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

張浩文

買到牛大頭就放心了。

一共五頭，一公四母，五百元錢。這價錢比山外便宜一半都不止，大頭樂得心頭亂顫，可臉上還是做出悻悻然的樣子?！疤F了！你們欺生，這是一錘子買賣，我下次再也不來了。”走出寨門時，他對送行的王胡子嚷嚷。

“不來就不來唄，”王胡子笑著說，“又不是我請你?！迸R走他把一個褡褳掛在牛背上，告訴大頭：“饒你三十斤黃豆，這是回程的飼料?！?/p>

“就憑這個，我以后還來?！贝箢^笑著說。

他趕著牛下山了。

從這里到青石鋪火車站大概五十里。他和牛在那里坐貨車，一天一夜行程，第三天到達(dá)關(guān)中平原。

大頭是受全村人委托，到山里給生產(chǎn)隊購買耕牛的。山里牛便宜，越往深山越便宜，這是村民從牛販子那里得到的消息?；睒淝f生產(chǎn)隊太窮了，他們舍不得讓牛販子掙差價，就決定自己當(dāng)牛販子。隊長滿倉選來選去，最后選定大頭去販牛，大頭本來就是隊里的飼養(yǎng)員，熟悉牲口，而且他出過遠(yuǎn)門，是見多識廣的人。

大頭販牛的地方是秦巴山區(qū)，他來這里是老馬識途。幾年前大頭在這里割過漆，還拐走一位山里姑娘當(dāng)媳婦。說起來這地方是他的福地了，來這里做生意他心里踏實。

事情正如所愿。大頭一路順風(fēng)，進(jìn)寨子買牛也沒有費多少口舌，價錢還是那么低廉，低廉到讓他吃驚?，F(xiàn)在剩下的事情就是把牛趕回去了，這個他不擔(dān)心。山路雖然難走，但山里牲口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青石鋪的貨車是預(yù)定好了的，到站就上車，上了車他只管睡覺，一覺睡醒差不多就到家了。

可是，出乎預(yù)料的事情發(fā)生了。

怪就怪那頭騷公牛，大頭真后悔買了它。他開始只買了四頭母牛，根本沒有考慮公牛。母牛合算啊，除了干活，還能生崽，一舉兩得。他謀劃著，等這四頭母牛買回去，每年至少能添四頭牛犢，兩年就是八頭，以此類推，要不了幾年村里的牲口棚就爆滿了，那是多么偉大的事啊，村里人都會夸贊他。大頭的現(xiàn)場交易快要完成了，王胡子才牽出了這頭公牛，建議他買下。大頭不要，王胡子說你娶媳婦難道要讓她們當(dāng)寡婦嗎，大頭說我們有公牛。王胡子說，你們平原上的公牛不行，配不上我們山里的母牛，我不是硬要塞給你，你這些母?；厝ド涣酸蹋蓜e后悔哦。大頭看那公牛，確實比他們的威猛多了，骨架大、毛色亮不說了，光看后胯間懸掛的睪丸，簡直就是一顆碩大的西瓜！他們村那頭公牛的卵蛋只有拳頭大，跟它比就是爺爺和孫子。人常說父強子壯，牲口也一樣。大頭最后咬牙買了它，反正他手里結(jié)余的錢比較多，再買一頭也沒有超過預(yù)算。

就是這家伙惹了禍。

下山的路上它一直不老實，夾在四頭母牛中間，這頭健壯的公?？簥^得口吐白沫，亂奔亂跳，簡直跟瘋了一樣，大頭一時看不住，它就趴上了母牛的后背。大頭在路邊折下一截樹枝去抽它，它撇下這頭母牛，又去騷擾另一頭，不停地?fù)v亂，把整個隊伍攪得七零八落。大頭火了，揚起樹枝去劈公牛的耳朵根，他是飼養(yǎng)員，知道怎么打牲口才最狠。

公牛被打急了，它慌忙往前竄，沒想到路面有一道石頭縫，它的一條腿“唰”一下陷下去了。公牛當(dāng)下栽倒，發(fā)出一聲慘叫。

大頭到跟前一看，這道石縫很深，牛腿完全陷沒了，更可怕的是，這道縫隙并不寬，牛腿是卡進(jìn)去了，大腿部位開始流血，應(yīng)該是被石棱擦傷了。

公牛癱在地上，一聲一聲哀鳴，痛苦的眼睛望著大頭。

大頭傻了。他不知道怎么辦。

指望公牛自己解脫，根本不可能。其實牛一直在掙扎，期望自救，它三條腿亂蹬，想站起來，無奈那條腿被卡死了，抽不出來。大頭在一旁焦急地給牛鼓勁：“駕！駕！得起！得起！”可是無濟于事。他急了，操起樹枝猛抽牛背，牛耗盡了力氣，癱在地上急促地喘氣，最后干脆不動了。

既然牛不能自己站起來，他能把牛拽出來嗎？大頭自忖不能，這牛幾百斤的重量，他有多大的力氣？

大頭急得口干舌燥，他下意識地摸出煙鍋桿，塞進(jìn)嘴里，沒有裝煙絲，也沒有點火，就那么巴咂巴咂地干吸著，吸了幾口，他的主意出來了。

大頭拿出繩子，把四頭母牛拴在附近的樹木上，然后撇下公牛，往寨子返回去。他是請人來幫忙。

找見王胡子，大頭把公牛好一頓埋怨，王胡子問：“公牛到底咋了？”大頭這才告訴了他公牛的遭遇。“我們?nèi)タ纯窗??！边€沒等大頭請求，王胡子自己就出頭了。大頭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他們到了現(xiàn)場。公牛認(rèn)識王胡子，它可憐巴巴地看著老主人，叫得更加凄慘了。王胡子在公牛身邊蹲下來，仔細(xì)地察看牛腿的情景。看完后，他摸摸公牛的腦門，公牛安靜下來了，不叫了，反而伸出舌頭，去舔主人的手?！包S豆！”王胡子對大頭喊道，大頭把褡褳?zāi)眠^來，王胡子抓了一把黃豆，塞到公牛的嘴巴里。

公牛嚼起黃豆。

王胡子把大頭拽到遠(yuǎn)處，低聲對他說：“這牛不行了。”

大頭急了，他說：“它只是傷了一條腿，咋就不行了？”

“小聲點，牛能聽得懂的！”王胡子趕緊叮囑大頭?！八耐炔皇莻?，是斷了！”

“??？！”大頭驚呼。

“你打算咋辦？”王胡子問。

“也可能沒斷?！?/p>

“我懂獸醫(yī)，相信我?！?/p>

“我還是飼養(yǎng)員呢。”

大頭心懷僥幸，他當(dāng)然希望這牛沒事，否則他回去怎么交代。他建議把牛從石縫里弄出來，王胡子面有難色，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公牛少說也有四五百斤重，況且它的一條腿還卡在石縫里。

看到王胡子的神情，大頭說：“王隊長，算我求你了?！?/p>

王胡子說：“你以為我不心疼牛嗎？它是我養(yǎng)大的，跟一家人一樣，問題是你把它弄出來有啥用呢？你買牛是要干活的，三條腿的牛能干活嗎？”

“咱們盡盡心意，要是牛腿真斷了，那是天意，我認(rèn)了?！?/p>

“好吧?！蓖鹾訜o奈，他回寨子叫人去了。

王胡子叫來十幾個男人，他們拿來杠子和繩子，把繩子從牛肚子下面穿過去，在上面挽成結(jié)，兩根杠子交叉，八個人一起發(fā)力，王胡子喊一聲：“起！”牛的身體漸漸抬離地面了。

大頭扶著牛，嘴里一再喊：“慢，慢，慢著！”他指揮大家尋找一個合適的角度，把牛腿從石縫里拉出來。

牛腿終于從石縫里拔出來了，大家都舒了一口氣?？墒且凰衫K子，牛還是“噗嗒”一下癱在地上。

“牛腿斷了。”王胡子對大頭說。

大頭點頭默認(rèn)?！澳恪馨堰@?！?/p>

“不能！”王胡子知道大頭想說啥，他提前堵了回去。“咱們已經(jīng)錢貨兩清了?！?/p>

“我是說，你能給?？床“?，你不是獸醫(yī)嗎？”

“我能看，可我不敢保證能看好。”

“那你就試一下吧。”

“依我看，你就算了吧?！蓖鹾觿翊箢^，“治好治不好誰也難說，就算能治好，這要待多久啊，傷筋動骨一百天，人是這樣，牛也一樣，你準(zhǔn)備住在山里不回去了嗎？”

“或許要不了那么久?！贝箢^說。

“就算你運氣好，”王胡子說，“十天半個月，你吃啥？牛吃啥？你住哪兒？牛住哪兒？你考慮了沒有？”

“你只管給牛治傷，”大頭說，“其他的有我呢。”

“好吧，”王胡子苦笑著搖搖頭，“我治?！?/p>

王胡子就地取材，他鉆進(jìn)樹林深處，不一會兒就采來一抱草藥，他把這些樹葉和根莖放在兩塊石頭上捶打研磨成糨糊狀，然后敷在牛腿上，再用樹葉包裹，用樹皮擰成細(xì)繩捆扎。

牛很乖，既不掙扎，也不哀鳴。

王胡子預(yù)計的那些困難，在大頭這里都不是問題。

牛住在山里，他也住在山里。本來那四頭母牛可以讓王胡子先牽回寨子去代養(yǎng)，可是公牛不能動，他得守著，怕晚上有野獸出來傷了它。山里傳說有老虎，他沒有見過，但前幾年割漆，夜宿山林，他聽到過狼和山豬的叫聲。既然要守公牛，那索性連母牛一起守著吧，把它們交給王胡子代管，總歸是要給人家辛苦費的。就這樣，晚上把牛拴在跟前，燒一堆篝火，大頭睡在篝火邊，牛臥在他身旁，人畜相依，倒也無事。

至于吃的，更好解決。四頭母牛就吃草，他牽上它們到處轉(zhuǎn)悠，哪里草肥就去哪里。王胡子送給他的三十斤黃豆，是他和公牛的口糧。公牛養(yǎng)傷期間，當(dāng)然跟他的伙食一樣。區(qū)別只在于它吃生的，他吃熟的。大頭撿來一塊瓦狀的石頭片，把它架在火上烤，等烤燙了，抓一把黃豆撒在上面，用樹枝攪動，很快就烤熟了。

烤熟的黃豆咯嘣脆，很爽口，吃起來很過癮。說實話，平時他吃不到這樣的好東西，生產(chǎn)隊常年鬧饑荒，大家吃的都是瓜菜代，哪有純原糧給你吃？這東西香是香，可是吃了愛放屁，所幸他身邊沒有人，放了也不礙事，而且，據(jù)說臭屁還能驅(qū)蚊蟲呢。

大頭希望在黃豆吃完之前牛腿好起來，萬一不行，他再找王胡子買一些?；ㄟ@錢是為了維護(hù)集體財產(chǎn)，他覺得理直氣壯。

最初幾天，公?？床怀鲇惺裁醋兓?，大頭心里有些嘀咕，不知道自己的選擇對不對。不過事情既然已經(jīng)開始了，他還是傾向于堅持幾天，起碼在黃豆吃完之前。

附近的青草被四頭母牛吃光了，再放牧，大頭不得不把它們牽到遠(yuǎn)處。遠(yuǎn)處有一個小山包，牛在山坡上吃草，他自己無事，就爬上山頭看風(fēng)景。站在高處，大頭終于有了視野，恢復(fù)了平原的感覺。這幾天鉆進(jìn)山里，可把他憋壞了，抬頭是樹林，低頭是山溝，目光伸不出幾丈遠(yuǎn)就被擋住，人活像被圈在牢籠里，哪里比得上平原敞亮？平原上目光所及，無遮無擋，生活在那里，人的心情當(dāng)然開朗舒暢。

站在山頭，大頭的目光可以沖決林木的包圍了，他看到了天空，看到了云彩，看見了空中盤旋的飛鳥。山里的鳥很多，讓大頭看花了眼。平原上已經(jīng)看不到鳥了，為了種地，那里的樹都挖完了，沒有樹哪來鳥？即便偶爾出現(xiàn)幾只鳥，也逃不出人的手掌心，會被打死了吃肉，糧食不夠，就得找野味墊補。

平原上的鳥大概都逃到山里來了吧，大頭覺得很稀奇。這時有一只大鳥從他頭頂掠過，攜帶著一股陣風(fēng)，刮得樹木嘩嘩嘩地響，它的翅膀伸開有二三米長，活像一架小型飛機。大頭割漆的時候就認(rèn)識它，這叫山雕，一種兇猛的鷹隼。這只山雕盤旋一陣，忽然俯沖下來，朝山坡?lián)溥^去，山坡上的母牛受驚了，它們驚恐地奔向樹林深處，大頭有點詫異，難道山雕敢去襲擊牛群嗎？就在這時，老鷹一把抓住地面上的一只野兔，借著滑翔的力量騰空而起。

大頭的目光追逐著山鷹，山鷹抓著獵物飛向遠(yuǎn)處的山頂。那座大山擋住了大頭的視線，它告訴大頭，雖然你有一塊開闊地，可那只是深山老林里的一個皺褶而已，你仍然被包裹在大山的核心里。此時此刻，大頭忽然有點傷感，他這是干嗎呢？按正常行程，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回家了，吃了一碗酸辣可口的攪團(tuán)飯，躺在平整暄軟的熱炕上，抱著老婆歇息了。哪像現(xiàn)在，嚼黃豆，喝泉水，睡石板，晚上被蚊蟲叮咬得徹夜難眠！

其實他可以不這樣做的。牛出事那是意外，誰都可以諒解的，去年冬天生產(chǎn)隊平整土地還塌死了人呢，就是大頭的堂兄福順，這么大的事，人命關(guān)天，也沒有人追究隊長的責(zé)任，大家都知道那是意外！何況大頭這個意外還可以不算意外，為啥呢？因為大頭這次買牛比預(yù)算節(jié)約了很多，這頭公牛是用節(jié)約的錢買下來的。也就是說，這頭牛純粹是大頭為生產(chǎn)隊白拿的，既然是白得，那就可以不算，所以大頭即使把這頭牛遺棄了，也不是啥大事。誰要是在這件事上跟他過不去，大頭完全可以拿這話去堵他：有本事，你去買一趟試試！

大頭到現(xiàn)在似乎才想清楚了，他之所以這么做，似乎不完全是為了幾個錢，也不僅僅是為了維護(hù)集體財產(chǎn)，他好像是被那頭公牛的眼睛施了魔法：那雙絕望的眼睛，那雙充滿乞求的眼睛！就在它陷進(jìn)石縫的那一刻，它這樣看了大頭一眼。

牛也是一條命，牛也有一條命！

第四天早晨，天蒙蒙亮，大頭在睡夢中覺得手背一陣陣清涼，他嚇了一跳，以為有野獸襲擊他，睜眼一看，原來是那頭公牛依偎在他身邊，舔吮他的手背。他愣了一下，隨后一陣驚喜。他睡覺的地方與公牛是有幾步遠(yuǎn)的，可是現(xiàn)在它竟然就在自己跟前，它是怎么過來的？

奇跡出現(xiàn)了！毫無疑問，它是自己爬過來的。它那條受傷的腿可以活動了？

大頭高興得從地上蹦起來，去試探公牛的傷腿，前幾天你只要一碰那里，公牛就會發(fā)出慘叫，今天大頭去動它，甚至輕輕去彎曲它的膝蓋，它也沒有痛苦的反應(yīng)。

好兆頭啊，說明牛的傷口在愈合，說明他的堅守是對的！

大頭立即去找王胡子，讓他再給公牛換一次藥。王胡子當(dāng)然也高興，但他沒有大頭那么高興，他說：“它能動跟它能走是兩碼事，你還要耐心等待?！?/p>

“再給我一些黃豆?！贝箢^說。

“沒有了?！?/p>

“我是買！”

“買也沒有，上次那點黃豆，是專門給公牛留置的，它配一次種，就能給它喂一口，補補身子。把它賣給你了，黃豆也跟它走，我們沒有多余的?！?/p>

“黑豆總有吧？”

“我們山區(qū)不比平原，糧食稀罕得很，你要買，只能給你玉米?！?/p>

大頭原本指望給公牛增加營養(yǎng)，現(xiàn)在看來能有料吃就不錯了。山里比平原窮多了，他著急也沒辦法。

接下來的幾天里，公牛的狀況越來越好，腿根擦破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膝蓋也可以自動伸曲了，它甚至試圖用力站起來！大頭太高興了，照這樣的速度，他預(yù)計五六天后牛就可以行走了。

可是他沒有等到那一天！

一件突如其來的事情發(fā)生了。那天早晨起來，大頭給公牛喂了食料，還在它身邊折來一堆帶葉子的樹枝，這是留給它的青料，然后牽著四頭母牛到遠(yuǎn)處吃草去了。這次他走得比較遠(yuǎn)，翻過了一個小山頭，來到了另一面的山坡。

那一天說來也怪，大頭沒來由地心慌，可又不知道心慌啥。往常放牛，他都是把它們拴在樹干上，任它們啃食周邊的青草，他自己或者在滿山亂跑看風(fēng)景，或者找一處石板躺下來閉目養(yǎng)神。可是那天他干啥都心神不寧，要不是擔(dān)心母牛沒吃飽，他早就把它們牽回去了。好不容易挨到午后，看著漸漸鼓起的牛肚子，他覺得進(jìn)食應(yīng)該差不多了，就急匆匆牽著母牛往回走。

翻過山頭后，大頭隱隱約約聽到了牛叫聲。這聲音不對，大頭急了。以往大頭放牧回來時，也會聽到公牛的叫聲，那是它感覺到主人回來了，對主人的呼應(yīng)。那種聲音是悠揚的，綿長的，甚至帶著撒嬌的顫音?？墒谴箢^現(xiàn)在聽到是聲嘶力竭的慘叫！

他撇下母牛，朝公牛狂奔過去。

眼前的景象讓他目瞪口呆！公牛跪在地上，頭高高昂起，兩個眼窩往外汩汩冒血，兩股血流到下巴，匯成一股，“吧嗒吧嗒”砸在地上。

公牛的眼珠沒有了，眼窩變成了可怕的空洞！

聽到大頭的腳步，公牛叫得更慘了，它像受到傷害的兒女見到父母一樣傷心委屈。

大頭抱住公牛的腦袋，他哭了。

公牛遭遇了什么？誰殘忍地剜去了它的眼睛！

大頭來不及細(xì)想，他現(xiàn)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救助公牛。在短暫的慌亂之后，大頭離開公牛，向山寨跑過去，能救公牛的只有王胡子。

王胡子來到現(xiàn)場，他看了看，搖搖頭。

“山雕啄了。”

大頭想起幾天前的情景，那只從天空撲下來的兇禽。

“救救它吧！”大頭帶著哭腔求救。

“我沒有辦法，真的?！蓖鹾有÷曊f。

盡管他的聲音很小，公牛似乎還是聽見了。它絕望地吼了一聲，那聲音驚天動地，激起周邊一片回音。大頭和王胡子驚詫地看著公牛，它眼窩的鮮血在吼聲中忽然噴濺出來，像噴泉一樣往外奔涌。

大頭急了，趕緊伸開雙手，扣在公牛眼睛上，給它捂著，可是血還是從他的指縫里滲了出來。

“你想想辦法吧?！贝箢^再次懇求王胡子。

王胡子把自己的褂子脫下來，緊緊裹住牛頭?！翱磥砦曳噶颂鞐l?！彼f。

“啥？”

“我不該把公牛賣給你！”

“咋了？”

“山神爺不讓這牛出山！”

“哪有山神爺？你迷信！”

“你愛信不信。沒有山神爺，為啥五頭牛，唯獨這頭公牛接連出事？先是腿斷了，后是眼瞎了！沒有腿，走不動，眼看腿要好了，誰料想來了一個更狠的，眼睛又瞎了，沒有眼，看不見，它咋走出大山？”

大頭一想，還真是這回事，他不解，問王胡子：“這公牛有啥講究嗎？”

“當(dāng)然有，”王胡子說，“你看見這公牛的卵蛋了吧，它比人頭還要大，號稱大卵王，附近山寨的母牛都找它配種，生下的牛犢像虎豹一樣威猛。”

“就算它厲害，也就是一頭種牛嘛?！贝箢^說。

“你們山外人不懂，”王胡子說，“山里的好東西是不能隨便流到山外去的，山神爺護(hù)著呢，山里有了它們，才叫山，才寶貴。就像這公牛，在山里是寶貝，到了你們平原，可能就糟蹋了，水土變了，它一定變?！?/p>

“那你為啥還賣它？”

“唉，我也是沒法啊，”王胡子嘆口氣說，“今年歉收，公糧不夠繳，我們生產(chǎn)隊只得賣牲口換錢，再買糧食完成公糧?！?/p>

大頭無語，他理解了。其實不止山里，平原上也經(jīng)常遇到這種事。他們村去年完不成公糧，隊長還組織青壯年賣過血呢。

“我遲鈍，”王胡子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我醒悟得遲了，牛腿斷了的時候我就應(yīng)該想到?！?/p>

“怪我，”大頭喃喃自語，“我不應(yīng)該到這里來買牛?！?/p>

“跟你無關(guān)，”王胡子說，“真的怪我?！?/p>

兩個男人抱著牛頭哭起來……

他們一哭，公牛反而安靜下來了，它依靠在兩個男人的懷抱中，不再掙扎，也不再嘶鳴?，F(xiàn)在面臨的問題是，把這頭公牛怎么辦？

它不可能走出大山，也不應(yīng)該走出大山，只能留在大山里?？墒橇粝滤降资腔盍暨€是死留？這是最揪心的選擇。

活留，它已經(jīng)瞎了?？墒亲屗溃l能忍心？

最后王胡子說：“咱們聽牛的吧，由它自己決定?！彼泻粽永锏娜藖?，把公牛抬到不遠(yuǎn)處的懸崖邊，然后給大家說，一會兒敲鑼，牛要是往前撲，掉下懸崖，沉入黑龍?zhí)?，那就是山神爺把它收了。要是鑼響以后往回縮，那就是它還想活著，我們就得養(yǎng)著它，它是咱們的神牛，有這個資格。

安排好了，王胡子提起銅鑼，猛擂鑼錘，“當(dāng)”地一聲巨響，牛遽然受驚，它既沒有往前撲，也沒有往后退，竟然冷不丁地挺起身子，朝旁邊的樹林撲過去，“咔擦”一聲撞在一棵大樹上。

大家都驚訝得合不攏嘴。

王胡子扔下鑼，第一個跑過去抱住牛。牛的脖子已經(jīng)折斷了，它只有出的氣，沒有進(jìn)的氣。

“我知道你的心意了”，王胡子哽咽著說，“你不要我們養(yǎng)著，也不要讓山神爺收了，你知道我們可憐，要把皮肉留給我們……”

寨子飄滿肉香的時候，大頭下山了。他牽著四頭母牛，背著那張牛皮。這牛皮不光是他回去銷賬的憑據(jù)，還是他這趟生意的念想。送他出寨的王胡子說：“濕重濕重的，讓母牛給你馱上吧?！?/p>

大頭不干，他就要自己背著。

欄目責(zé)編：許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