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欣浩
很多書講學術史的時候,會把學術的發(fā)展寫成是理所當然的。歷史上每代學者都付出過一份努力,把前人的成果加高一點點。只要假以時日,學術終能有所成就。
但這是胡說。
尤其是哲學。哲學的發(fā)展非但不是一馬平川,反而在好幾個世紀里都處于命懸一線的危險境地。一不留神,哲學前輩們的努力就會從地球上徹底絕跡。
為什么呢?
說來有點兒搞笑,關鍵原因不過是那薄薄的紙。
古希臘人主要使用石板和從埃及進口的莎草紙寫字,稍晚一點兒有了羊皮紙和牛皮紙。總之,這些書寫載體要么書寫費勁,要么價格昂貴,要么就不容易保存。即便是羊皮紙和牛皮紙,如果保存不當,也有腐爛毀壞的可能。而且因為羊皮紙和牛皮紙很貴,一些人為了省錢,會把他認為不重要的字刮掉,再重新用,這就進一步加重了對書籍的破壞。偏偏古希臘又是一個知識爆炸的時代,很多書籍只能留下有限的幾份拷貝。在紙張出現(xiàn)之前,只要一場大火、一場戰(zhàn)亂,無數(shù)部名著就會從此泯滅。
更何況,哲學還是各學說中最無用的一種。實用的技術想留下來還容易點。政權更迭,醫(yī)生、鐵匠、工程師都不會失業(yè)。但統(tǒng)治者有什么理由留下哲學這玩意兒呢?
所以當雅典面臨著第一次亡國危險的時候,好多人都覺得哲學這回要完蛋了。
敵人是馬其頓人。
馬其頓在雅典的西北邊。雅典和馬其頓都同屬于希臘文化圈,就好像咱們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諸侯國一樣,雖然政權不同,但是都屬于中華文明。
可是在雅典這樣的希臘城邦看來,馬其頓很落后,是一群未開化的蠻人。馬其頓有好幾次要求加入希臘聯(lián)盟,都沒有被答應。
就在柏拉圖晚年,馬其頓實力倍增,足以吞并其他城邦。這下人家也不要求加入希臘聯(lián)盟了,直接滅了你算了。柏拉圖去世后不久,馬其頓的軍隊就到了雅典城下。
雅典人決不肯屈服。文化中心被野蠻國家侵略,這算怎么回事呢?你能指望著這幫野蠻人保護我們的文化嗎?實際上,幾年以后,底比斯人叛變馬其頓,馬其頓就把底比斯洗了城,男女老少都沒留下。
所以那時候雅典人拼了命也不能輸,不僅組織起軍隊迎戰(zhàn),還叫來了其他希臘城邦組成了聯(lián)軍。
可不要小瞧雅典軍隊。
在咱們的印象里,雅典人都是整天高談闊論的書生。其實不是的。包括雅典在內(nèi)的希臘各城邦搞的都是全民皆兵制,特別鼓勵公民鍛煉身體,所以才會有流傳至今的奧林匹克運動會。
蘇格拉底不僅是大哲學家,年輕的時候還是一位矯健的運動選手和勇猛的戰(zhàn)士,當過重甲步兵,參加過好幾次戰(zhàn)爭,有過非常英勇的表現(xiàn)。如果你看過電影《斯巴達三百勇士》,對斯巴達戰(zhàn)士的勇猛印象一定深刻。雅典和斯巴達經(jīng)常打仗,而且還互有勝負。蘇格拉底45歲那年就參加過一場和斯巴達人的戰(zhàn)爭,雖然雅典人敗退了,但蘇格拉底是最后一個放棄陣地的人,而且據(jù)說蘇格拉底在戰(zhàn)場上無畏地逼視敵人,從而全身而退。
所以雅典軍隊的戰(zhàn)斗力并不差,更何況這次雅典人還有其他希臘城邦當盟軍,他們自信地認為一點兒也不會輸給野蠻的馬其頓人。
結(jié)果雅典人一出城,發(fā)現(xiàn)迎面而來的是一群奇怪的敵人。
只見馬其頓士兵站成了一個緊密的方陣,每個人手里都舉著好幾米長的長矛。后排的長矛透過前排人的縫隙伸出來。連續(xù)好幾排皆是如此,所以最前排一共探出密密麻麻好幾十桿長矛,就好像刺猬一樣。再加上士兵都裝備了重甲和盾牌,如果前排士兵倒下了,后面馬上就會有人補上來。這陣形攻防兼?zhèn)?,簡直就神如今天的坦克車?/p>
不僅如此,馬其頓步兵的兩翼還有騎兵會過來穿插包抄,方陣后面還有弓箭手、投矛兵等發(fā)起遠程進攻,整個形成了立體化作戰(zhàn)。
這套戰(zhàn)術被后人稱作“馬其頓方陣”,在當時就是天下無敵的東西了。
更讓雅典人吃不住的是,馬其頓人還玩起了陰的。剛一交戰(zhàn),馬其頓軍隊就開始后退,等到雅典人追擊的時候,突然從暗中沖出由年輕的馬其頓王子率領的一支騎兵,把雅典聯(lián)軍中負責殿后的底比斯圣隊徹底打敗了。
這底比斯圣隊非常有名,最大的特點是所有士兵都是一對一對的戀人。俗話說“上陣父子兵”,這支部隊的戀人兵也同樣,打仗的時候誰都不肯后退,戰(zhàn)斗力超強。當這支部隊被馬其頓王子擊潰后,整個雅典聯(lián)軍也就潰敗了。雅典從此落入了馬其頓人之手。
對于雅典人來說,被不開化的馬其頓蠻人,尤其還是個年輕的蠻人王子打敗,真是一場恥辱。
但雅典人輸?shù)靡稽c兒都不虧。
因為那個馬其頓王子就是赫赫有名的亞歷山大。
二十年后,亞歷山大的軍隊所向披靡,最終讓馬其頓橫跨歐、亞、非三洲,成為人類古代史上面積最大的帝國之一,被稱為亞歷山大帝國。
和龐大的帝國疆土相比,雅典只不過是毫不起眼的一座小城市罷了。而雅典城內(nèi)的小小學園中,那幾卷用爛紙破皮謄寫的哲學著作,更如同草芥一般,只消一陣火與風,立刻就會灰飛煙滅。哲學家們對此束手無策,只能膽戰(zhàn)心驚地等待著命運的發(fā)落。
幸運的是,亞歷山大是個熱愛文化的君王。在這點上,亞歷山大不像是征服者,更像是一個知識分子。在他的鼓勵下,收藏圖書成為一種風尚,圖書館遍地興建。
亞歷山大童年時代的好友、埃及總督托勒密一世同樣熱愛知識,他建立了宏偉的亞歷山大圖書館,目標是“收集全世界的書”。自然,希臘著作成為他收藏的首選。
托勒密一世的孫子更猛。只要是出現(xiàn)在亞歷山大城的圖書,不論原來主人是誰,他都要把原本留在圖書館里,抄個手抄本還給主人。他還找希臘借了一批珍貴的著作,給了一大筆錢作為押金。借到書后,他把原本留了下來,把手抄本還給希臘人。他不但沒覺得不好意思,還理直氣壯地跟人家說:
“押金留著吧,我不要了!”
更厲害的人物是亞歷山大的老師。在馬其頓還未崛起的時候,馬其頓貴族經(jīng)常派人去雅典留學。其中有一個國王御醫(yī)的兒子去了柏拉圖學園,學成歸來后成了亞歷山大的老師。
這人叫做亞里士多德。
亞里士多德是柏拉圖的學生,柏拉圖是蘇格拉底的學生。這三個人的關系和咱們的孔子、孟子、荀子很像,都是被萬代學子崇拜的先賢,都是輩輩傳的學問(不過,孔子、孟子和荀子之間年代相隔較遠,學問不是親傳)。每一代學生既繼承了老師的學問,也都有不同于老師、和老師相悖的學說——否則學生們也就不能成為一代宗師了。更巧的是,蘇格拉底和孔子還有更多的共同點。
第一,他們都喜愛談話勝于寫作。他倆的作品都不是自己寫的,而是身邊的徒弟記錄下來的。
第二,他倆還都孔武有力??鬃由聿母叽螅毩曔^駕車射箭。蘇格拉底上過好幾次戰(zhàn)場,還因為作戰(zhàn)勇猛受過嘉獎。
第三,他倆還都有特能打的弟子。孔子的弟子子路“好勇力”,最后是在變亂中英勇戰(zhàn)死的。蘇格拉底的弟子柏拉圖,他名字的原意是“身體強壯”。其實柏拉圖原本不叫這個名字,是他的體育老師給他改名叫“柏拉圖”的——你想啊,連體育老師都覺得這人強到得改名叫“強者”,你說他得有多猛……(所以下次再提到古希臘智者,與其想象成白胡子老爺爺,不如腦補成斯巴達三百勇士穿白袍。)
最后,他們所處的時代也很接近。孟子只比亞里士多德小12歲。要不是有喜馬拉雅山攔著,沒準兒亞歷山大可以打到中國,和漢文化接觸,那樣孟子就能讀到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了。
我們難以想象蘇格拉底的疑問、柏拉圖的思辨和亞里士多德的百科知識會給正在百家爭鳴的中國帶來什么影響?;蛟S中國不會走上獨尊儒術的道路,也能在文明里留下理性、思辨和科學的種子。
當然,這種假設沒有意義。
亞歷山大的征服對哲學來說是一件好事。
跟隨著亞歷山大的鐵騎,希臘的哲學著作得以遍布東歐、北非以及中亞,散布下無數(shù)思辨的火種。如果沒有這一步鋪墊,不久以后,希臘哲學就會徹底從地球上消失。
順便一說,此時希臘哲學討人厭的毛病還是沒有改掉。
哲學家永遠學不會討好獨裁者。亞里士多德晚年對亞歷山大的一個死刑判決提出抗議。亞歷山大給他老師的回應是一個赤裸裸的威脅,他說:
“我也有能力處死一名哲學家。”
哲學家也沒有學會討好民眾。亞歷山大一去世,雅典人就對亞里士多德發(fā)起了猛烈的攻擊。主要是因為雅典人還記著被馬其頓征服的仇。結(jié)果亞里士多德被迫離開雅典,第二年就去世了。
不久,更強大的羅馬帝國代替了亞歷山大帝國,統(tǒng)一了大部分歐洲的疆土。在文化上,羅馬皇帝和亞歷山大一樣,同樣奉行包容的政策,希臘哲學也得以繼續(xù)傳播。
當然,我們知道,羅馬的寬容政策,間接導致了后來的歐洲再也沒能形成像中國那樣統(tǒng)一的大國,而是永遠分成了多個民族國家。
對于歐洲的歷史選擇,有人說好,有人說不好,這些我們不討論。
我只知道對于知識來說,寬容永遠代表著光明。
羅馬帝國成立之初的文化界,宛如咱們春秋時代的百家爭鳴。爭鳴的地方常常是在城市中心的廣場上。不同學派的人們可以自由宣講、辯論自己的觀點,那是文化人最幸福的時代。
不過這一切很快就要改變了。
(阿紫摘自北京日報出版社《哲學家們都干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