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紅
先讀一首古詩,此詩想必許多人都很熟悉,那就是唐代崔護(hù)的《題都城南莊》——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記得當(dāng)年到縣重點(diǎn)中學(xué)念初中,暑假回到農(nóng)村老家,在堆谷間的破木門上看到有人用木炭寫下這首詩,給我那顆尚未開化的少年心帶來的震撼至今難忘。
唐人孟棨《本事詩》和宋代《太平廣記》記載了此詩“本事”:崔護(hù)到長安參加進(jìn)士考試落第后,在長安南郊偶遇一位美麗少女,次年清明節(jié)重訪此女不遇,于是題寫此詩。這段記載道出此詩及其本事很有傳奇色彩,而且在以后的詩詞中也累見其痕跡,比如“落花猶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處?”(晏幾道《御街行》),再如“縱收香藏鏡,他年重到,人面桃花在否?”(袁去華《瑞鶴仙》)。從這些作品可以看出它對后世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影響,因此人們用“人面桃花”形容女子的面容與桃花相輝映,后泛指所愛慕而不能再見的女子,也形容由此而產(chǎn)生的悵惘心情,歐陽予倩先生亦曾就這個故事寫了一出京劇《人面桃花》。而這里我要說的主題,則是刪去了“人面”,只留“桃花”。
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是這樣寫的:“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zhuǎn)入此中來?!?此詩就是白居易任江州司馬時所作,花徑相傳是白居易詠此詩的地方。白居易被貶任江州(九江)司馬時,曾到廬山游覽,當(dāng)時正值暮春,他有感于山下桃花已落而此處桃花仍盛開,便吟誦出此詩,故此地也稱“白司馬花徑”,并建造了“景白亭”。
花徑崎嶇,拾級而下,曲徑通幽,綠樹婆娑,盡頭便是傘頂紅柱的小亭,亭內(nèi)橫臥一巨石,上刻“花徑”二字,傳說為白居易手書。花徑公園中建有“白居易草堂”。草堂背靠茂密竹木山坡,前臨潺潺的小溪流水,臺階是花崗巖條石,地面是方塊青磚拼鋪,綠擁翠掩中的草堂顯得十分高雅恬靜。在此尋思著,當(dāng)年剛剛安撫了心內(nèi)“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憂愁,中年的白司馬開始恢復(fù)詩人本色,來這里尋覓心中的春天,北望香爐峰,南尋遺愛寺,于是建草堂而作《廬山草堂記》,鑿池塘植荷花,逸興紛至沓來,起而歌曰:何以洗我耳?屋頭飛落泉;何以凈我眼?砌下生白蓮。而時光打了一個旋,雖然復(fù)制有那池,那圃,那草堂,雖然白居易石像立于湖畔,但那作詩的人和景,終究不再了。也就是從那一刻起,我仿佛重新認(rèn)識了一個白居易……一首小小的詩,就能徹底改變對一個人的印象,這也算是桃花的魅力、文學(xué)的魅力之一吧。
一樹梨花壓海棠
“一樹梨花壓海棠”,剛寫下這個題目,我自己就有些忍俊不禁了,梨花是白色的,海棠是紅色的。斷章取義來看,這句詩似乎就是描述一處風(fēng)景,但如果我們結(jié)合全詩和創(chuàng)作背景,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一句的奧妙之處。清代劉廷璣在《在園雜志》里就寫道,有年春天他到淮北巡視部屬,“過宿遷民家”,見到“茅舍土階,花木參差,徑頗幽僻”,尤其發(fā)現(xiàn)“小園梨花最盛,紛紜如雪,其下海棠一株,紅艷絕倫”,此情此景,令他想起了一首絕句《一樹梨花壓海棠》,“不禁為之失笑”。
這首七絕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蘇軾寫的。話說蘇軾有一位忘年好友叫做張先,也是北宋一位文學(xué)家,那時張先已80歲,卻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納妾。這可是大事,北宋的文學(xué)圈一時轟動,眾多好友前來賀喜,作為老朋友蘇軾也來了,當(dāng)他們看到張先的小妾更是吃驚,人家才18歲!但對于當(dāng)事人來說,那就是美滋滋得很了。當(dāng)時蘇軾任職的地方離張先家不遠(yuǎn),張先就經(jīng)常叫蘇軾來家里吃飯。一次吃得很開心,張先想炫耀一下,便即興賦詩一首:“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紅顏我白發(fā)。與卿顛倒本同庚,只隔中間一花甲?!边@下蘇軾忍不住了,調(diào)侃道:“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發(fā)對紅妝。鴛鴦被里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辈荒懿徽f,才子詩人的境界絕對不是我等平凡之輩所能及的,連“老牛吃嫩草”這樣的事情也可以寫得這樣的意境唯美,無一字露骨,卻盡得風(fēng)流。這最后一句尤其傳神啊,梨花指的是白發(fā)丈夫,海棠指的是紅顏少婦,一個“壓”字道盡無數(shù)未說之語……
可這對于純潔的梨花來說,那真是怎樣的一種無辜?。 昂鋈缫灰勾猴L(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梨花開時,繁盛如雪,因?yàn)槔婊◥阑鹬兀?/p>
其實(shí),梨花既不像“顛狂柳絮隨風(fēng)去”,也不像“輕薄桃花逐水流”,在人們看來,其品格是非常高尚的。梨花,顧名思義,就是梨樹的花朵,春季開花,花色潔白,如同雪花,具有淡淡的香味;而梨樹,落葉喬木,葉圓如大葉楊,干有粗皮外護(hù),枝撐如傘;梨樹的果實(shí)當(dāng)然就是梨了,梨在我國產(chǎn)量之盛,時間之長,僅次于蘋果,生食口味頗佳,還可釀酒、制梨膏、梨脯等,以及藥用。
梨花用自己的高潔與芬芳也吸引著歷代的詩人詞家,所以它一直靜靜地凝固在唐詩宋詞元曲之中,默默地展示著一處處風(fēng)景,糾纏著一種種情結(jié),訴說著一段段故事。實(shí)際上就連蘇軾蘇東坡,他也很正經(jīng)地寫過梨花,《東欄梨花》就是他所作的七言絕句: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
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東坡的詩一向以豪放著稱,像這樣悲涼的很是少見。柳葉青襯梨花白,可謂是一青二白,而一青二白,突出了梨花坦蕩如砥的特點(diǎn)和不妖艷也不輕狂的姿態(tài);滿城飛舞的柳絮,真是“春風(fēng)不解禁楊花,蒙蒙亂撲行人面”,同時從柳絮紛飛寫出梨花盛開的季節(jié),這春意之濃,這春愁之深;“一株雪”里,則再次賦予梨花以神韻;“人生看得幾清明”,人生能有幾次清明,深藏著的綿綿不盡的情思??!春光易逝,“人生苦短”,只有淡看人生,才能從中得到解脫,雖然這只是蘇軾的人生感悟,可也是引人無限深思的。
而陸游同樣寫過梨花。一次陸游賞罷梨花,也深為梨花獨(dú)特的皎潔清香所驚嘆,情不能已,遂揮筆題詩,這就是陸放翁的《梨花》:
粉淡香清自一家,未容桃李占年華。
常思南鄭清明路,醉袖迎風(fēng)雪一杈。
從古至今的蕓蕓眾生,每個人如寄的人生之中都只有一個盛年,誠如蘇軾在自己的另一首詩中所嘆:“夢里青春可得追?”然而不管是他抑或陸游,這里也包括無數(shù)的文人騷客,哪個不是慕名而來,踏歌而去,漸行漸遠(yuǎn),最后無一例外地消失在歷史的風(fēng)塵之中?但是清明會年年如期而至,梨花歲歲伴著漫天飄揚(yáng)的柳絮在盛開——一樹一樹,就這樣開了落,落了開,一茬又一茬……
一樹梨花開,淡淡等你來;無論你來或者不來,它都在靜靜地開——因?yàn)?,它并不是為著海棠而存在?/p>
李忠
1969年生,廣西平樂人。作品散見于《詩刊》《詩歌報月刊》《散文詩》《綠風(fēng)》《詩潮》《小說月刊》《青年文摘》《廣西文學(xué)》等刊物,作品入選《中國年度最佳詩歌》《中國當(dāng)代詩庫》《生命淡如水》《青春閱讀叢書》等60余部詩文選本。出版詩集《野百合盛開的獨(dú)白》《點(diǎn)亮心燈》《紀(jì)念冊》,小說、散文集《似水流年》《給我一把鑰匙》《夢想人生》《履痕》《看見:一個詩人眼中的風(fēng)景》《故鄉(xiāng)云水地——昭州漫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