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興尚
風(fēng)吹崖面,有青石凸起
足以撐起浩大落日
人間晚景,止于茅草苔痕
故鄉(xiāng)被抬高的部分
緊抵老鷹植于云隙的骨針
夢里,母親溯回崖中
掘開青石,種植玉米
把村莊安放于黃金顆粒
風(fēng)從石縫中吹出來
給她貼上古銅面容
石頭的幼仔,沿微甜玉米稈
長到月亮的腳手架上
撕開玉米,就是撕開
迅速衰老的母親,風(fēng)吹面
就是吹著她軟下去的心腸
一輩子,在十幾畝山地里
反復(fù)翻,索要,取回
偶爾減產(chǎn)或歉收
符合物事輪轉(zhuǎn)之道
出于本能的勞苦
無非是,順應(yīng)季候
遵從節(jié)令。地不加廣
土不加多,活命的秘籍反復(fù)翻
留一些肥力和間隙
土豆就會長成食物的王國
無窮盡,生生不息
在空闊大地的盡處
喊一聲母親
矮下去的背影,擦亮了
玉米黃金的光芒
步行五百米,入地鐵站
要亮二碼,確保健康
來路安全。兩年了
大疫尚未消減
時間慢下來,歸之欣喜
暗了一些。最近的歸途
在地下,趨向于地鐵
與蟲子的向黑性,同理
過安檢時,要亮明自己
把違禁物留給人間
一把骨頭最安全
抱著它奔赴黑暗,不冷
無數(shù)次,幻想司機關(guān)掉電閘
向大地的縱深處
絕塵而去。一截空心的鋼鐵
住滿來自欲望的蟲子
懷著各自的不安之心
一些花獨占高枝
一些花低到塵埃
一些花劃過刀鋒時
磨亮了內(nèi)心的柔軟
一些花撐起整個冬天
細數(shù)著潛在的雪意
一些花崛起,一些花失落
崛起時比失落更冰涼
一些花空有花的容顏
心中刀斧無比鋒銳
在迎面的踐踏中撒一些花
裝點踐踏者泥污的鐵鞋
一些花濃烈,一些花細碎
一些花聚在一起是腐爛的烏云
新枝換落木,林深
山更幽,直到再無路可走
借刀斧劈開密實枝葉
藏在灌木叢中的飛鳥
替我們守著
山林的生生不息。伐薪
并非只為引燃,本質(zhì)上
是讓草木良性賡續(xù)
這是深居山里的母親
排斥電炊具的理由
時移勢遷,再沒人愿意
冒險攀折高大喬木上的枯枝
人退神進的山林中
會有更多斷落的云絮
停下來,與闊大的秋天
相守到霜跡初現(xiàn)
把鑄鐵片鋪滿水面
怒濤滾落,鍛打
水波漾動,磨
有時打掉暗紅鐵銹
有時磨掉湮沒之心
把刀口的戰(zhàn)栗交給鐵
把潰決的呼吸還給水
經(jīng)過夏秋的雨水
山地土質(zhì)疏松
斜著鋤頭開掘
他總是誤將土豆切開
有時一劈幾塊。每個土豆
都是飽受大地詛咒的腫瘤
或者,鋤頭的鐵質(zhì)中
有人下了要命的蠱
逼迫他,放棄貧瘠的故土
寄身遠方。一年總該回來幾次
土豆抽芽,沿墻縫蔓開
“能夠借自己身體瘋長的
心中一定有潛在的毒”
他劈斬,躲,拍擊
讓土豆稀爛如泥
熬進牲畜的口腹之欲
每一次兇狠的殺伐
都把心底無端的惶惑
減損一些,沖淡一些
住在山中,午夜
氣溫驟降,北風(fēng)懷揣刀子
從山巔劈斬下來
夾帶落葉和茅草之灰
盤山路邊的小旅館
形單,簡陋
墻外有野菜和雜草
順勢蔓長,不計死生
夜寒涼,北風(fēng)施展分身術(shù)
冷硬部分,結(jié)為霜跡
壓住大地拱起的白骨
幽涼部分,透過窗隙
一點點填滿骨縫,安撫著
心底不安的寄世之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