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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三關(guān)外(創(chuàng)作談)

      2022-05-15 19:41:17陳克海
      黃河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老師傅生活

      陳克海

      十年前,還不到三十歲,腰就不對勁了。年紀(jì)輕輕怎么好意思承認(rèn)自己腰不行?根本就沒往腰椎間盤突出方面想,想當(dāng)然地就認(rèn)定是腎虧,動不動就去同仁堂買六味地黃丸。朋友知道了,還寄過來兩包肉蓯蓉,說是用來泡酒,療效一個絕字。一壇子藥酒喝完,腰的問題不知道解決了沒有,反正成日口干舌燥,一到黑夜就分外精神。通宵通宵看《迷失》,天色泛白,還是了無睡意。第二天拖著兩坨黑眼袋去上班,熟悉的人見我印堂發(fā)青,還以為和人起了什么沖突。有一天正墩地,聽見后腰咔吧響了一聲,直不起來了。硬撐著去上班。結(jié)果眼睜睜看著弱不經(jīng)風(fēng)的老太太,端著啤酒肚的中年人,一個一個超過了我,心里頭的絕望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試著挺起腰來想緊攆幾步,身體卻不聽使喚。

      熬了一截,看到旁邊有盲人按摩店,牌子寫著:祖?zhèn)髅胤剑瑢V窝挡?、頸椎病,拔罐、針灸、按摩、理療。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扒住門框問,腰疼能不能按?戴墨鏡的老師傅正在聽評書,手機里時不時重復(fù)“達摩正骨”“復(fù)位推拿”之類聲音。聽我講完大概,老師傅干脆利落來了一句,能行。說完就讓我躺倒,就揉,捏。五六十歲的老師傅了,力氣大得驚人,手掌跟塊板磚似的,一把頂住我的腰,問是這里嗎?我倒吸一口涼氣,只來得及喊出個對字。疼痛的地方被他捏在手里,又酸又脹,聽見我連喊對對對,老師傅干脆捏住不放。好像這樣以毒攻毒,反復(fù)捶打疼痛的地方,就能把疼痛驅(qū)除。過了一陣,不知道是不是嫌手指捏得不夠得勁,又扎開馬步,一倒拐子杵下去。那種酸麻難受,恨不能把那幾塊失去彈性的肉拽出來扔到清水里漂洗,淋上一壺開水燙一燙。老師傅揉捏了半個小時,我嗷嗷喊了半個小時。不知是失去了知覺,還是適應(yīng)了疼痛,這才開口和人攀談,問這地方酸麻是哪里出了問題?老師傅換了只倒拐子繼續(xù)壓著,緩慢開口,說膀胱經(jīng)。經(jīng)絡(luò)穴位我一竅不通,只在武俠小說里讀到過類似場景,就請教,膀胱經(jīng)和腰大肌有什么區(qū)別?他說,這是兩個系統(tǒng),命名不同。聽得出來,他培訓(xùn)過,中醫(yī)的系統(tǒng)觀整體論,他講得頭頭是道,西醫(yī)的骨骼肌肉,也略知七八。他說我不光膀胱經(jīng)勞損,臀大肌也僵硬,不趕快把椎間盤推回去,下一步就壓迫神經(jīng),映射到其他位置,到那時候就不是腰直不起來的問題了。有什么辦法嗎?辦個套餐哇,按上十來八回,保證緩解。

      花了錢,心里這才踏實了些。

      到單位和同事聊起來,都對逐漸衰敗的肉身有些恐慌。上了年紀(jì),得鍛煉了。幾個人一沖動,中午吃完飯就跑去買了輛山地自行車。對于戶外出行我毫無概念,只是每回走在路上,見過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呼朋引類嘯聚東山。真的上了山,才發(fā)現(xiàn),騎行的人真多啊。不清楚他們是不是因為腰不行了才想起來鍛煉,反正從那時候開始,喜歡上了騎行。

      再不覺得空虛,也不牢騷滿腹指望回家養(yǎng)豬。

      一到周末,推上自行車就出門,東山騎了到西山,北邊去了往小店。一天騎行五六十公里,一身臭汗有什么關(guān)系呢,餓了就闖進村子,喊聲大哥大嫂,要碗面吃,累了就把車子一扔,隨便找個地方躺下,看山,看云,或者什么都不看,只是閉上眼睛聽風(fēng)響,聽松間濤聲。

      整個人好像也從漆黑一團的生活中抽離了。平日看到騎行的新聞,也會關(guān)注。偶爾和人聊起來,那種一句接一句不帶標(biāo)點的亢奮勁頭,恨不能馬上撂下一切也去騎行308國道,走一趟西藏。

      到底沒有勇氣真的說走就走,好多想法念叨了多少回,最終還是停留在惆悵里。短視頻剛火那兩年,也忍不住刷刷那些騎行者的直播,看他們在荒郊野外炒菜,說些旅途見聞。從沒感覺路上辛苦,生命在哪里不是消耗?甚至認(rèn)定他們的孤獨都自帶光芒,閃著金色。他們的叛逆,一意孤行,簡直就是另一個未完成的自己。

      有一天看到“單槍匹馬”幾個字,本能就想到了他們。他們的生活肯定不止我看到的那一部分。因為好奇,還跑到騎行天下之類的論壇圍觀、窺探。

      前年去大同,在鄉(xiāng)下采訪,遇見個女裁縫,她講起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去北京,一下喚醒了我的記憶。

      差不多就是那幾年,老家的人開始出門打工。有好多年,也不好說他們是不是真的掙到了錢,反正東奔西跑,一會兒跳到電子廠,過兩個月嫌流水線作業(yè)不自由,又跑去承包刨板廠,眼界寬了,自然也攢下不少和老板斗爭的經(jīng)驗。平日里我在學(xué)校念書,哪里知道世界的廣闊呢,他們說起逢年過節(jié)回鄉(xiāng)的驚險,和歹人如何周旋,在人才市場被坑蒙拐騙,聽得又是揪心又是神往。是啊,每一年回家,他們總會提到野三關(guān)。他們說得那么驚心動魄,感覺能從這個關(guān)口平安回到家里,順利抵達終點,真是命運施惠了莫大恩德。等到上了大學(xué),大巴車在武陵山里繞來繞去,七八個小時還沒走出野三關(guān),半夜被強人攆下車的恐懼,黑燈瞎火來到未知世界的不安,好像也是這個時候才真的感同身受那些打工人承受的辛酸。

      這回在北方聽人講故事,最先想到的還是身邊幾個熟悉的人。有個鄰居,早年遭遇家暴,一氣之下丟下兩個孩子遠(yuǎn)走廣東。慌里慌張,身份證都沒顧上拿。二十幾年了,也沒和丈夫離婚。每回鼓起勇氣想打一回離婚官司,到了法庭上,丈夫都要胡攪蠻纏一番。離婚可以啊,但婚后財產(chǎn)怎么算?兩個孩子十好幾年的撫養(yǎng)費用,她出過一分?男人函授過兩年法律,平日也在鎮(zhèn)上幫人寫點法律文書。離婚官司打了幾回,每一回男人都要在法庭上表演一回,好像這樣的訓(xùn)練順便就提升了他的口才。

      法官有什么好辦法呢?清官難斷家務(wù)事。自古勸和不勸離。孩子也這么大了,折騰個什么勁啊?她也不是要折騰,就是不甘心。好不容易攢下的一點錢財,還被男人惦記,算計得清清楚楚。想到長年累月做牛做馬累死累活,到頭來竟然要被瓜分干凈,她再沒了離婚的心思。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廣東能干什么?聽說做過服裝,上了年紀(jì)老眼昏花看不清針線,又轉(zhuǎn)行去了潮汕地區(qū)做護工,照顧七八十歲的老人。

      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一肚子不合時宜,反正她才不管日子過不過給別人看。幾十年過來,她舍棄了那么多糾纏往來,一個人過得倒也還行。這些年她肯定過的不是一種正常生活。問題是,什么樣的生活就是正常生活呢?婚姻嗎?那回看哈金的《等待》,自然又想到了這個在村里消失多年的女人。

      這些算是寫小說前得來的一點印象。本來是厭倦了家庭,想寫一個在路上的故事,不知哪一天重讀王小波,才意識到我心煩的是那類幽閉型小說。多少時候,總是糾纏自己那點情緒,反復(fù)辨析,誤以為井底下的天空就是心心念念的整個精神世界。我不清楚孤島、異化之類的概念怎樣改變了我,反正看見碉堡、監(jiān)獄之類的詞都會想當(dāng)然地認(rèn)定,里面隱喻著人的命運。他的原話怎么說來著?“家庭也好,海船也罷,對個人來說,是太小的囚籠,對人類來說,是太小的噩夢?!?/p>

      也不是想寫一個娜拉出走后會怎樣的故事。小說里田開枝也沒有娜拉的覺悟,她的逃離并不是為了什么自由獨立。她甚至可能都沒有這些概念。她的逃跑純粹是因為本能,為了活命。她什么都沒想好就跑出來了。前些天看《訥河往事》,那個叫徐驪的女人是從家里跑出來了,可接下來,她的遭遇……她過的還是人應(yīng)該承受的生活嗎?那些被家暴的女人啊。幸好現(xiàn)在的人可以自由遷徙了。前些天讀《1992,鄧小平南方之行》,才意識到,這樣的生活也才幾十年。

      但就是這樣一些人,她們也在迅速老去,年紀(jì)大了,還想著做事。正規(guī)廠子沒人要,不知怎么就去了縣城站街。也不是都去。不過聽人們談起來,這個的老婆,那個的老婆,好像也不少。家里的人會有羞恥心嗎?興許有。不過人們看到她們掙了錢蓋樓房,送學(xué)生讀書,好像也并沒有多少人真的認(rèn)定這一切是多么了不得的罪過。

      兩段并置的人生會有怎樣的遭遇?寫到后來完全忘了當(dāng)初的想法?,F(xiàn)在還有印象的是無意中逛到了模具論壇,看到那么多人不甘心被流水線套牢,生怕一輩子耗在“魔界”。原來還有那么多人的生活我無從想象。又一代農(nóng)民進城了,他們的命運會是什么樣子?有時候看到一些新聞,約莫能想象他們在汪洋大海里怎樣起伏,具體的遭際到底無法感同身受。只好迫不及待寫下來,好像,這樣就能更接近一點,她們的生活值得被更多人看見。

      責(zé)任編輯:鐘小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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