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國光
(中國社會科學院 古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
公元431年,由赫連勃勃建立的大夏國滅亡。由于史料之闕,對赫連勃勃后裔的考察,往往以出土的相關(guān)墓志為線索展開。(1)代表性研究如牟發(fā)松:《赫連勃勃后裔及其姓氏變動略考——以石刻文獻為中心》,見侯甬堅等編:《統(tǒng)萬城建城一千六百年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2015年版,第190-198頁;黃楨:《新出北齊〈赫連遷墓志〉考釋》,《文物世界》2016年第4期。隨著考古工作的進行,近年來又發(fā)現(xiàn)了四方赫連勃勃后裔墓志?!肚貢x豫新出墓志蒐佚三編》收錄了《東魏赫連明墓志并蓋》與《唐赫連金剛墓志》。(2)張永華、趙文成、趙君平編:《秦晉豫新出墓志蒐佚三編》,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20年版,第82、176頁。本文凡引此兩方墓志,均出此書,不復作注。赫連明逝世于武定四年,整理者將之命名為《北魏赫連明墓志》,現(xiàn)改為《東魏赫連明墓志》,文中簡稱《赫連明墓志》。太原文物考古研究所于2014年對唐赫連山、赫連簡墓進行搶救性發(fā)掘,并公布了兩人墓志拓片。(3)太原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山西太原唐代赫連山、赫連簡墓發(fā)掘簡報》,《文物》2019年第5期。不過該文對墓志的錄文有不少錯訛,吳葆勤對此多有校補。參看吳葆勤:《山西太原唐代赫連山、赫連簡墓志校補》,《文物》2020年第4期。本文凡引此兩方墓志,均參考兩文,不復出注。本文擬以《赫連明墓志》為線索,進一步討論赫連氏在北朝至唐之間的發(fā)展。
此墓志志蓋篆書“魏故車騎將軍左光祿大夫赫連府君銘”?,F(xiàn)據(jù)墓志拓片,釋讀如下:
首題:魏故車騎將軍涼城太守赫連公墓志銘
攸攸遐緒,繼自帝胤,根盤淵玄,基遘萬刃。天精氏赫,特標英俊,修」柯擢秀,扶流彌振。自伊帝后,與世不群,昂藏卓爾,云氣錚分。謙德」自攬,踰秋若春,簡賢分竹,委寄專城。民詠巷歌,風無異聲,不嚴如」治,不肅自清。暴虎避游,顯治之榮,化余敬樹,世代流名。署德轉(zhuǎn)號,」車騎是崧,望進竭誠,貞哲自躬。與善無征,奄隨物終,萬春而引,刊」石泉宮。
這一稱號的構(gòu)成讓人聯(lián)想起十六國北朝時期的領(lǐng)民酋長。與該稱號表述類似的酋大或者統(tǒng)酋,在史料中并不罕見?!端螘へ岛鷤鳌贩Q“羌之酋豪曰大”(6)沈約:《氐胡傳》,見《宋書》卷98,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412頁。?!肚扒亓喊V墓表》的志主為“秦故領(lǐng)民酋大”(7)銀川美術(shù)館編:《寧夏歷代碑刻集》,寧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頁。,休屠胡后裔(8)羅新:《跋前秦梁阿廣墓表》,見《出土文獻研究》(第8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35-239頁。。町田隆吉在釋“領(lǐng)民酋大”中的“酋大”時,征引考辨了《晉書》中三條關(guān)于酋大的記載:其一,是氐羌部落的“酋大虛除權(quán)渠”。其二,是羌族“酋大軍須”。其三,是氐族“酋大單征”。(9)町田隆吉:《〈前奏建元十六年(380)梁阿廣墓表〉試釈》,見桜美林大學《國際學レヴュー》第18號(2006),第91-105頁。此外,苻秦《廣武將軍□產(chǎn)碑》中記西羌酋大二十五人,馬長壽認為酋大多指西羌酋帥。此外,該碑中又有龜茲酋大一人。(10)馬長壽:《碑銘所見前秦至隋初的關(guān)中部族》,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6頁。山胡也有稱酋大者。登國六年(391年),北魏破劉衛(wèi)辰部后,有“山胡酋大幡頹、業(yè)易于等三千余家降附”(11)魏收:《太祖紀》,見《魏書》卷2,第27頁。。周一良懷疑山胡原是服屬于匈奴的西域胡人。(12)周一良:《北朝的民族問題與民族政策》,見《魏晉南北朝史論集》,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51-152頁??梢?,酋大之稱并不僅限于羌人,可泛指部落首領(lǐng)。有學者推測酋大即是領(lǐng)民酋大的略稱。(13)町田隆吉:《〈前奏建元十六年(380)梁阿廣墓表〉試釈》。
此外,又有稱酋統(tǒng)者。河北唐縣北部的厙狄干石窟武定三年(545年)摩崖石刻載:
然公先祖出于北漠,居□弱水,子孫紹位部落國主,十有余世,大單于人也。后移河西夏州是也,統(tǒng)酋百姓,共赫連并酋。逕由六世公太祖越豆眷,見赫連起啚志,□率領(lǐng)家宗諸族,萬有余家,□彼移渡河北……(14)關(guān)于此石窟摩崖的最新校錄,見魏斌:《從領(lǐng)民酋長到華夏長吏:厙狄干石窟的興造與部落記憶》,《歷史研究》2018年第3期。
厙狄部從夏州遷移至河北時所領(lǐng)的“家宗諸族”,是厙狄部本部族成員,也是其“統(tǒng)酋”之“百姓”。苻堅滅代后以赫連勃勃之父劉衛(wèi)辰“督攝河西雜類”,受其都攝者除了本屬鐵弗部眾外,還包括了河西朔方諸雜類。(15)田余慶:《拓跋史探》,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176-177頁。厙狄部落或許就是這些“雜類”部落之一。(16)魏斌:《從領(lǐng)民酋長到華夏長吏:厙狄干石窟的興造與部落記憶》,《歷史研究》2018年第3期。
此外,《北魏皇甫驎墓志》稱:“延興中,涇土夷民一萬余家,詣京申訴,請君為統(tǒng)酋?!?17)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80-81頁。唐長孺指出此處的“統(tǒng)酋”即是領(lǐng)民酋長。(18)唐長孺:《北魏末期的山胡敕勒起義》,見《山居存稿》,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73頁。同樣是在孝文帝時期,魏廷授彭成興領(lǐng)護六夷校尉,武威太守,東宮舍人,瀘水統(tǒng)酋。(19)故宮博物院、陜西省古籍整理辦公室編:《新中國出土墓志(陜西·三)》,文物出版社,2015年版,第4頁。藏于傅斯年圖書館的《北魏建義元年(528年)六月廿三日白水郡白水縣邑六十人造像題記》中亦有“統(tǒng)酋”的記載。該石刻殘留文字中有“[關(guān)]中□德為忠部尉領(lǐng)護西部統(tǒng)酋□西公忠生”云云,又有“忠生鳩[兒]為西部統(tǒng)酋”云云,又有“□為東部統(tǒng)酋。兄弟四人為四統(tǒng)酋”云云。(20)本拓片尚未公布,錄文參見侯旭東:《北魏境內(nèi)胡族政策初探——從〈大代持節(jié)豳州刺史山公寺碑〉說起》,《中國社會科學》2008年第5期。除了東、西二部統(tǒng)酋,還當有另外二部,且四部統(tǒng)酋為兄弟。據(jù)《滄州刺史王僧墓志銘》載,王僧在正光中任清州高陽令,“俄遷白水太守,招慰酋渠,令塞外無塵,撫孤矜寡,廓清漢右”(21)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第318頁。。經(jīng)王僧招慰,這些“酋渠”至建義時期轉(zhuǎn)變?yōu)椤敖y(tǒng)酋”。四兄弟為四統(tǒng)酋的現(xiàn)象,或即是王僧在白水郡離散地方原有部落的基礎上所形成。(22)川本芳昭即認為北魏“解散部落”后部落的形式依然得以存續(xù),只是將原本的部落聯(lián)合體分解為更小的單位,部落酋長依然擁有統(tǒng)治權(quán)。參見川本芳昭:《魏晉南北朝時代の民族問題》,汲古書院,1989年版,第124-186頁。綜上可知,酋統(tǒng)即是“領(lǐng)民酋長”當無疑問。
十六國時期的酋大、統(tǒng)酋與北魏領(lǐng)民酋長制淵源極深。(23)牟發(fā)松:《北魏解散部落政策與領(lǐng)民酋長制之淵源新探》,《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5期。北魏時期的酋大、統(tǒng)酋皆指領(lǐng)民酋長,“大酋統(tǒng)主”當亦含此意。不過兩者之間仍有區(qū)別。領(lǐng)民酋長在北魏時期為地方官僚或為某支部族首領(lǐng)。赫連昌領(lǐng)“大酋統(tǒng)主”之號,似是作為入魏后赫連氏及原屬大夏部落的領(lǐng)導者。拓跋燾在征服赫連夏的過程中,曾大批徙民至北魏境內(nèi)。始光三年(426年),拓跋燾襲統(tǒng)萬城,“略居民,殺獲數(shù)萬,生口牛馬十數(shù)萬,徙萬余家而還”,又遣永昌王健與娥清“西掠居民”(24)魏收:《鐵弗劉虎傳》,見《魏書》卷95,第2228-2229頁。。從獲“牛馬十數(shù)萬”來看,拓跋燾所徙的萬余家中有不少是從事畜牧業(yè)的部落民。崔鴻《十六國春秋·夏錄》載永光三年(即承光三年,北魏始光四年),赫連昌以費連烏提守高平,又“徙諸城民七萬戶于安定以都之”(25)李昉等:《偏霸部》引《十六國春秋》,見《太平御覽》卷127,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616頁。。拓跋燾在與赫連定的決戰(zhàn)勝利后“簿其生口”,赫連定“隴西守及將士數(shù)千來降”(26)魏收:《世祖紀》,見《魏書》卷4上,第91頁。。“生口”是指部落體制下的奴隸,“將士”即當是赫連昌所徙“諸城民”中之人。北魏“城民”多指鎮(zhèn)民,是“隸屬于軍府的鎮(zhèn)戍兵及其家屬”(27)唐長孺:《北魏南境諸州的城民》,見《山居存稿》,第100-113頁。。赫連夏不立郡縣,以軍鎮(zhèn)統(tǒng)戶,北魏軍鎮(zhèn)又是在此制度上發(fā)展而來的。(28)唐長孺:《晉代北境各族“變亂”的性質(zhì)及五胡政權(quán)在中國的統(tǒng)治》,見《魏晉南北朝史論叢》,第160-161頁。那么徙于安定的七萬戶大夏“城民”也應該是指鎮(zhèn)兵及家屬。赫連夏的軍隊多為游牧民或少數(shù)族群所構(gòu)成,勃勃即是以“三交五部鮮卑二萬余落”發(fā)跡,“襲殺沒弈干而并其眾”而建立大夏。(29)魏收:《鐵弗劉虎傳》,見《魏書》卷95,第2227頁?!对涂たh制》“靈武縣”條載:“本漢富平縣之地,后魏破赫連昌,收胡戶徙之,因號胡地城?!?30)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4,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4頁。這些胡戶當是赫連昌之余眾,否則沒有必要等到破赫連昌后方將之徙于靈武?!段簳份d代人費于,其祖峻曾仕赫連夏。常泰末,費于“率眾來降”(31)魏收:《費于傳》,見《魏書》卷44,第1105頁。。北魏費氏由費連氏改姓而來,費峻與上文所提到的費連烏提為同時人,屬一族,又同仕于赫連夏。(32)姚薇元:《北朝胡姓考》,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08-209頁。兩人在赫連夏時所統(tǒng)之兵,以及費于所率降魏之眾恐怕也雜有不少本部族的代人??梢?,赫連夏敗亡后,原屬其統(tǒng)轄的其他少數(shù)族部落及其將領(lǐng)多進入北魏政權(quán)之中。赫連昌在大夏諸部族中有一定的號召力,因此拓跋燾在平定赫連定時,試圖以赫連昌出面招諭。(33)魏收:《世祖紀》,見《魏書》卷4上,第90頁。
赫連夏亡后,北魏吸收了不少原屬赫連夏的諸族部落、軍隊以及赫連宗室,因此也有理由給予赫連昌“大酋統(tǒng)主”這一稱號。當然,“大酋統(tǒng)主”僅為一榮譽性的象征。赫連昌生前也并不領(lǐng)有赫連氏以及大夏舊族。拓跋燾常使昌“侍從左右”(39)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21,元嘉五年三月,第3863頁。。在其平定赫連殘部時,昌亦在隨行隊伍之中。延平三年三月,拓跋燾行幸河西。次月,赫連昌叛走。據(jù)《魏書》載,赫連昌是被“河西候?qū)ⅰ彼鶜ⅰ?40)魏收:《世祖紀》,見《魏書》卷4上,第90、98頁??芍匕蠣c這次河西之行是帶著赫連昌的。這就切斷了赫連昌與舊部、舊部族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北魏的領(lǐng)民酋長擁有對其部族的統(tǒng)治權(quán),而赫連昌所領(lǐng)“大酋統(tǒng)主”只是一個徒具其名的稱號而已。
《赫連明墓志》稱“平國之紀,或侯或公,列土成家”,這是指赫連氏入魏后的處境。赫連明之近祖赫連斤,為七兵尚書、意新鎮(zhèn)將、朔州刺史。七兵尚書是當時最高軍事行政長官。(41)張金龍:《魏晉南北朝文獻叢稿》,甘肅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33頁。嚴耕望稽考史傳稱北魏前期未見有任七兵尚書者,至孝文末期才見任此職者,且所見三人皆在太和七年(483年)令頒布后。故其推測北魏前期無此官,或始置于孝文帝時期。(42)嚴耕望:《北魏尚書制度考》,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18本,1948年。今《赫連明墓志》可糾此說。赫連斤生活之時代當在孝文帝前,因此七兵尚書在北魏前期或已存在。再看朔州刺史之職。北魏時期有兩個朔州?!段簳さ匦沃尽贰八分荨睏l稱延和二年置為鎮(zhèn),后改懷朔,至孝昌中改為州?!霸浦荨睏l稱“舊置朔州”。(43)魏收:《地形志》,見《魏書》卷106上,第2736-2737頁。赫連斤所任職刺史即孝昌前之朔州(云州),與此朔州同置一地的是云中鎮(zhèn)。(44)周一良:《北魏鎮(zhèn)戍制度考及續(xù)考》,見《魏晉南北朝史論集》,第200頁。據(jù)筆者管見,此前文獻尚未見意新鎮(zhèn),所在亦有待考證。(45)關(guān)于北魏軍鎮(zhèn)最新的輯錄,參見牟發(fā)松、毋有江、魏駿杰:《中國行政區(qū)劃通史·十六國北朝卷(修訂本)》,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143-1144頁。北魏時期,“或征發(fā)中原強宗子弟,或國之肺腑,寄以爪牙”以為軍鎮(zhèn)鎮(zhèn)將(46)李百藥:《魏蘭根傳》,見《北齊書》卷23,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329頁。,可見赫連斤之見重。
赫連明之祖拔,前后任安南將軍、吏部尚書、冀州刺史,爵位為太原公。與赫連斤一樣,赫連拔亦為北魏緣邊重臣。赫連曾則已為近侍之臣。墓志稱其“初為殿中內(nèi)行羽真、阿干”。阿干為鮮卑語,兼有兄及長之義(47)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札記》,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23頁。,等同漢語的尚書。(48)松下憲一:《北朝胡族體制論》,北海道大學出版會,2007年版,第59-60頁。對羽真的理解,學界尚存分歧。(49)代表性研究如松下憲一:《北朝胡族體制論》,第67-72頁;張慶捷:《北魏文成帝〈南巡碑〉所見拓跋職官初探》,《中國史研究》1992年第2期。劉凱在統(tǒng)計分析相關(guān)史料后認為,內(nèi)行羽真所授予的對象是“帝室十姓”,“標示擬血緣中空間上接近權(quán)力的‘內(nèi)行’與標示血緣聯(lián)盟中身份的羽真號組合而成”(50)劉凱:《北魏羽真考》,《學術(shù)月刊》2015年第2期。。通過赫連曾任內(nèi)行羽真可知并非只有“帝室十姓”可獲此職,但亦可見赫連曾在魏廷中地位之高?!皟?nèi)行”無疑是指最接近皇帝之侍官(51)黃楨:《北魏前期的官制結(jié)構(gòu):侍臣、內(nèi)職與外臣》,《民族研究》2016年第3期。,“侍直左右,出內(nèi)詔命”(52)魏收:《官氏志》,見《魏書》卷113,第3234頁。。赫連曾雖是敵國君主之后裔,但已身領(lǐng)要職,其后又為武川鎮(zhèn)大將、秦州刺史。以侍臣出任鎮(zhèn)將是有證可尋的。太和十四年太皇太后馮氏崩,“詔聽蕃鎮(zhèn)曾經(jīng)內(nèi)侍者前后奔赴”(53)魏收:《高祖紀》,見《魏書》卷7下,第197頁。。此外,赫連曾任武川鎮(zhèn)將的時間大體可以推知。據(jù)佐川英治《六鎮(zhèn)鎮(zhèn)將表》可知,孝文帝時期武川鎮(zhèn)將均為代人,至宣武、孝明時期才發(fā)生改變。(54)佐川英治:《北魏六鎮(zhèn)史研究》,見《中國中古史研究》(第5卷),中西書局,2015年版,第90頁。同時,內(nèi)行羽真、阿干等內(nèi)朝官號,在孝文帝太和十五年制定官品到宣武帝繼位期間逐漸被廢止。(55)川本芳昭:《魏晉南北朝時代の民族問題》,第189-227頁。赫連曾赴任的時間也應該在宣武、孝明這一非代人壟斷武川鎮(zhèn)將時期。從其后又任秦州刺史來看,赫連曾在正光五年(524年)六鎮(zhèn)叛亂之前已經(jīng)離開武川鎮(zhèn)。
再看赫連明的仕宦生涯。墓志稱:“從帝薄罰,應謀翦定,以賞計奇。”由此可知,赫連明曾在某次隨帝親征的過程中出謀劃策。檢《魏書》,孝文帝在太和二十三年三月“車駕南伐”,與南齊軍隊發(fā)生軍事沖突。(56)魏收:《高祖紀》,見《魏書》卷7下,第219頁。赫連明應是在這次南征中表現(xiàn)出色,故被除奉朝請、蕩逆將軍。墓志又所謂“值邊方塵動”,當指北魏末期的六鎮(zhèn)之亂。赫連明在這一時期的表現(xiàn)已不得其詳。此后,赫連明得授龍驤將軍、涼城太守。《魏書·地形志》載梁城郡始置于天平二年(535年)。(57)魏收:《地形志》,見《魏書》卷106上,第2735頁。朱謀瑋及楊守敬已指出《水經(jīng)注》卷三“(鹽)池北七里,即涼城郡治”中的“涼城”就是《魏書·地形志》中的“梁城”(58)酈道元注,楊守敬、熊會貞疏:《水經(jīng)注疏》卷3,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43-244頁。,則《水經(jīng)注》成書前已有涼城郡。又,《魏書·崔挺傳》載崔元珍在永泰初至“爾朱榮之趨洛”(即永安三年,530年)間,“以破胡勛,賜爵涼城侯”(59)魏收:《崔挺傳》,見《魏書》卷57,第1391頁。?!段局菽怪尽份d志主正光五年“卒于恒州北二百里涼城郡”(60)大同北朝藝術(shù)研究院編:《北朝藝術(shù)研究院藏品圖錄·墓志》,文物出版社,2016年版,第92頁。。涼城郡之設置早于天平二年無疑?!段簳さ匦沃尽贰皼龀强ぁ睏l下的“天平二年置”,是指其和恒州僑置于肆州的時間。(61)王仲犖:《北魏延昌地形志北邊州鎮(zhèn)考證》,見《北周地理志》,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058頁。赫連明所赴任之涼城,當為肆州境內(nèi)之僑置涼城。
赫連明在任涼城太守期間“善化綏民,變風易軌”?!逗者B明墓志》稱其離任時“系犢還民,有攀轅臥轍之人,泣競道,遺留敬樹之風”?!跋禒龠€民”是引三國時期時苗之典以示其廉潔。(62)陳壽:《常林傳》,見《三國志》卷23,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662頁。后半句疑有脫文,所謂“敬樹之風”似無典可依。最近公布的太原唐赫連山墓屏風壁畫中出現(xiàn)了六幅“樹下老人”圖。(63)太原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山西太原唐代赫連山、赫連簡墓發(fā)掘簡報》,《文物》2019年第5期。有學者認為壁畫所描繪的均與道教相關(guān)。(64)趙偉:《山西太原唐代赫連山墓“樹下老人”圖試讀》,見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道教與民間宗教研究室主編:《中國本土宗教研究》(第4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年版,第211-224頁。在赫連簡墓中也有八幅“樹下老人”圖,其所述事跡與赫連山墓全然不同。這一類型的唐屏風壁畫屢有發(fā)現(xiàn),趙超提出“樹下老人”的原型是“以表現(xiàn)孝子、賢人為主的‘忠孝圖’”(65)趙超:《“樹下老人”與唐代的屏風式墓中壁畫》,《文物》2003年第2期。。其說可從。據(jù)此推測所謂“敬樹之風”即指敬老尊賢之風。無論如何,赫連明刺涼城郡取得了一定的成效,故而得拜車騎將軍,左光祿大夫,獲“劍履徐步,在朝不趨”之殊榮。雖然現(xiàn)已無法知曉涼城郡僑置的具體位置,但赫連明的出守也意味著高歡整合內(nèi)縮后北部邊疆秩序的嘗試。
除赫連明一支外,其余赫連氏在北朝時期亦受到魏廷之重用。赫連勃勃第四子倫曾被立為太子,遭前太子赫連璝之襲殺。(66)李昉:《偏霸部》引《十六國春秋》,見《太平御覽》卷127,第616頁。倫子豆勿于“來賓魏室,頻牧雄州”。豆勿于一支沒有受到赫連昌反叛的牽連,其子又為豳、恒州刺史。(67)《齊國開府赫連公(子悅)墓志》,見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第461-463頁。赫連略(此非高平鎮(zhèn)將)曾為安州刺史,其孫赫連儒在神龜二年(519年)前后任汾州刺史。(68)《武衛(wèi)將軍赫連儒造像記》,見劉景龍、李玉昆主編:《龍門石窟碑刻題記匯錄》,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年版,第495-496頁。所謂“朱紫代襲”,赫連儒之子赫連悅先后為建州刺史、河內(nèi)太守,又在永安年間為使持節(jié)北道大都督,“式遏寇虛,銷革蟊蠹”,后拜為兗州刺史、河內(nèi)太守等職。(69)《魏故使持節(jié)鎮(zhèn)北將軍都督建兗華三州諸軍事華州刺史睪平縣開國伯赫連公(悅)墓志銘》,見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第275-276頁。赫連悅的經(jīng)歷與赫連明類似,在北魏末的戰(zhàn)亂中一展身手。赫連悅從子遷以孝明帝挽郎入仕,后又在東西魏潁城之戰(zhàn)這一對高澄具有重要意義的戰(zhàn)爭中有出色的戰(zhàn)績,升為都督、廣州刺史。(70)黃楨:《新出北齊〈赫連遷墓志〉考釋》,《文物世界》2016年第4期。赫連后裔中的女眷有配于北魏早期權(quán)力核心的代人集團成員者。《北魏元侔墓志》志陰載其曾祖常山康王素連之妃為“夏主昌之妹”(71)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第60頁。。羅提因從拓跋燾討赫連昌有功,得“賜昌女為妻”(72)魏收:《羅結(jié)傳》,見《魏書》卷44,第1091頁。。羅氏原為叱羅氏,是內(nèi)入諸姓之一。(73)魏收:《官氏志》,見《魏書》卷113,第3267頁。
北魏赫連氏多有改姓之人?!洱R故開府儀同云公(榮)銘》稱:“大夏武皇帝,君之五世祖,曾祖那勿黎,大夏七兵尚書。囑國家失德,眾畔民離,舍彼危邦,言歸樂土?!?74)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第464頁。那勿黎在赫連夏被滅前逃至北魏境內(nèi)。此時夏、魏對立,因此才“藏姓為口豆連氏”。北周赫連達曾祖庫多汗“因避難改姓杜氏”?!吨軙贩Q赫連達“盛樂人”,“少從賀拔岳征討”(75)令狐德棻:《赫連達傳》,見《周書》卷27,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439頁。。這一支赫連可能是北魏滅夏后,改姓逃難至邊境,累世居于此??傊?,庫多汗之改姓實非出自魏廷之意,而是主動放棄赫連之姓。
綜上,大夏滅后依然有不少赫連氏在北朝政權(quán)中任要職。因魏末戰(zhàn)亂,赫連氏多以軍功揚名。赫連悅葬于洛陽,赫連遷郡望為洛陽,后又如赫連子悅、赫連明者葬于鄴,可見北朝末期赫連氏家族之遷徙軌跡?!短坪者B金剛墓志》首題“大唐相州鄴縣葬林鄉(xiāng)下故人赫連金剛”,鄴城這一支赫連氏至唐尤存。
北朝末至唐初,伴隨著諸政權(quán)的興亡,赫連氏亦輾轉(zhuǎn)其間。赫連山與赫連簡兄弟墓志的公布,為了解這一時期赫連氏的動向提供了線索?,F(xiàn)據(jù)兩方墓志,復原其世系如下。
據(jù)《赫連簡墓志》稱“往以從宦汾滸,因為太原人”。唐代太原之赫連氏,還有赫連仁。墓志其稱為“北都祁縣人”(76)《大周赫連君(仁)墓志銘并序》,見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98頁。。赫連靜之官職為冠軍大將軍,晉州牧。晉州是東、西政權(quán)的交界地帶,是“高歡所起之地,鎮(zhèn)攝要重”(77)令狐德棻:《武帝紀》,見《周書》卷6,第95頁。。赫連靜受到高齊政權(quán)重用,得以守衛(wèi)方面。赫連弘由齊入隋,為鎮(zhèn)軍大將軍,上黨太守。因此《赫連簡墓志》有“其先上黨人”之說。墓志稱:“齊隋發(fā)號,二祖倬然。秉風云之志,定帷幄之謀,或分列岳之寵,或受專城之寄。”可知靜、弘父子在齊、隋政權(quán)中多有建樹。赫連景則在晉陽受到了重用。《赫連山墓志》稱景為“皇朝元從”?!逗者B簡墓志》載赫連景“從我唐之初征,翼贊經(jīng)綸,計如投水,□謀定命”。李淵太原起兵之前,命“秦王于晉陽密招豪友”(78)溫大雅:《大唐創(chuàng)業(yè)起居注》卷1,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頁。。晉陽起兵,“太原之衣冠有大勛”(79)楊炯:《廬州都督王湛神道碑》,見《文苑英華》卷912,中華書局,1966年版,第4799頁。。赫連景在太原加入李淵集團,因功而得散官正三品金紫光祿大夫。
《赫連山墓志》載:
君以門族,潛龍不仕。無何,以匈奴大寇邊,君投筆而起,裹革從戎,震虩虩,聲雄雄。剿夷轂,休偵烽。將軍嘉之,奏上柱國而錫功,君遂不顧而還,歸臥青云。
《赫連簡墓志》稱簡“時參戎旅,勛至上柱國”。兩人均投身軍武,抵御“匈奴之大寇邊”。據(jù)墓志所載卒年及享年推算,赫連山生于貞觀十六年(642年)、赫連簡生于咸亨三年(672年),則寇邊之“大匈奴”當為東突厥。唐代北境經(jīng)歷了約三十年平靜后,單于府大酋溫傅、奉職二部于調(diào)露元年(679年)反,立阿史那泥熟匐為可汗,再一次掀起了唐北境的騷亂。泥熟匐反叛被平定后,突厥阿史那伏念、骨咄祿、默啜相繼而起。并州多次成為雙方交鋒之所在。永淳元年(682年)十二月,骨咄祿等入寇并州。垂拱元年(685年),骨咄祿“數(shù)寇邊”,唐廷以淳于處平為陽曲道行軍總管。陽曲即在并州境內(nèi)。圣歷二年(699年)四月,唐廷“以魏元忠檢校并州長史,充天兵軍大總管,以備突厥”。長安二年(702年)三月,突厥破石嶺,寇并州。(80)吳玉貴:《突厥第二汗國漢文史料編年輯考》,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445-447、492-498、515-516、754-757、787-789頁。赫連兄弟投筆從戎的具體時間已不可考,但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投身軍武。《大唐故李府君(修己)墓志銘》稱修己“以調(diào)露元年正月于定襄軍占募,蒙授上柱國、景福府校尉,疇軍庸也”(81)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第425頁。。是年十一月,唐廷以裴行儉為定襄道行軍大總管,將兵十八萬,與程務挺、李文暕總兵三十萬共討突厥(82)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02,調(diào)露元年十一月,第6508頁。。赫連簡于調(diào)露元年時僅8歲,似無可能于此時從戎。可以明確的是,唐廷為抗擊突厥曾有占募之舉,赫連兄弟或即因占募入伍。
對于墓志所記赫連兄弟在戰(zhàn)場上的英勇表現(xiàn)是有疑問的。戰(zhàn)后,兄弟二年均被授予上柱國。在高宗后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勛官濫授的現(xiàn)象。(83)呂博:《踐更之卒,俱授官名——“唐天寶十載制授張無價游擊將軍告身”出現(xiàn)的歷史背景》,《中國史研究》2019年第3期?!杜f唐書·職官志》稱咸亨五年(674年)以后“戰(zhàn)士授勛者動盈萬計”,“論實在于胥吏以下”(84)劉昫:《職官志》,見《舊唐書》卷42,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808頁。。正如李修己之勛官上柱國僅因“疇軍庸”所得。因此,《赫連山墓志》稱“赴難而全仁,功成而知止”云云,《赫連簡墓志》稱“乃不干祿,恬然自怡”“隱不違俗,高尚也”云云,皆不過為飾美虛詞。
總體而言,赫連氏發(fā)展至唐代已力分勢弱。有自稱為鄴人者如赫連金剛、又有自稱本河南人者如赫連欽若(85)《唐赫連欽若墓志》,見趙君平編:《邙洛碑志三百種》,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48頁。,在太原一帶還存在一些赫連氏如山、簡者。從仕宦而言,唐代的赫連氏已完全無法與北朝時之先人相提并論。赫連仁之曾祖勃為嶲州長史、祖曹為齊州錄事。入唐后,其父僅為長安縣令。(86)《大周赫連君(仁)墓志銘并序》,見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第398頁。赫連金剛卒于貞觀二十三年(649年),時年三十一。以此推之,金剛與其父由隋入唐。金剛祖叔諧曾為安南將軍、其父曾為蒲州刺史,而赫連金剛則未獲一官半職,僅剩冢中枯骨之榮光。
本文以《東魏赫連明墓志》為線索,結(jié)合諸方赫連氏墓志,考察了大夏滅亡后赫連氏在北朝至初唐時期的發(fā)展。入魏后,原為夏帝的赫連昌領(lǐng)“大酋統(tǒng)主”之號?!扒醮蟆迸c“統(tǒng)酋”帶有北魏領(lǐng)民酋長之意。這主要因為大夏滅亡后,不少赫連勃宗室、以及原屬赫連夏統(tǒng)治之士人、部落都被納入到了北魏政權(quán)之中。但“大酋統(tǒng)主”只是徒有其名,赫連昌入魏后已基本脫離其原屬部落。不過,在北魏政權(quán)中仍有不少赫連氏成為鎮(zhèn)將、刺史,甚至成為魏帝侍臣者。至魏末的動亂之中,赫連氏同樣能擔任官職。赫連明涼州刺史之任,應該是寄托了高氏整合北部邊境地方秩序的理想。赫連氏真正的衰落是在入唐以后。以赫連山、赫連簡為例,他們雖然參與了唐廷對于突厥的戰(zhàn)爭,但是也僅獲得“論實在胥吏之下”的勛官上柱國,只能通過隱居來掩蓋他們的仕途不順。
十六國后裔在亡國之后的經(jīng)歷依然是一個值得繼續(xù)討論的問題。本文僅以赫連氏為例作一嘗試性探討。目前所見北朝至唐代的赫連氏墓志相當零散,對于世系的復原也有捉襟見肘之感。期待將來更多的史料被發(fā)現(xiàn),推動對此問題的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