的意思是說,葉兆言你讀這個書委屈了。有他這句話,我很輕易地退了學。退了學,除了高考,我已沒有別的退路。當時的壓力確實很大,我這人并不聰明,學什么都比別人慢,于是為自己設計了一條退路,我想,要是考不上,那就再考,大不了臉皮厚一些,能考幾年考幾年,來點愚公移山的精神吧。
1978年第二次考大學的時候,我很緊張??纪曛笪胰チ吮本挤止家院?,我表姐對我講,以這個分數(shù)肯定能被重點大學錄取,我就喜氣洋洋地等消息。但是,周圍的人都接到通知了,我卻一直沒收到。我母親便找熟人去打聽,是拜托南大的吳伯甸教授,他和我父母都很熟悉,學問不錯。他一本正經(jīng)地來我們家,說你們家孩子這次沒考好,我已經(jīng)去問過了,沒錄取。當時我感覺真是當頭一棒,后來才知道是考上了。
填志愿的時候不知怎么填,有人告訴我多填點,我就把文、史、哲都填了,按說只可以填兩個志愿,可是我冒冒失失填了三個,當時的如意算盤是錄取什么就讀什么。結果如愿以償,被南大中文系錄取了。這一切,讓我感覺到,以前所有的事都有一種無形的東西在控制它,逼著往這條路上走,好像是命中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