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夢莉
高中學袁枚的《黃生借書說》,背到“書非借者不能讀也”時,我總有些不以為然。那時候,學校雖有閱覽室與圖書館,可是書籍更新極慢,而且數(shù)量有限,要想看到自己喜歡的書,還真非得去買不可?!皶琴I者不能讀也”,這便是我當時的寫照了。
對于一個窮學生而言,動輒二三十元的書價并不便宜,因此,每每買回新書,我都會先珍惜地給它們包上封皮,然后如饑似渴地去看、去讀、去品。高中課業(yè)繁重,幾乎沒有看課外書的空余時間,我便常常在宿舍熄燈后,在被子里打著手電筒看書。棉被之外,室友們的呼吸遙遠而柔軟。仿佛她們睡在另一片夜色,而我則被沸騰的文字周密地包裹著,像一粒等待破土而出的種子。
后來,我升入大學,可以支配的零花錢變多,也有了更多的空閑時間,常常在書店里一待便是一天,出來時,手里拎著滿滿當當?shù)囊淮聲?,心里升起一種另類的優(yōu)越感。我驕傲地路過身側(cè)的蕓蕓眾生。
我沒有看完那些書。那些包裝精美的、據(jù)說可以讓人醍醐灌頂?shù)臅蠖嘀槐晃也莶莸胤藥醉?,便被塞到了擁擠的書架中,難見天日。但我依然不停地買書,一本又一本,像一個自知時日無多的老人,慌亂無措地搜集自己想要的東西。
為什么讀不下去了呢?
因為難以靜心。
為什么難以靜心?
為什么難以靜心?我問過自己很多次這個問題。一開始,我以為這是互聯(lián)網(wǎng)的錯,它用一些唾手可得的、細碎吵鬧的資訊將我的生活擠得滿滿當當,令我無暇亦無心閱讀。后來,我進入社會,在人情世故中沉浮,學會了虛與委蛇和言不由衷,自認為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不再信任書籍 :“縱使文章驚海內(nèi),紙上蒼生而已?!?/p>
紙外的蒼生,是因為長期加班而在地鐵上痛哭的上班族,是因為洪水毀了一年收成而跪地不起的農(nóng)民……
毛姆在《人性的枷鎖》中寫道:“青年人似乎成了一場陰謀的受害者:他們讀的書都是經(jīng)過篩選而留存的,描繪的盡是理想和完美;他們的長輩早已健忘,如今總是透過一層玫瑰色的霧靄回望,之間的對話也深刻影響了他們的思想。所有這一切都使他們懷抱浪漫的心理進入了一片現(xiàn)實殘酷的世界。”
我想要逃離這場陰謀。
去年九月底,家人突發(fā)重病,我在醫(yī)院里陪護了一周的時間。病房里,燈光是一種近乎傷口撕裂的白色,床單散發(fā)著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強烈地煩擾著每一個人。抽血,化驗;開刀,縫合;吃藥,打針……似乎人一旦套入藍白色的病號服之下,便被剝奪了自尊,只能夠哀嚎著求生。
在這種境況下,我唯一的消遣竟然是聽隔壁病床的阿姨給孫子讀繪本。她的孫子三歲,因為病痛,臉頰的肉淺淺地凹下去,仿佛兩枚小小的月牙。小孩子怕痛,每次治療都會大哭不止,這時,阿姨便會拿出厚厚的一沓繪本,耐心地給他講故事。奔跑的小火車、唱歌的夜鶯、讓人打瞌睡的椅子……不知講到第幾個故事時,小孩沉沉地睡了過去。一切歸于平靜,唯有凝結(jié)在睫毛上的半顆淚珠,搖搖欲墜地記錄了他之前的崩潰。
“你怎么想到帶這么多書過來的?”一次閑聊時,我忍不住問她。
“他的身體不好,三天兩頭要住院,一住院就哭,我只能想辦法來哄他?!卑⒁陶f話的聲音很輕,生怕吵醒了熟睡的孩子,“幸好有書籍。”
幸好有書籍!
長久以來,我都對書籍抱有不切實際的期待,要它有“黃金屋”,要它有“顏如玉”,要它像圣物一般,將人們從乏味的勞作和深沉的苦難中拯救出來。可是,書籍不必如此。書籍只需要提供一丁點兒的樂趣,像一塊方糖,幫人們?nèi)芙馍械陌瞪J朗锣须s,書籍是我們受到的一場款待。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