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宏
誰能阻擋春天的腳步呢?該來的時候,她就悄悄地來了。那奇妙的腳步聲,響在空氣中,響在原野上,響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那是冰河開裂的聲音,是天空飛來的鳥兒歡快的鳴叫聲,是流水中魚兒唼喋,是暖風里花兒吐蕊。
寒風還在呼嘯,春天的腳步就已經(jīng)在我們的身邊響起。此刻,我窗下的兩棵臘梅正在開花,金黃的花朵吐出一縷又一縷幽香,在料峭的春寒中飄蕩。綻開在嚴寒中的臘梅,是春姑娘的莞爾一笑,春天的序幕,就在這清新的微笑中被悄悄拉開。
在我的生命中,這是第七十個春天了。人生實在太匆匆!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用文字描繪我看到的春天容顏,記錄春天的腳步在我心里留下的回聲。在我的記憶中,春天是生命的啟迪,是希望和憧憬。
關于春天的腳步,在生命的每一段旅程中,都有不同的記錄。我現(xiàn)在還能找到五十多年前的日記。那時,我是一個“知青”,在故鄉(xiāng)崇明島“插隊落戶”。晚上住在一間茅草屋里,窗外北風呼嘯,薄薄的被子裹著疲憊的身體,冷得難以入睡。早晨,天蒙蒙亮時,突然被窗外的聲音驚醒……
我當時在日記本上這樣寫道:
早晨,有人輕敲我的窗戶。打開窗戶,發(fā)現(xiàn)敲窗的竟然是窗外的桃樹。風吹桃樹,樹枝晃動,碰到了我的窗戶。枝頭的桃花含苞待放,露水在花蕾上閃動,早霞照在花枝上,一片玫瑰色的殷紅……
花枝敲窗,是什么美妙的預兆?……我起床,開窗,讓結(jié)滿蓓蕾的樹枝進入我的小草屋。你好,春天,謝謝你用這樣的方式來到我的身邊。
1977年,高考恢復,那一年,我參加了高考。1978年春天,背著行李去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報到時,那是做夢一樣的情景。那時,眼里看到的、耳畔聽到的、心中感受到的,都是春天的氣息。我們在教室里聽教授們講歷史談文學,在圖書館里盡情閱讀世界名著,在教室門外走廊的墻壁上展示新寫的詩文。晚上,在宿舍里就著手電筒的微光看書,在半導體收音機里收聽大地上的各種好消息。改革開放帶來的變化,每天都讓人激動驚喜。我忍不住寫詩,寫散文,表達自己的心情。一次,我在兩張廢紙上寫了一首長詩,題為《春天呵,請在中國落戶》,抒發(fā)了迎來春天的喜悅,其中有這樣的詩句:
你帶著被冬天掠去的一切回來了,廣袤的大地上,到處是蓬勃的復蘇……
在你生氣虎虎的前進腳步中,一定會崛起一個青春煥發(fā)的中國!
一天上午,有同學跑到宿舍里告訴我:“快去看,你的一首長詩在報上發(fā)表了!”我走到文史樓下的報欄前,只見很多人圍在那里看。長詩發(fā)表在《文匯報》副刊上,很醒目。我在人群外看了一眼,悄悄地走開了。在文史樓后門口,正好遇到當時的中文系主任徐中玉教授,他笑著喊住我,說:“我讀了你今天發(fā)表的詩,很好啊,寫出了我們大家都有的心情。”
寫這首詩,已經(jīng)是很遙遠的事了。時過四十多年,還有人在各種場合朗誦這首詩。我想,并不是這首詩寫得有多好,而是人們一直心存對春天的鐘情和喜愛。
這兩年,出門少了,坐在書房里讀書寫作的時間多了。我書房的西窗外,有一棵大樟樹,不管春夏秋冬,樹冠總是綠意蕩漾,不時有我不認識的小鳥飛到樹上鳴唱,有時還會飛到窗臺上,隔著玻璃窗,睜著亮晶晶的眼睛窺視坐在書桌前的我。人類有樹木花鳥作為朋友,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一棵樹,一片草地,一聲鳥鳴,可以讓城市和鄉(xiāng)野失去邊界。我喜歡凝視著窗外的綠蔭,默默想我的心事。
春天的腳步,依然如期而至,在我的心里激蕩起奇妙的回聲。深藏在心中的很多念頭,在春天的腳步中萌動了,蘇醒了。那是對生命的思索和期望,如夢中之夢,是無羈的奇思,是孩童一般純真的幻想。在疫情防控期間,我寫成了長篇小說《樹孩》。一棵生長了一百年的黃楊樹,在我的小說中有了智慧和靈性,他在一場山火中死里逃生,被雕刻成一個可愛的孩童,開始了奇異的流浪和探索。樹孩在世間的經(jīng)歷,讓他感受到人間的愛,也見識了大自然對生靈無微不至的關照。樹孩的流浪,止于重返大地的春天。在春的腳步聲中,樹孩在解凍的泥土中生根長葉,又變成了一棵年輕的樹。
小說的尾聲,是一只黃鸝在樹上歌唱。且讓我用這歌聲為這篇短文結(jié)尾吧:
這生生不息的大地,
讓我們一起為生命歌唱。
選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