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行?坦白?男子氣概

摘要：本文從修辭性敘事層面解讀托尼·莫里森的作品《家》，重點討論小說中人物、敘述者與讀者對主人公弗蘭克·莫尼“坦白罪行，重埋尸骨”與其男子氣概形象重建所做出的闡釋判斷、倫理判斷和審美判斷，提出三種敘事判斷相互作用，推動故事進程，實現(xiàn)了莫里森該小說敘事形式與創(chuàng)作主題的完美融合。

關(guān)鍵詞：《家》 弗蘭克 敘事判斷 男子氣概

一、前言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是當今世界文壇上最具影響力的非裔美國文學家之一。2012年，81歲高齡的莫里森推出第十部小說《家》（Home）。此書出版后引起西方學術(shù)界和大眾讀者的關(guān)注且好評如潮?！都摇芬缘谝蝗朔Q和第三人稱交替敘述一位非裔美國男性、朝鮮戰(zhàn)爭退伍士兵弗蘭克·莫尼（Frank Money）將命在旦夕的妹妹茜（Cee）帶回南方老家佐治亞的故事。一路上，弗蘭克承受戰(zhàn)后創(chuàng)傷和種族歧視的困擾，且因壓抑種族歷史創(chuàng)傷、逃避自己殺死無辜朝鮮幼女的罪行，一度陷入精神錯亂。當他終于救出妹妹，坦白罪行，重新埋葬一具陌生黑人的尸骨后，他的心靈才得以贖罪，最終重建其男子氣概，獲得新生。

《紐約時報》評論者稱，比起猶如“交響樂和歌劇般宏大的《寵兒》”，僅147頁的《家》就好似一首“低調(diào)的室內(nèi)樂曲”a，然而簡潔并沒有讓莫里森的語言失去深度和力量?！哆_拉斯晨報》評論員認為“這是一個關(guān)于擔當責任的故事”，認為“家是每個人必須要找到的心靈歸屬”b。國內(nèi)學者王守仁評論道：“《家》在黑人生存狀態(tài)特別是黑人家庭的呈現(xiàn)上不同于莫里森過去九部小說的做法，表現(xiàn)出一種積極向上的樂觀基調(diào)?！眂家固然是莫里森小說最重要的主題之一，在其小說、采訪和演講中反復出現(xiàn)，然而筆者比較認同《華盛頓郵報》評論家羅恩·查爾斯的觀點：“《家》的與眾不同不僅在于刻畫了男性主角，還因為小說非常集中地討論了男子氣概的問題?！眃本文援引詹姆斯·費倫修辭性敘事理論中的“敘事判斷”這一關(guān)鍵概念，重點討論小說中人物、敘述者與讀者對主人公弗蘭克“坦白罪行，重埋尸骨”重要事件所做出的闡釋判斷、倫理判斷和審美判斷，解析莫里森如何將其小說敘事形式與創(chuàng)作主題完美融合。

二、弗蘭克：施暴者還是受害者？

弗蘭克因不能忍受家鄉(xiāng)的種族歧視，入伍參加朝鮮戰(zhàn)爭?；貒笏盏揭环庑?，信上說：“速來，若你拖延，她就沒命?！眅原來是白人醫(yī)生在他妹妹身上做了過度的醫(yī)學實驗，導致她生命垂危，且“她的子宮以后不能結(jié)出果實了”。病重的茜就像弗蘭克見到的朝鮮幼女手中“發(fā)霉的橘子”，令人惋惜。弗蘭克不敢相信醫(yī)生傷害了妹妹，一直受戰(zhàn)后創(chuàng)傷困擾而表現(xiàn)麻木的他突然感到不寒而栗。妹妹的悲劇使弗蘭克潛意識認為自己在戰(zhàn)場殺死無辜幼女的罪行報應到妹妹身上。此前弗蘭克一直隱瞞自己的犯罪事實，甚至還撒謊說自己親眼看到接班的守衛(wèi)用槍打死了誤入戰(zhàn)區(qū)覓食的朝鮮幼女。但此時弗蘭克再也不能欺騙自己，他要坦白自己的罪行：

是我一槍打在女孩臉上。

她摸的人是我。

是我看到了她的笑臉。

她是對著我說“唔唔”。

她喚醒的人是我。

一個小孩。一個幼女。

我沒有考慮。沒必要考慮。

在她讓我看到我不曾了解的自己后，我怎能讓她活著？如果我屈服于那個拉開拉鏈讓她舔來舔去的齷齪的我，我還怎能愛自己，怎能做自己？

在弗蘭克坦白罪行之前，小說中描述過他回到美國后兩次與其他小女孩接觸時的過激反應：第一次是弗蘭克見到救護車里的小女孩流著鼻血，他非常難過且數(shù)日借酒解憂;第二次是在聚會上，一個小女孩感謝弗蘭克幫她拿蛋糕，還對他會心一笑，但弗蘭克突然扔掉手中的食物，從人群中逃離。然而莫里森沒有對這兩個事件做任何解釋，只是引入這些“不穩(wěn)定因素”，留下懸念，控制故事的進程。直到后來，弗蘭克敘述戰(zhàn)場的經(jīng)歷時說自己目睹接班的守衛(wèi)用槍打死朝鮮幼女的一幕，讀者才明白此事給他留下的心理陰影，導致其上述反應。那時讀者還沒能察覺弗蘭克敘述理由的不可靠性，不免對他產(chǎn)生同情。但現(xiàn)在讀者驚訝得知不僅是弗蘭克自己槍殺了小女孩，還性侵犯了后者。讀者會對弗蘭克的行為做何種判斷呢？這取決于讀者對作者的敘事判斷：弗蘭克究竟是施暴者還是受害者？

敘事判斷是費倫修辭性敘事理論的一個重要命題。他認為敘事判斷主要有三種類型，每一種都有可能對其他兩種產(chǎn)生影響。這三種敘事判斷是：對行為或敘事的其他因素的性質(zhì)所做出的闡釋判斷，對人物和行為的道德價值所做出的倫理判斷，對敘事及其組成部分的藝術(shù)質(zhì)量所做出的審美判斷。此命題有兩個推論：一是同一行為可能引起多種判斷;二是由于人物行為包含人物自己的判斷，讀者常對人物的判斷加以判斷。f對于倫理判斷，費倫提出四種倫理取位（Ethical positions）：人物的倫理取位、敘述者的倫理取位、隱含作者的倫理取位及有血有肉的真實讀者的倫理取位。g

首先，對弗蘭克先性侵后槍殺小女孩行為本身的性質(zhì)，讀者極可能做出消極的闡釋判斷，即弗蘭克的行為是不道德的，是犯罪的。第二，對弗蘭克槍殺小女孩的理由的闡釋判斷涉及弗蘭克的處境，即因為女孩的存在是他罪行的證據(jù)，所以他必須殺死她，以此免于面對卑劣的自己。坦白之前，弗蘭克曾描述過幼女覓食時可愛的樣子，她的出現(xiàn)似乎是戰(zhàn)場上人性美好的唯一存在，弗蘭克對其喜愛之情溢于言表。如今他坦白罪行，弗蘭克與小女孩的倫理關(guān)系發(fā)生巨大改變：弗蘭克從小女孩的“欣賞者”變成施暴者，小女孩變成受害者。人物關(guān)系的變化也改變了弗蘭克與讀者的倫理關(guān)系。因此，從人物和真實讀者的倫理取位，讀者不得不對弗蘭克及其行為道德做出否定性的倫理判斷。

然而，隱含作者和真實作者莫里森試圖將讀者引向一個特殊的倫理取位，而非一個簡單消極的闡釋判斷和倫理判斷，因為弗蘭克是被逼到人類忍耐的極限才做出不尋常的反應。因此讀者需要將判斷的基礎轉(zhuǎn)向弗蘭克所處的極限：戰(zhàn)場。首先，是戰(zhàn)爭的殘暴讓弗蘭克失去理智，弗蘭克一時沖動才性侵犯并槍殺了小女孩。弗蘭克說“我沒有考慮。沒必要考慮”，因為戰(zhàn)場上只有“命令，提心吊膽，掩護隊友，殺戮——就這些，深思是不需要的”。弗蘭克曾回憶他在戰(zhàn)場上手指可能會凍掉;他要翻轉(zhuǎn)尸體再打一槍以確保敵人真的死了;在戰(zhàn)場上他目睹兒時伙伴的身體被炸得四分五裂;為保護朋友的尸首，他驅(qū)趕“像炸彈一樣兇猛”的禿鷲。在這樣的極端情景下，弗蘭克對自己的生命以及其他任何事情都完全沒有掌控的能力，小女孩似乎是他在這個不可控的暴力世界中唯一能掌控的。其次，弗蘭克回憶說“最難熬的就是獨自守崗”。隱含作者暗示讀者，弗蘭克的行為是出于完全不理性的、不可控的生理沖動，即擺脫可怕的寂寞孤獨感，極度渴望發(fā)泄情緒，期盼能與人親密接觸。而小女孩是此情景下他唯一可接觸的人，唯一能使他感受人性、擺脫痛苦寂寞的人?；谏鲜鰞蓚€原因，讀者對弗蘭克行為的闡釋判斷由違法的、不道德的轉(zhuǎn)變?yōu)楸灸艿摹⒁粫r沖動的、可理解的，或兩者皆有，進而影響了讀者的倫理判斷。在隱含作者的引導下，讀者開始將弗蘭克行為的現(xiàn)實原因歸于戰(zhàn)爭摧殘了他的身心，扭曲了他的行為，因此弗蘭克本身是戰(zhàn)爭的受害者。根據(jù)隱含作者的倫理取位，讀者不免對他產(chǎn)生憐憫之心，倫理判斷就變得不完全是否定的。

因為弗蘭克既是犯罪者也是受害者，讀者對弗蘭克及其行為的倫理判斷出現(xiàn)波動，敘事判斷就遇到了困難。費倫認為，修辭倫理下的敘事判斷是“由內(nèi)而外的，涉及重構(gòu)和評價”h兩個步驟。對于弗蘭克，我們也需要“由內(nèi)而外”地重建他的形象，重建過程可以用下圖簡單表示：

由此可見，弗蘭克外在的顯性形象是一個施暴者，因為他性侵犯且槍殺幼女;而他內(nèi)在的隱性形象卻是一個受害者，因為戰(zhàn)爭的殘暴使他對自己的行為無法掌控，進而導致其不道德的行為。讀者對弗蘭克和其行為道德的倫理判斷是基于這個“受害者—施暴者”的混合形象，因此，讀者對弗蘭克及其行為兼有譴責和同情。正如費倫所言，“有時他的恐怖惡行會占據(jù)我們的意識”，有時誘發(fā)弗蘭克行為的客觀原因又使他的行為變得“就算不是完全合情合理，至少可以理解”i。

與《最藍的眼睛》中生父強奸女兒，《秀拉》中生母燒死兒子，《寵兒》中賽斯弒嬰，《慈悲》中賣女為奴一樣，這都是莫里森挑戰(zhàn)讀者敘事判斷而精心設置的倫理道德難題。在《家》中，“通過控制她的引導，莫里森放棄了一些作者的職責，把這些職責交給了讀者”j，“并重視讀者在闡釋作品主題意義時對人物產(chǎn)生的各種情感，比如同情、厭惡等”k，讓讀者、作者和文本充分交流互動，達到其敘事的修辭目的。弗蘭克形象兩面性的重建過程既是闡釋判斷多樣性和倫理判斷復雜性之所在，也是莫里森刻畫復雜人物的敘事技巧的美學質(zhì)量與價值的體現(xiàn)，更是讀者做出積極的審美判斷的根據(jù)。

三、坦白：從逃避到面對

在討論弗蘭克坦白的內(nèi)容即其罪行時，我們似乎不能做出清晰的、單一積極或單一消極的倫理判斷。這時我們需要關(guān)注坦白這一行為本身，尋找作者暗含的倫理導向。坦白之前，弗蘭克對自己隱瞞事實真相做出了解釋：因為兒時的朋友在戰(zhàn)爭中死去，他的“悲痛如此濃厚以致掩蓋了他的恥辱”，他不敢面對自己。然而妹妹的遭遇使弗蘭克認識到自己的行為不可逃避，而且社群里的人對妹妹的照顧感動了他，使他覺得家鄉(xiāng)不再是“世界上最糟的地方，比戰(zhàn)場還糟”，而是他將要傾力建設的家園。因此，弗蘭克漸漸意識到要改變自己逃避的狀態(tài)，就要從面對自己開始，像自己的名字一樣，要坦白（frank）。讓我們重讀他的坦白：

是我一槍打在女孩臉上。

她摸的人是我。

是我看到了她的笑臉。

她是對著我說“唔唔”。

她喚醒的人是我。

一個小孩。一個幼女。

我沒有考慮。沒必要考慮。

在她讓我看到我不曾了解的自己后，我怎能讓她活著？

如果我屈服于那個拉開拉鏈讓她舔來舔去的齷齪的我，我還怎能愛自己，怎能做自己？

只要她來覓食，我每天都讓她那么做。

我是個什么人?。渴裁慈苏J為自己能夠付得起傷害她的代價？

你可以繼續(xù)寫，但我覺得你應該知道真相。

重讀后不難發(fā)現(xiàn)以下幾點：第一，從敘述的文體看，莫里森故意以一句為一行，有意且明顯地延長讀者的閱讀和思考，暗示弗蘭克敘述時的沉重和懊悔。第二，弗蘭克敘述的簡單和他性侵槍殺女孩的恐怖之間形成一種張力：與弗蘭克之前的反常和說謊逃避相比，現(xiàn)在的平靜，反過來更表明了弗蘭克仍然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極度的驚訝和疑惑。第三，弗蘭克嘆息自己無力挽回造成的傷害且開始厭惡自己，問自己也問讀者“我是個什么人啊”表明弗蘭克一直因為自己的罪行而飽受心理折磨，愧疚不堪。敘述者弗蘭克受自身道德價值驅(qū)使，坦白罪行，使他與人物弗蘭克的關(guān)系發(fā)生改變，即從逃避變?yōu)槊鎸Γ彩箶⑹稣吒ヌm克和讀者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積極的變化。因此根據(jù)敘述者的倫理取位，讀者開始對弗蘭克及其坦白行為的道德價值做出肯定性的倫理判斷。

然而，莫里森又再次延遲讀者暫時的積極倫理判斷，要求讀者對弗蘭克的坦白再審視，挖掘坦白行為本身與坦白中一項內(nèi)容的沖突：弗蘭克除了承認自己之前謊稱接班的守衛(wèi)槍殺幼女，是自己殺死女孩之外，還坦白一件之前從未提及的事件——性侵犯小女孩。坦白與謊言的關(guān)系重建可由以下簡圖表示：

如圖所示，因為坦白的誠意與新信息的驚愕都融合在讀者的判斷依據(jù)里，性侵犯女孩的新信息就影響了讀者此刻想要原諒弗蘭克說謊的傾向，擾亂了讀者對其坦白行為的倫理判斷，延遲了讀者對其道德的肯定。敘述者弗蘭克為什么會做這樣的敘述安排呢？費倫認為，敘述者對事件的處理必然是其對讀者傳達某種態(tài)度，這些態(tài)度暗示了他/她對讀者懷有的責任感和尊重。l在揭露謊言時爆出駭人的新信息就是弗蘭克表達面對自己、面對讀者審判的決心。此時坦白不僅是承認說謊，更是承認自己罪行所造成的傷害。故事的敘事暗中引導弗蘭克的道德價值，讓他從逃避走向面對。因此根據(jù)隱含作者的倫理取位，讀者會對弗蘭克及其坦白做出肯定性的倫理判斷。另外，莫里森曲折敘事的安排和她在謊言和坦白的重復敘事中體現(xiàn)的敘事質(zhì)量就贏得了讀者積極的審美判斷。

從說謊到坦白，從掩飾和逃避罪行到承認和面對自己，這一過程正是弗蘭克重建自我，學會擔當責任，逐步重新獲得男子氣概和贖罪的過程。只有當弗蘭克能夠接受自己，他才能面對黑人集體的歷史重壓，才能在故事的結(jié)尾得到真正救贖。

四、重埋尸骨：救贖與超越

在《家》中，莫里森除了講述戰(zhàn)爭給弗蘭克造成的心理創(chuàng)傷導致其殘忍行徑外，還記錄了種族暴力給弗蘭克和黑人集體留下的傷痕。不過莫里森始終不忘呼吁黑人要敢于揭露傷疤，面對過去。

小說開篇是童年時弗蘭克與妹妹在農(nóng)場上窺見的泯滅人性的一幕：一具黑人尸骨“從獨輪車上拉出來，被扔進已經(jīng)挖好了的坑洞里”。當時，敘述者弗蘭克幾乎只字未提自己的感受，只是告訴讀者他真的已經(jīng)忘記了這場埋葬。這一幕給弗蘭克帶來的“痛苦的深度是無法測量的”，弗蘭克的不可靠敘述是顯而易見的，正如他的“膽怯與逃避之義”m。其實，避而不談在更深層次的意義上是不想面對黑人集體的過去，這正是弗蘭克壓抑歷史創(chuàng)傷和失去男子氣概的開端。

去亞特蘭大救妹妹的南下旅途，意味著弗蘭克必須“穿過”黑人隔離法。一路上他耳聞目睹且親身經(jīng)歷無處不在的種族歧視與暴力：男孩因玩玩具槍而被警察打殘;男子想買咖啡卻遭白人雇主和顧客的驅(qū)趕和暴打;自己和其他黑人男子在街上遭到突然搜身，一點點財物都被沒收，全知敘述者稱“搜身小事不值得評論”，所以他們“沉默地走開了”。對于對自己的財產(chǎn)、身體乃至生命都不能有保護權(quán)利的黑人男性來說，這樣的歧視與暴力就是對其男子氣概的削弱。沉默是無奈和壓抑，而“不值得評論”是莫里森“故意在敘事中增加情感的距離，讓讀者更多地將社會批判牽涉進來”n。

在敘述了這么多種族歧視的經(jīng)歷后，故事的結(jié)尾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場種族暴力。當弗蘭克和妹妹都回到老家蓮花鎮(zhèn)時，他向社群里的老人問起當年農(nóng)場上的馬，他得知農(nóng)場是“斗狗”（dogfights）表演的地方。

“斗狗”表演就是兩個黑人被迫互相殘殺，直到一方被殺死。這不僅是黑人遭受的滅絕人性的種族暴力，同時也是黑人男性男子氣概被剝奪的有力證據(jù)。弗蘭克兄妹小時候看到的被隨意埋葬的黑人，很有可能是死于這樣的表演。一天傍晚，他們來到曾經(jīng)目睹埋尸的地方，將尸骨挖出重新埋葬：

小心地，小心地，弗蘭克把尸骨放在茜做的百納被里。他非常細心地將尸骨擺放成它們有生命時的樣子。被子變成了一張有丁香淡紫色、黃色和深海藍色的裹尸布。兄妹倆一起合攏被子，在末端打了結(jié)。......他們找到那棵月桂樹......就在樹下，弗蘭克放下裹著尸骨的被子。被子原先是裹尸布，現(xiàn)在變成了棺木......兄妹倆將蠟筆色的棺木垂直地放進墳墓里。

些許驚悚恐怖的挖出尸骨重新埋葬的場景在莫里森筆下顯得如此溫馨凄美，讀者在嘆服之余，會自然地將弗蘭克的行為闡釋為他對自己個人罪行的救贖和面對與接受黑人集體屈辱歷史的一種超越。對于弗蘭克行為的性質(zhì)，讀者可做出以下三種具體的闡釋判斷：第一，重埋尸骨是弗蘭克對生命的尊重，從某種程度上說是對他性侵犯且槍殺幼女變態(tài)行為和對后者生命不尊重罪行的救贖。同時，“小心地，小心地”的重復表明了弗蘭克的真誠。第二，重埋尸骨是對戰(zhàn)死同鄉(xiāng)的祭奠。他們曾經(jīng)一起逃離被種族迫害的家鄉(xiāng)去到戰(zhàn)場，但是戰(zhàn)場也不比“斗狗”場多一絲人性，所遭受的痛苦并沒有減少。不管是“斗狗”的黑人男性，還是戰(zhàn)場上的黑人男性，對弗蘭克來說都是堂堂正正的男人，都應得到體面的埋葬，即使是尸骨也要“站著”。第三，從更深層意義上講，重埋尸骨是弗蘭克面對黑人集體屈辱創(chuàng)傷的歷史，是對歷史重壓的提起與釋放，是一種超越。挖出尸骨就是去喚醒黑人不被當作人來對待的記憶，喚醒白人男權(quán)的絕對勢力剝奪黑人生命權(quán)尤其是黑人男性男子氣概的記憶。

《家》中的“重埋尸骨”是歷史創(chuàng)傷在代際傳遞的再現(xiàn)，也是救贖與超越的象征，同時最集中地表達了《家》的一個重要主題——男子氣概的重建：黑人男性必須要勇于承認和面對屈辱及創(chuàng)傷的歷史才能建立自己的男性身份。對弗蘭克及其行為的多重闡釋判斷最終或明或暗地顯示了隱含作者的倫理導向，不管從人物的、敘述者的、隱含作者的還是真實讀者的倫理取位，小說的敘事都試圖引導讀者做出肯定性的倫理判斷。莫里森的敘事讓故事最后又回到了起點，開篇“我已經(jīng)忘了這場埋葬”產(chǎn)生的張力也因此得到釋放，使敘事形成一個完整的圓環(huán)，實踐了其敘事的美學原則;且挖出尸骨的“揭開創(chuàng)傷”和用百納被裹尸重埋的“縫合創(chuàng)傷”之意更是為敘事增加了象征藝術(shù)的價值，給讀者帶來愉快的閱讀體驗。因此毋庸置疑，讀者最終會對莫里森的敘事及其組成部分的藝術(shù)質(zhì)量做出積極的審美判斷。

五、結(jié)語

人們普遍覺得20世紀50年代的美國是舒適、快樂和懷舊的，而莫里森卻創(chuàng)作出《家》這部小說，試圖揭開20世紀50年代的傷疤，讓人們意識到那時“還有一場死了58000人但你們卻不稱其為戰(zhàn)爭的戰(zhàn)爭。還有麥卡錫”o。一方面，莫里森呼吁大家關(guān)注這場“被遺忘”的朝鮮戰(zhàn)爭及其退伍士兵的心理創(chuàng)傷。正如小說里寫道，人們“按照傷亡的人數(shù)對戰(zhàn)爭排列等級”，因此比起越南戰(zhàn)爭、伊拉克戰(zhàn)爭、阿富汗戰(zhàn)爭，朝鮮戰(zhàn)爭沒有得到人們足夠的關(guān)注，“人們知道這場戰(zhàn)爭，但是卻沒有給予它應得的尊重——那份嚴肅”。另一方面，莫里森仍然在思考20世紀50年代的種族問題，并將其與黑人男子氣概的問題相結(jié)合。她指出黑人男子氣概的喪失部分是由于種族歧視，即“白人用絕對的權(quán)力壓制其他人的生命”p，這里的“其他人”就是連生命權(quán)和生存權(quán)都不能擁有的黑人。

無論是坦白罪行還是重埋尸骨，都是弗蘭克在倫理道德的意識下對自己重獲男子氣概、重建自我、重獲新生所做出的選擇。同《慈悲》里的弗洛倫斯一樣，弗蘭克敘述完整個故事后，已不同于開篇敘述時的自己。莫里森在《家》的敘事上精心安排，制造不穩(wěn)定因素和張力控制敘事進程，用重復敘事和不可靠敘事設置道德難題，挑戰(zhàn)讀者的敘事判斷，實現(xiàn)了其敘事形式與小說內(nèi)容和主題的完美融合：將弗蘭克回家救妹妹的旅途變成他坦白罪行、獲得救贖和重塑男子氣概形象的旅途。同時，莫里森還傳達了一個信息：黑人男性既要面對個人的罪過，還要接受集體屈辱與創(chuàng)傷的歷史，這樣才能把枯萎的往昔變成內(nèi)在的力量。這也是莫里森對全部非裔美國同胞，甚至是對全人類指明的生存之道，既是警示也是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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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彭杰，成都錦城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

編輯：趙斌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