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我多次想,讀書最大的樂趣是什么呢?就是在書中發(fā)現(xiàn)了生活,發(fā)現(xiàn)了自己過去不理解的生活。
那生活中最快樂的又是什么呢?是在生活中發(fā)現(xiàn)了書。某一個處境、某一處風(fēng)景、某一種感受,你覺得完全應(yīng)該寫進書里,或者覺得真跟從書里面體會到的、閱讀時感覺的完全一樣,這是最快樂的事情。
書與生活,可以互證,可以互補,可以互見。小學(xué)二年級時,我讀了這輩子第一本書《小學(xué)生模范作文選》,第一篇文章叫《秋夜》。第一句話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皎潔的月兒升起在天空?!?/p>
我非常興奮,什么原因呢?
那時候我快滿7歲了,已經(jīng)知道什么是月亮了,而且我對月亮和太陽也有一個比較:太陽很亮、很刺眼,曬在身上很熱;月亮我覺得也亮,但跟太陽的亮又不一樣——什么地方不一樣呢?我不知道。
我一看書,這叫“皎潔”,我太興奮了——老天啊,這是皎潔啊!從此我只要看見月亮就想到“皎潔”。我樂得不得了。我認為自己發(fā)現(xiàn)了世界。世界不再陌生,我給它命名了。命名了什么呢?皎潔。
我們又必須承認,書永遠不會像生活那么豐富、那么直觀、那么生動、那么微妙。但是書有書的特點,有些內(nèi)容是在生活里頭不能完全得到的。
原因在哪兒呢?書主要是靠語言和文字來表現(xiàn)、來成立的。書是把生活符號化了,符號化的結(jié)果,就是把人的思維加在里邊。書是表達人的思維的。
書與生活的關(guān)系在哪里呢?書有經(jīng)典性。有些書有一種生活所沒有的“高大上”的性質(zhì)。書代表了前人的智慧、經(jīng)驗、認識,只有讀這些書才能夠掌握經(jīng)典,才能夠獲得經(jīng)典。
書有條理性。日常生活給了人感受:今天認識“皎潔”了,明天認識“明亮”了,后天認識“鮮艷”了,大后天認識“香噴噴”了……可生活里這些經(jīng)驗都是亂七八糟的。只有經(jīng)過符號的梳理,經(jīng)過語言和文字的梳理,一個人對世界的認識才開始有條理,這種條理性是日常生活給不了的。
因為有了條理性,就有了清明性,什么事兒都說得更清楚了。有時候甚至是在配偶之間——配偶之間最怕的不是意見不一致,而是鬧不清不一致在什么地方。我有時候就想,要不你寫出來三條讓我看,我一看就明白了,就清明了。
書有理想性。什么叫理想?就是希望有,暫時還沒有?!按蟮乐幸玻煜聻楣?,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泵總€人不光是愛自己的父母,見到別人的父母跟愛自己的父母一樣去愛他,見到別人的孩子跟照顧自己親生的孩子一樣去照顧他,這個社會該有多好!
書里能表達很多高尚的理想,這些高尚的理想是生活里還沒有完全實現(xiàn)的,這就是理想性。
書有概括性。因為人的語言和文字概括了很多看不到、摸不著的東西。幸福、高尚、崇高、獻身、仁義、道德、方向……這些抽象的東西只有靠語言和文字來概括。人看不到的,語言能達到;人聽不到的,語言能達到;人摸不著的,語言也能達到。
語言就是人的思維。用人的思維來看世界,來理解世界;來看歷史,來理解歷史;來看生活,來理解生活。不讀書,只是在生活當中,一個人再聰明也達不到這樣。
書是不能夠被替代的。一個人的經(jīng)驗不管多么豐富,沒有書提高著、總結(jié)著、推動著,生活就永遠達不到比較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