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冰清
暑假結(jié)束的那天,我拖著沉重的行李箱坐上駛離的高鐵。日光灼灼,藍天白云的好天氣一如往常,萬事萬物依然保持著原定的軌跡,只是我小小的生活圈又一次位移。列車開動的時候,我看到一朵很像愛心的云,拍下來發(fā)到群里。小D說這很抽象呢。我說像一個橫躺著的愛心啊。小D說好吧有一點點像。我關(guān)上了手機,耳機里開始循環(huán)比莉·艾利什的歌。無數(shù)陌生的風景從眼前飛速倒退。
開學一個星期了,我還是不太能適應,失眠,低落,百無聊賴,一本薄薄的書一直沒有看完,半夜對著漆黑的天花板發(fā)呆,閉眼都是奇怪的夢境。我得承認我對八月的夏天還懷著諸多的不舍,又或者在我的身體里還殘留著對家和其他熟悉的地方的深刻眷戀。這種感覺來自十八年溫室般的封閉培養(yǎng)。從小烙印在記憶深處的熟悉感,像一條鎖鏈牽絆著心臟。我們像溪流一樣散至四方,走得太遠太久,都會隱隱作痛。
忽然想起張心怡的《落肚踏實》,那篇文章我看了五六遍,于是去找到了文章里反復提及的《天水圍的日與夜》。電影的名字浮現(xiàn)出來的時候,中文的下面是它的英文翻譯“The way we are”。那一刻我忽然就很踏實——這就是我要找的那部電影,平淡的,日復一日的,有著生活最基礎(chǔ)的那種底色。
電影開始五分鐘后就是吃晚飯的場景。鮑起靜飾演的張母端上第二道菜,是炒白菜,桌上還有一個雞蛋羹。張家安先盛了一勺蛋羹,然后就開始小口地扒飯。兩人都是小小的一碗飯,吃一口菜,再把飯撥到嘴里。沒有背景音,只有碗筷碰撞和咀嚼的輕微聲響。張母問今天有沒有買報紙啊,張家安說沒有啊,今天都沒出去。暖黃色的燈光照在花花的塑料桌布上,就像每一家的每一個平凡的夜晚。
我從小就特別喜歡電視里吃飯的場景——夾一口菜,再用筷子扒一口飯到嘴里咀嚼,總是對這種十分貼合生活讓人倍感踏實的細節(jié)分外鐘情。會有朋友問,那怎么不去看《舌尖上的中國》?那種紀錄片太完美,把食物拍得太讓人有食欲了,而事實上,從小到大圍著家里的飯桌翻來覆去的那些平凡適宜的菜才最讓人記掛。張家母子把飯吃得很好看。張心怡說,飯是很扎實的東西。
我忽然想到了外婆。她總是干很多的活,吃一點點飯。過年過節(jié)大家聚在一起的時候,外婆總是燒很多很多菜,大塊的肉裝在很大的盤子里,疊得高高的,湯汁漫至邊緣。飯桌只留下狹小的一圈空處用來放碗筷,大家密密地坐在一起,手肘相碰。可是大家都很開心,舉杯時酒水搖晃,折射光芒。外婆坐在上桌,吃一點點菜,笑著聽舅舅們高聲談笑。我以為那樣的日子會持續(xù)很久很久,舅舅也經(jīng)常說,只要開開心心的,你們兩個老人家一定可以長命百歲。
可是外婆她不開心,她吃的飯越來越少。舅媽說你知道嗎,我們?nèi)斐缘臇|西抵得上你外婆一個月吃的量了。大家都勸外婆看開一點,不想吃也要吃一點。外婆沉默地聽著,含進一小口飯,咀嚼很久。外婆越來越瘦了。有次在舅舅家聚餐,開飯的時候我去房間叫外婆起床,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外婆已經(jīng)很瘦很瘦了,枯黃起皺的皮膚貼著骨頭。她像一棵枯木躺在那里靜靜地呼吸,好像有什么恐怖的東西長在她身體里了,拼命搶奪她的營養(yǎng)。我說外婆吃飯了,外婆皺著眉,搖搖頭說,吃不下。
送外婆走的那天,大家都整夜沒有合眼。鄉(xiāng)村的習俗很多,凌晨四點天還沒有亮,我們跟著長長的隊伍沿著村路一直走。遠處漆黑的山脈只看得清輪廓,它們靜靜地目送我們,如肅穆的長者?;氐郊业臅r候天已經(jīng)亮了,鐵盆里的紙錢好像永遠燒不完,黑煙一直飄蕩在青白的天空之下。身上的孝服有個褶皺,我怎么抹都抹不平。
電影里,張家安找到一條去世的父親的牛仔褲,穿不下了,問張母能不能丟掉,張母說不合適就丟掉咯,放在外面會有嬸嬸撿去穿的??墒撬约涸诶淝皡s猶豫了。鏡頭只留給鮑起靜一半的畫面,另一半黑色的墻里,隱去了太多悲傷的往事。鮑起靜把褲子疊好,放在垃圾箱上走了,沒有回頭。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有些東西是一輩子都丟不掉的。
若時間以年為單位計算,一兩年或者三四年都是很快的。我看著外婆的相片,有時候也恍惚覺得外婆還在身邊,她還在鄉(xiāng)下的灶臺前忙活,鍋蓋一揭,霧氣糊了她的臉。母親在提起外婆的時候,眼睛還是會紅,但這樣的悲傷已經(jīng)極少流露,就像鮑起靜在電影里含著淚的鏡頭,只有短短十幾秒。所有人都在順著時間繼續(xù)向前,表面看著風平浪靜,其實都明白,有些無法挽回的事情會留下永久的裂痕,永遠都沒辦法愈合。
去年七月,我和我的一小段人生永遠地告別了,沒有聲響。那段被無數(shù)人不斷回望、不斷賦予無窮意義的時光悄無聲息地墜入了回憶的深淵。從那一刻起,我不再是只穿著校服的有著單純憂慮的少年。那時我也才開始感受到出人意料的感傷和難以控制的無奈。畢業(yè)前許下的諾言,那些信誓旦旦的美好勾勒一個都沒有實現(xiàn)。我花了幾天去自己最喜歡的城市看了看,然后平淡地走過那個本該酣暢淋漓的夏天,獨自走向新的旅程。
后來我們終于又聚在一起,開始回想那個消失在共同記憶里的夏天。PP去了上海,阿Y忙著報志愿,小D和J他們幾個重拾勇氣,決定再給自己一次機會,而我和阿潔騎著單車穿過大街小巷,赴同學的升學宴。單調(diào)的夏天最終沒有留下多少痕跡,像夢一樣,竹籃打水,短暫、忙碌又虛浮的夏天。
很多時候我在想:對于生活抱有太多的期待,是不是屬于一種自我懲罰?生活中有太多的干擾項,太多的不可控因素會使掌控中的事物脫離預定的軌道,最終滑向失望的底端。所以我似乎總在不停暗示自己,不要有所期待,不然心情會很慘,好像把自己放在最低點,就能不懼掉落,就能更輕松地獲得向上的快樂。從某種意義上說好像不無道理??墒荍說:我覺得期待本身就很快樂啊。
七月的夏夜大家一起去車站接PP,見面后沒來得及說話先笑出來了。我們熱熱鬧鬧地接過她的箱子,一起駛過熟悉的街道。此后是頻繁地見面,散步、打球、玩滑板、吃飯……晚上一起在公園閑聊,臨時起意就決定好第二天早晨的旅程。那個夏天終于有聲有色地鮮活起來。有一座新建的大橋十點以后就鮮有行人,只有一排排的路燈鋪了一路的光。我們在很多個夜晚騎著單車飛馳而過,夜晚的湖風翻飛起頭發(fā)和衣角,獵獵作響。阿Y大聲地問:去年夏天我們?yōu)槭裁炊紱]怎么見???我想說,可能因為時間都不小心錯開了,也可能因為有太多的遺憾。沒關(guān)系啊,現(xiàn)在就很好??墒俏乙粡堥_嘴,夜風就灌滿了我的胸膛,使我發(fā)不出聲來。
其實也不只這些,還有很多話都沒有說。某個夜晚我們坐在湖邊吹風,PP突然說起以后,不是一兩年,而是四五年、五六年的以后。我說,想保持聯(lián)絡(luò)的人當然不會走散。PP說,不是的,會有很多客觀因素讓我們不得不長久地分離,很多時候都無法主觀去選擇。有風吹過,湖面波光粼粼,周圍蛙聲蟲鳴一片。我們都沒有說話。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問題——是始終保持昂揚向上的熱烈,還是以順其自然為借口拒絕期待?
生活不是電影,電影里的生活也從來不完美。張母最經(jīng)常買的就是雞蛋,她說因為雞蛋好搭配啊,雞蛋可以炒叉燒,還可以炒蝦仁。她沒有說的是,家里的飯桌上很少見葷腥,唯一一次吃肉,是從酒店打包回來的乳鴿。張家安對家里有菲傭的表姐說,我要去OK報亭買報紙。他沒有說的是,因為只有那家報亭買報紙送一包紙巾??墒沁@些,似乎也沒有說出口的必要。
最真實的生活是有裂痕的,它們可能是家境的窘迫、身體的傷痛、悲苦的回憶,又或者是不斷的失望和跌跌撞撞的曲折。然而我們無法否認,這才是生活的本真。電影鏡頭只記錄下它掃過的地方,它沒有記錄下的是眾多的后續(xù)和大量的細枝末節(jié)。外婆走后,大家都在好好生活,抽時間陪伴外公;發(fā)完“心”形云朵后,群里有人問我到校的時間,也有一連串的“一路順風”;PP的那個問題或許根本就沒有答案,但是現(xiàn)在大家都熱切地保持聯(lián)系,我想如果真有徹底分開的那一天,或許也在很遠的以后。
我們游走在生活的裂痕里,經(jīng)歷長短不一的曲折,也在永遠等待大大小小的期盼。無論如何,我們都在不停走著,沒有人輕易地停下腳步。
我們都在不同的裂痕里充滿希望地活著。(選自湖南工業(yè)大學中文系《鹿鳴》期刊)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