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雨
大人們對死亡總是諱莫如深,不愿意和孩子提起,覺得這個話題與孩子無關,說了孩子也不懂,還會嚇壞他們。其實,當我們用一種教育的眼光看待死亡時,死亡話題完全可以變成富含兒童哲學意蘊的對話,孩子會很有興趣地表達他們的看法,他們的觀點很可能令你驚訝、贊嘆。
把“死亡話題”變成兒童哲學談話
不要回避“死亡話題”,傾聽與提問是很好的選擇
有一段時間,兒子雨果對“活了多久”很感興趣。凡是看書,他都要先問作者的生平,由此他知道維果斯基活了38歲,蘇東坡活了65歲,羅素活了98歲……
遇到新朋友,雨果會毫不客氣地問:“你是哪一年生的?幾歲啦?你爸爸呢?你爺爺呢?他死了嗎?什么時候死的?”
每當這時,我就會很尷尬,尤其是當著老人的面。于是,我悄悄地告訴雨果:“別問大人多大……你可以問小孩子年齡。也不要隨便問大人關于死的問題,這不太禮貌,因為每個人都希望自己長壽。”
你看,事實上,是大人害怕談論生死,不是孩子。雨果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大人很怕死。于是他問我:“媽媽,我可以活幾歲?”我告訴他:“如果注意飲食健康、經(jīng)常鍛煉身體,就可以活很久,也許是98歲,甚至是198歲。具體我也不知道答案,答案掌握在你手里?!?/p>
對死亡的恐懼是一種不可控的情緒,我不愿孩子把死亡定義為消極、恐怖的概念。我希望通過談話,讓他對死亡抱有一種天真、淡定的孩童態(tài)度。
死后的事情不可知,不用恐懼“未知”
一天,雨果陷入了沉思,他問:“我98歲的時候,哥哥姐姐幾歲?你幾歲?”
我耐心地告訴他:“哥哥會一直比你大4歲,姐姐會一直比你大8歲。所以,你夢想再過4年就和哥哥一樣大,是不可能的。你在長大,別人也在長大,這是一個自然生長的過程。不過,等你98歲的時候,也許(基本上)媽媽已經(jīng)不在了。”
他瞪大了眼睛:“不在了?死了嗎?”
我說:“是的,有可能的,人都要死的。有人說死了以后會去天堂,一個很美的地方。在動畫片《獅子王》里,辛巴的爸爸對辛巴說,所有死去的祖先都會變成星星,在天上守護他們。你覺得人死后會去哪里呢?”
他說:“我覺得人死了可能會到宇宙里,看到宇宙第二次爆炸?!?/p>
我想了想,覺得他這樣猜也挺有趣的。又繼續(xù)追問:“不過,宇宙爆炸會不會有危險呢?”
他樂觀地說:“不會的,沒危險的。因為那時你已經(jīng)消失了。其實你自己能看見自己,但別人看不到你,像空氣一樣。那時候,你想飛到哪里就飛到哪里,不會餓,也不需要吃飯。”
雨果這么樂觀,讓我很佩服。
我繼續(xù)請教:“那么,死是好事情還是壞事情?”
他平靜地說:“當然是壞事情。因為你沒有腿,沒有手,也沒有身體啊?!?/p>
我很羨慕他能這么平靜地描述一件壞事情,全無一些大人遇到挫敗時氣急敗壞的樣子。但我還是忍不住反駁他:“你剛才說你是有手有腿的,只是別人看不見罷了?!?/p>
他說:“是的,因為你已經(jīng)死了,別人看不到你,對別人來說你就是空氣了?!?/p>
“嗯,我明白了。你是想說,如果你完全不存在,對別人來說就像空氣一樣,這才是件壞事,也是最值得傷心的事?!蔽艺f。
雨果點點頭。
難怪很多人會說,人其實有兩次死亡,一次是肉體的死亡。一次是世界將你徹底遺忘,你從人們的記憶里消失了,仿佛空氣一樣隨風而逝。也許那時候,你才是真正的死去。連雨果都知道,變成空氣不再被別人看到和想到,會很難過。
所以,我們應該努力生活,給世界多留下一點美好的回憶。如此,我們會一直活在親人、朋友的記憶里。
用積極的心態(tài)看待“死亡”
沒有生,就沒有死。生死相隨、禍福相伴,人生本來就是如此。孩子有一種奇異的生命觀。皮亞杰稱之為“泛靈論”,即在孩子眼里,一切都是活的,如月亮會走路,花朵會唱歌……
一天,雨果主動和我聊起生命的話題。雨果說:“你知道嗎?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是有生命的。”
我問:“什么叫有生命呢?”我想知道他如何定義有生命和無生命。
他說:“會動的就有生命?!?/p>
聽起來和“泛靈論”沒什么區(qū)別啊。我追問:“石頭呢?一動不動的石頭有生命嗎?”
他堅定地說:“有啊,石頭有生命。大的石頭有生命,它可以變成小石頭、小沙子?!?/p>
他對生命的價值有了新的感悟:生命的意義就是帶來新的生命,就像小寶寶在媽媽肚子里成長。
我問:“那最小的石頭有生命嗎?”
雨果說:“最小的石頭碎了就沒生命了?!?/p>
我問:“沒生命了嗎?”
“不是,是碎到最小它就沒生命了?!庇旯卮鸬?。
他看我聽得認真,繼續(xù)補充:“比如玩具,剛買的時候有生命,舊了、壞了就沒有生命了?!?/p>
雨果認為,生命的含義是發(fā)揮作用、讓人們獲益。
我又問:“那風呢?有生命嗎?”
雨果輕蔑地回應:“哎呀,風沒有生命,風就是氣啊?!?/p>
我再次質(zhì)疑他自相矛盾了:“你剛才說世界上什么東西都有生命。風怎么就沒有生命呢?風不是東西嗎?”
北風在窗外呼呼地叫著,好像在說,別瞧不起風。
雨果很講道理,他立刻反思:“呃——對啊,風也有生命,它吹的時候就是活的,停止的時候就死了。”
我又問:“書有生命嗎?”
雨果說:“有啊,只要書能看就有生命?!蔽蚁肫鹚蛱焖浩屏艘豁摃?,順便問他:“如果書撕破一點點,像你的鋼琴樂譜那樣,但不影響看,它還有生命嗎?”
他點點頭:“有的。不過如果撕得很破了,字一點都看不清,補也補不起來,書就死了?!?/p>
我覺得雨果邏輯嚴密,說得很有道理。向所有活著和死去的書致敬!
和孩子聊親人的過世
如果家里有親人過世了,該不該和孩子聊一聊呢?我經(jīng)常聽見有的父母對孩子說,奶奶去很遠的地方了,或者爺爺睡著了。
我覺得,與其隱瞞真相,不如用適合孩子理解的方式,和他們聊一聊親人過世這件事給生者帶來的影響。隱瞞真相有可能讓孩子更加害怕死亡。
小時候,爺爺一動不動躺在床上的樣子,令我記憶猶新。我問:“為什么爺爺不起來給我講故事了?”大人們說他睡著了。我知道這不是真相,因為太陽升起又落下,黑夜過去又是白天,可爺爺躺著再也沒有起來。
真相就是—大人在騙我,一件很恐怖的事情發(fā)生在爺爺身上,恐怖到連大人也不敢說。
這種模糊的恐懼延續(xù)了很久,爺爺去世多年后,我依然不敢輕易走進他當年的臥室。雖然那里曾經(jīng)有給我念“唐僧騎馬咚里個咚,后面跟著個孫悟空”的爺爺,但也曾經(jīng)一度躺著冰冷僵硬的爺爺。后者的形象因為缺乏完整的認知,反而被想象力拼補得更加離奇古怪,足夠嚇到一個孩童。
2021年末,我先生的奶奶去世了。在參加葬禮前,我認真地和雨果聊了太奶奶去世的事。他知道了,爸爸會是我們家最難過的人,因為他從小和太奶奶一起生活。所以,爸爸最近情緒會有些低落,我們要多說快樂的話,讓爸爸逐漸快樂起來。
后來,雨果爸爸逐漸走出了低落的情緒,他對我們說:“太奶奶走了也是解脫,她再也不會痛了。在太奶奶去世之前,無名疼痛折磨了她很久,現(xiàn)在她不再痛苦了?!蔽覀冑澩旯职值目捶?。
我告訴雨果,人死后通常會有一個墓地和墓碑,以便于親人去緬懷。雨果說:“我知道,他們把太奶奶先燒成灰,然后埋到山上去了?!?/p>
我問:“埋到墳墓里是好事嗎?”雨果說:“是吧,有了墳墓,我們就可以去看她,給她送去思念。反正你心里覺得太奶奶在就行了。她有時候會到你心里去?!?/p>
我覺得,雨果的話說到我心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