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邦
有一個身影總在眼前晃蕩。是誰?令我如此拉扯心思,念念不忘!
說來話長。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我在財政廳某部門領(lǐng)銜,“切割蛋糕”數(shù)百億計,被文山字海裹挾,壓力山大。領(lǐng)導開恩,說,給你加一個人,自己去物色。
太好了!我步履輕盈,哼起了小調(diào),像初春里掛滿了嫩芽的柳枝,迎風招展,得意忘形。一定得找個“叫腦殼”,不是吃干飯的,我暗自在想。
湖南財經(jīng)學院,位于岳麓山北麓一隅,濃蔭遮蔽,幽深僻靜,空氣清新,是培養(yǎng)財經(jīng)人才的搖籃,從這里走出一批又一批優(yōu)秀人才,在財經(jīng)界不乏叱咤風云、功成名就之人。
這里,是我的母校,人生中脫胎換骨的起點,學生宿舍、食堂、教學樓、禮堂、操場,以及穿插其間的大道、小徑、橘子園、參天古樹,我都再熟悉不過了,有一種割舍不斷的情感。毫無疑問,去此地“掘金”,是不二之選,定能遂心如意,水到渠成。
學生處李處長是熟人,熱情,爽快,可信。找她,應(yīng)該是壇子里摸烏龜,百分之百靠得住。說明來意后,她二話不講,滿口應(yīng)承。
她搬來一大摞檔案,左挑右選,翻出了三個人:一學生干部,組織能力強,綜合素質(zhì)高;一優(yōu)秀學生,品行好,成績優(yōu),德才兼?zhèn)?;還有一人,文筆不錯,癡迷寫作,經(jīng)常在報紙上發(fā)“豆腐塊”。她補充介紹,前兩人身高一米七五以上,長得帥氣,一表人才;后一人個頭稍矮,言行隨意。潛臺詞即選前兩人之一最佳。
一時半刻,我拿不定主意,就像平日里在菜市場買菜,多種鮮嫩、水靈的瓜菜擺在面前,竟不知挑哪樣為好!
“回去考慮考慮!”我對李處長說。
消息傳出,前兩位先后找上門來,滿懷激情,毛遂自薦,表達了他們的強烈愿望,希望得到我的青睞。令人納悶的是,后一位卻像沒那回事一樣,毫無動靜,哪怕是前來與我見上一面。
應(yīng)該說,省財政廳是政府的重要部門,分管全省的“米米”,眾目睽睽,接觸面寬,社會影響大,有利于年輕人施展才華,是眾多學子求之不得的就職單位。他怎么會如此無動于衷呢?也許是他自認為才不如人,希望不大,省了那份心;也許是他不太懂人情世故,人與人之間除了真誠與信任之外,還需要溝通與聯(lián)系。
我百思不得其解,差點傾斜了心中的天平!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因了我的“偏好”,前兩位沒有了信息,此“無動于衷”者卻幸運“中彩”,接到了參加擇優(yōu)錄取考試的通知。
是時,統(tǒng)一的公務(wù)員招錄制度尚未出臺,是騾子是馬均由各單位自設(shè)場地“遛一遛”敲定。各處室從各大院校應(yīng)屆畢業(yè)生中挑選來的六十位人選,經(jīng)過筆試、面試兩道環(huán)節(jié)緊張、激烈的角逐,六位學生脫穎而出,走進了財政辦公大樓,成了我后來的同事。“無動于衷”者不負我望,也名列其中,印證了我的眼力。
后來,在一次閑談中,我問他,你不想到財政廳來?他隨口而出,這么好的單位,誰不想來?我有點好奇,追問,那你當時怎么不來找我呢?他一個鬼臉,俏皮地說,我早就知道,你會選我的。
真是神了!他與我素昧平生,竟有如此本事,能揣摩到我的心思,知道我獨好寫作的人。
新招的干部下基層鍛煉去了,單位虛位以待,等他們上崗……
這下可好了!多了一個得力的助手,我無需再為要完成一大堆文字材料捉襟見肘而煩心了,我得像師傅帶徒弟一樣貼心地手把手地教他熟悉門戶,掌握訣竅,盡快進入角色,教他如何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左右逢源隨機應(yīng)變應(yīng)對各種場面和挑戰(zhàn)。
又有誰知道,機關(guān)里的這碗飯也不是那么好端的!
正盤算時,辦公室主任來了,開門見山,向我提出,他需要一個寫材料的,將肖念濤讓給他?!安恍?!不行!不行!”哪有這樣撿便宜的?我連說了三個不行,把頭搖得像貨郎鼓似的。他再一說,我把臉拉得老長,轉(zhuǎn)身忙我的事情去了,干脆懶得理他。
我們同一個級別,平起平坐,他拿我沒轍,悻悻然走了。
不一會兒,分管人事的廳領(lǐng)導來了,面帶笑容,鄭重其事,“克邦,跟你商量件事!”我已明白,是那碰了壁的家伙搬來了“救兵”,靈機一動,訴起苦來,“領(lǐng)導啊,你不知道我有多難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
“我知道,也理解,”他一個手勢,掐斷了我的訴苦,“你是中層骨干,不能沒有全局觀念!”一頂不大不小的帽子扣將下來,我不知所措。
見我半天不吭一聲,他又補上一句,“這樣吧,把考試成績第一名給你?!避浿袔в?,算是給出了交換條件。
官大一級壓死人,得罪不起。我知道,事已至此,任何“抵抗”都是徒勞的,無奈之下只能啞巴吃黃連,“繳械投降”了。
就這樣,我瞎忙了一氣,煮熟的鴨子飛了……
年輕干部鍛煉回來后,肖念濤去了辦公室,分配到文秘科工作,這一干就是十四個年頭。
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電腦尚未普及,起草文稿都是用筆在印有方格子的稿紙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人稱“爬格子”。在機關(guān)里,提起“爬格子”,很多人都搖腦殼。什么規(guī)劃呀,總結(jié)呀,報告呀,領(lǐng)導講話呀,連篇累牘,接二連三,沒完沒了,那些“格子”就像直通云霄的天梯,怎么爬也沒有個盡頭。“爬格子”的人一天到晚、一年到頭絞盡腦汁、耗費心力在文字堆里摸爬滾打,苦苦掙扎,那種苦啊,累啊,與六七十年代生產(chǎn)隊里最辛苦的“雙搶”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我雖然不是專門“爬格子”的人,但工作中也少不了與“格子”打交道,歷經(jīng)辛酸與苦楚,有切身的體會。
春來冬去,時光如駒。與他同進機關(guān)的人,有的到了業(yè)務(wù)處室,有的被提拔重用,而他,始終在原地踏步,沒有嫉妒,沒有攀比,也沒有牢騷怨言,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夜以繼日繼續(xù)趴在“格子”上,與枯燥的文字竊竊私語、長歌曼舞……
漸漸地,他的黑發(fā)叢中抽出白線,一根一根地往下掉。人未過四十,頭頂上竟光溜溜的一片。不知情的,還以為他快到退休年齡了。
“肖念濤聰明絕頂啰!”閑暇時,同事沖他打趣。
“哪來的聰明,都是被那些麻皮文字擼光的!”他答話粗俗,自我解嘲中隱含著絲絲的心酸,令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過去,年輕人參加工作,或多或少會接受一種教育,就是“革命工作不分好壞,都是為人民服務(wù)”。話是那么說,實際上卻是另一回事。不管是領(lǐng)導,還是一般干部,心里都清楚:業(yè)務(wù)部門“唱主角”,綜合部門“打邊鼓”,雖然都重要,也都“光榮”,但無論如何后者沒有前者來勁,少了點爽快和成就感。財政廳也無例外,因職能特殊尤顯突出:部門預算處管“米米”,來“燒香拜佛”的多,受人待見;綜合處室在后臺服務(wù),與外界“隔絕”,只有當“無名英雄”的份。
肖念濤因為擅長文字,又是一個“很聽話的人”,不知道“挑肥揀瘦”和“討價還價”,加上領(lǐng)導認為人盡其才,能者多勞,沒有比他更適合的人了,所以,他與“無名英雄”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長相廝守在文字堆里。
在此期間,我轉(zhuǎn)悠幾個崗位后,躋身于領(lǐng)導班子,多多少少有了些話語權(quán),但與他不是直接的上下級關(guān)系,雖然想幫他一下,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在心里面惦記。
一次決策會,討論“棋子挪動”問題,某部門預算處副職有一空缺,人事部門拿的方案是一入職時間不長的年輕人。當然,這位年輕人也確實不錯,從培養(yǎng)年輕干部出發(fā)也理所當然,但是,論資歷,論貢獻,他與肖念濤相比,還是有那么一點點差距。討論“棋子挪動”的這出戲,人事部門負責人只是一個報幕人,他報的單子實際上是“執(zhí)行導演”擬定的,當然,也征得了“導演”的同意。大家心知肚明,只要過得去,都不會唱反調(diào),又不是原則問題,誰愿意無謂地挑起是非,與“執(zhí)行導演”過不去呢?
我猶豫了半天,在說與不說之間徘徊……
機會來了,“執(zhí)行導演”出去方便去了。我瞅準時機,仗言直陳:肖念濤寫材料十多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能再“虧待”他了,這個缺還是由他來補較為恰當。大家一聽,言之有理,齊聲呼和,應(yīng)該,應(yīng)該!還好,“執(zhí)行導演”姿態(tài)高,回轉(zhuǎn)之后,見大家異口同聲,也就順水推舟改張易調(diào)了。
終于,他“浴火重生”,從文字的“苦?!敝刑觥?/p>
二〇一四年二月,受中國散文學會、湖南省作協(xié)的抬愛,我的散文集《自然抵達》研討會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召開,心直口快的吳泰昌老師在發(fā)言中岔開話題,說湖南寫散文的人不多,印象中只有葉夢、廖靜仁兩人。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的看法令我震驚。殊不知,湖南的散文創(chuàng)作大有人在,且不乏精品力作,很多散文精品的水準并不在全國名家名篇之下。他為何有此偏見?
我左思右想,順著藤兒摸出個瓜:湖南散文無組織機構(gòu),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合力不夠,影響不大,墻內(nèi)開花在墻內(nèi)香,一塊臘肉悶在飯蒂根下面吃。
我暗下決心,一定要盡己所能,促成這個機構(gòu)建立起來!
一天,肖念濤還有幾個小兄弟涌進我的辦公室,像一團呼呼燃燒的火焰,激情澎湃,摩拳擦掌,“邦哥,您牽頭,我們組建散文學會?!?/p>
“好?。 蔽掖笙策^望,正為沒人幫襯發(fā)愁。
說干就干,大家立刻行動起來!
我拉上肖念濤,屁顛屁顛就往省作協(xié)跑。龔愛林、唐浩明、王躍文等領(lǐng)導十分開明,一點愣痋也冇打,聲音一致說這是大好事,完全贊同,大力支持。
尚方寶劍拿到了,余下的就是布陣作戰(zhàn)了。
出乎我的意料,肖念濤除了有較強的文字功底外,在組織能力上也是一把“刷子”。他儼然一陣前指揮,把大家召集攏來,你干什么,他干什么,先干什么,后干什么,需注意哪些事項,怎樣操作,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吩咐一番。
在他的帶領(lǐng)下,注冊登記,確定會員,籌措資金,開設(shè)賬戶,起草文件,打印材料,聯(lián)系賓館,安排會場……在短時間內(nèi)將籌備事項一一搞定。
二〇一五年六月二十七日,湖南省散文學會宣告成立!
“來,我們來一張合影!”在會議現(xiàn)場蓉園賓館三號樓門前,我把肖念濤一伙拉到一起,對著鏡頭,留下珍貴的一瞬。
我笑了,他也笑了,大家都笑了,笑得臉上像一輪初升的太陽,霞光蕩漾,春風得意!
散文學會開席了,得上一道好菜!
“邦哥,我們辦期純文學刊物。”肖念濤腦瓜子一轉(zhuǎn),沖著我,聲調(diào)脆爽。這是個好主意,當然行。
在瀏陽鎮(zhèn)頭采風時,大家圍坐一起,你一言我一語,畫好了《湖南散文》的樣圖。他自告奮勇,擔綱執(zhí)行主編,拍著胸脯說,不辦則已,一辦就要辦出個樣子來!
《湖南散文》問世了。他把它看得跟自己的崽一樣,捧在手心,揣在胸口,生怕它走路不穩(wěn),長得不乖,成歪瓜裂棗咎蘿卜皮,讓人嗤笑。
工作之余,他舍棄一切,包括休息、娛樂、愛好和為人之父為人之夫應(yīng)盡的職責,瘋子般一頭扎進編審中,在文字的曠原上跋涉、奔跑。
多少次伏首案前,多少次挑燈夜戰(zhàn),面對一篇篇文稿、一行行文字,甚至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符號,他都一絲不茍,斟字酌句,刪繁就簡,糾偏改錯,悉心為他人做嫁衣裳。
他眼睛里有毒,容不得一粒沙子,粗劣“三俗”(庸俗、低俗、媚俗)產(chǎn)品概莫能從他眼皮子底下溜過;他希望一樹的鮮果長在清風里,視“關(guān)系稿”“人情稿”如蟲害,似鬧藥,態(tài)度堅決,拒之門外;他苛求完美,采稿、編輯、排版、校對、印刷若稍有差池,則臉色難看,言辭難聽,一點情面也不講。
如此硬扎,我算是佩服了他!
《湖南散文》創(chuàng)刊以來,在他的操持下,出了十八期,一千六百多個頁碼,兩百多萬字,雖不能說是上乘精品,無一瑕疵,但也算是拿得出手,像那么回事,業(yè)界豎大拇指的不少。
為辦此刊,他傾注了太多的情感,付出了太多的心血。雖然,他不是內(nèi)行,但有他在,我一百個放心。如果說,《湖南散文》這道菜品正味美,讓人齒頰生香,頗受廣大“食客”歡迎的話,那么,他的把廚不可或缺,功不可沒。
在《湖南散文》的史冊上,一個閃亮的名字當鐫刻其上!
散文創(chuàng)作需要交流、學習和提升,散文創(chuàng)作的成果需要挖掘、推介和宣傳。這是學會成立的初衷,也是我們的共識。
二〇一六年九月,省散文學會、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聯(lián)合在湖南賓館九樓召開謝宗玉散文創(chuàng)作研討會,請來了省委宣傳部、省文聯(lián)、省作協(xié)的領(lǐng)導和省內(nèi)外文學名家,大家云集,規(guī)格不低,架勢不小。
學會首次召開研討會,能否旗開得勝,主持人是關(guān)鍵。我把這一任務(wù)交給了他。
“念濤,筐不得瓢喲!”事前,我反復叮囑。
“邦哥,您放心!”他答話干脆,信心十足。
那一天,會議九點開始,八點五十五了,嘉賓們都到齊了,落座了,現(xiàn)場卻不見他的人影。主持人不到,這會怎么開?
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從九樓跑到一樓,又從一樓躥到九樓,在走廊上走過來,走過去,眼睛死死地盯著電梯門,不停地喃喃自語“拐噶場噠,拐噶場噠”……
謝天謝地,八點五十九分,電梯門開了,他頭發(fā)零亂,衣衫不整,滿頭大汗地從里面沖出來。我一見他,就火冒三丈,“你咯雜鱉,太亂彈琴了!”恨不得上前給他一拳。
“對不起,我來遲了!”他低頭囁嚅,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臉的愧疚。
研討會如時召開。我坐下來,怒氣未消,死死地盯住他,生怕他有絲毫閃失。還好,他沉著鎮(zhèn)定,方寸不亂,從口袋里掏出早已準備好的主持詞,聲調(diào)洪亮,把持著會議的節(jié)奏,使會議有序、順暢地進行,取得圓滿成功。
幾天后,我才知道,他那天遲到事出有因:愛人超齡懷孕,頭天晚上突然大出血,他緊張兮兮,火速送進醫(yī)院搶救,在病床前守護了一通宵。因為太困倦了,清晨時迷迷糊糊打了個盹,猛然間醒來,一看開會時間快到了,急得像猴子火燒屁股似的,口未漱,臉未洗,早飯也顧不上吃,急急忙忙打個的就趕了過來。
原來如此,難怪他當時氣色不好,狀況不佳,一副狼狽不堪的相。
我痛心疾首,無地從容,悔不該不問青紅皂白,沖他大發(fā)脾氣。
我與肖念濤既是同事,又是文友,兩人之間像兄弟一樣,坦誠相見,無話不說。
原來,只知道他公文材料寫得多,駕輕就熟,得心應(yīng)手;與他接觸多了,密了,才知道他在文學領(lǐng)域也頗有造詣,小說、散文、詩歌、評論通吃,令人刮目相看。
二〇〇三年,我還是一文學菜鳥時,他就出版了一部小說,書名叫《獨木橋上》,是根據(jù)他自己的切身經(jīng)歷,構(gòu)造了一群高考落榜生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歷經(jīng)艱辛的故事。
當他將這部小說簽上名,興沖沖地送給我時,我卻不以為然,只略略地翻了一下,就把它擱到書架上,再沒有認真去細讀。
說實在的,我喜愛讀書,家中也藏書不少,且有許多名家簽名珍本,但因為工作忙,時間有限,只挑世界名著和自己特別關(guān)注的書去讀。他的小說,我以為,雖然他文筆不錯,但涉世不深,積淀有限,應(yīng)該沒有太多吸引我之處,所以,還真沒把它當一回事。
后來,我的散文集《自然抵達》出版后,也送了他一本。沒想到,沒過幾天,他就手捧一疊厚厚的打印稿來了,說是他讀了我的散文集以后,感觸很深,特別激動,連續(xù)三個晚上沒睡覺,寫出了自己的心得與體會。
我接過來一看,大吃一驚!三十多頁稿紙,洋洋灑灑一萬五千多字,從閱讀,到構(gòu)思,下筆,直至完稿,該花多大的心力呀!頓時,我全身熱流涌動,深情地注視著他,不知道該說什么為好。
這篇書評,題為《渾金璞玉,美自天成》,視角犀利,結(jié)構(gòu)嚴謹,論述深刻,文采飛揚,對拙著給予了高度的評價,時任《湖南工人報》副刊部主編的我的好朋友方雪梅看了,連稱“妙評”,破例以兩個整版在他們報紙上刊發(fā),讓我受寵若驚,著實“光鮮”了一番。
一樣的送書,不一樣的對待,現(xiàn)在想起來都慚愧。
還有一事,在此不得不一提,我們之間發(fā)生過這么一段小插曲:有人告訴我,孔夫子舊書網(wǎng)上,在出售一本我簽名送他的《自然抵達》。我將信將疑,上百度一搜索,果然是真,心里面或多或少生出點小疙瘩來。因為是朋友,也怕他再有所舉,我坦率地跟他講,簽了名的書,不應(yīng)該賣給舊書店;否則,有不尊重贈者之嫌?!罢鎸Σ黄穑俏野峒姨幚砼f書時,沒注意夾進去了?!彼汇?,臉一紅,向我道歉?!皼]關(guān)系,我的書轉(zhuǎn)手出去了,又多了個讀者,豈不更好?”見他像做了虧心事一樣,我挺難受的,反倒不安起來。后來,他又重提此事,說他不應(yīng)該犯這個錯。“快別提了!你讀得如此認真,還寫了書評,這樣的讀者,我到哪里去找??!”
我責怪自己,屁眼大的事也拿出來講,還小題大做上升到道德層面,太小心眼了。我再三地做解釋,安慰他,生怕他老放在心里。
世事難料,天有不測之風云。
一天,肖念濤發(fā)來微信,“邦哥,向您請假,這期《湖南散文》我就不審改了!”怎么了?我心生疑惑。
一打聽,才知道他住進了醫(yī)院,患的是癌癥。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好的一個人,怎么會呢?早一向我們還在一起談笑風生,商討如何更好地開展學會活動呢。
然而,現(xiàn)實就是這么無情,秘書處劉良武確切地告訴我,他不僅得了癌癥,還到了晚期。天啦,如晴天一聲霹靂,一下子把我震蒙了,腦子里一片空白,半天沒回過神來。
這個人啊,就是如此的“馬大哈”:對待朋友,不存二心,掏心窩子給你;對待工作,冇得任何價錢講,像老黃牛拉犁一樣,舍命地干;對待自己的身體,卻大大咧咧,一點都不愛惜。
他太自信了!單位組織體檢,他自認為身體棒棒的,嫌體檢啰唆麻煩,連續(xù)三年缺席。二〇一九年五月,他感到腹部不適,才去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肝部有腫瘤跡象。醫(yī)生要求他住院治療,他毫不在乎,把診斷書往屜子里一塞,繼續(xù)忙他的工作去了。直到十月,他痛得不行了,才住進了醫(yī)院。這時,已為時晚矣,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無法手術(shù),只能靠靶向藥治療了。
我趕緊放下手中的活,叫上學會秘書處幾個人,到河西中醫(yī)研究院住院部去看望他。
病床上,他一臉憔悴,瘦弱了許多,見我們來了,好不高興,掙扎著想探起身來?!疤芍?,別動!”我眼睛濕了,上前一步,替他蓋上被子。他簡單的一聲“謝謝”,感激之情盡在其中。
看得出來,他早已知道自己病情的嚴重程度,他刻意掩飾著自己,笑容與樂觀之下隱藏著莫大的痛楚和傷悲。他才華橫溢,事業(yè)未竟,尚在躊躇滿志、施展與上升的輝煌時期;他酷愛文學,視文友為知己,在激情與歡暢中同斟共飲;他家庭幸福美滿,賢惠的妻子和倆聰明乖巧的幼兒是他引以為傲津津樂道的話題。這一切,又有誰不珍惜與留念,誰能舍得與放棄呢?想到這里,我的心像被鋒利的錐子錐了一樣,一陣陣抽搐起來,特痛!
我克制住自己,靜下心來,安慰他樹立信心,安心治病。我知道,我在口是心非,言不由衷,但還是要說,現(xiàn)在醫(yī)療科技發(fā)達,這點病算不了什么,肯定會治好的,我們還等著與你一起去采風呢。
突然間,他一聲“對不起”,沖著我道歉,說我住院動手術(shù)時,沒有去看我。我心中一熱,回答他,那是早幾年的事了,又是一個小手術(shù),我不想驚動別人,除了家人之外,所有朋友、同事和其他親屬都不知曉,別掛在心上。
“我心里總過意不去呀!”他聲音微弱,卻義薄云天。
“快別說了……”我鼻子一酸,眼睛紅了,止不住的淚水涌出眼眶。自己病成這樣,還惦記著虧欠別人。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與他有緣相遇,并攜手同行,是我的福分!
二〇二〇年三月二日,他終究沒能戰(zhàn)勝病魔,在度過四十八個春秋后,懷著不舍和留戀,走了,永遠地走了……
麓山嗚咽,湘江涕泣。天妒英才,壯志未酬。
我佇立橘子洲頭,望江水滔滔,聽汽笛長鳴,仰天長嘆,揮淚疾呼:來生再會,還與你一起書寫財政,吟歌文學!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