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韋爾喬

☉盧美慧

韋爾喬是哈爾濱人，1964年出生，生前是哈爾濱工業(yè)大學(xué)附屬醫(yī)院的心臟內(nèi)科醫(yī)生，他是2000年前后一位很受矚目的“業(yè)余”畫家，作品曾受到丁聰、華君武等前輩的稱許。許多人在他信筆畫下的小畫中看到了豐子愷式的幽默天真，受《讀者》滋養(yǎng)長大的一代，或許對這本老牌雜志中那些用簡單線條勾勒的圖畫仍有印象，那些畫很多出自韋爾喬之手。2007年，在與肺癌抗?fàn)幜藘赡曛?，韋爾喬離世，就物理層面而言，成為一個永遠(yuǎn)缺席的人。

雙重生活

20世紀(jì)90年代，韋爾喬是哈爾濱工業(yè)大學(xué)附屬醫(yī)院備受歡迎的青年醫(yī)生。病人們喜歡他，因為這個醫(yī)生很有耐心，總是笑瞇瞇的。哈爾濱的冬天又冷又漫長，他會把聽診器焐熱了再給病人聽診；醫(yī)生、護士也喜歡他，他記憶力極好，愛拿大部頭的英文醫(yī)學(xué)專著讓同事們考他，多么生僻的專業(yè)名詞他都記得。

他對所有人都有一種均等的熱忱。醫(yī)院里的一名清潔工有輕微智障，很多人對他避之不及，韋爾喬卻有事沒事愿意跟這個清潔工聊上幾句。后來這個清潔工結(jié)婚，給醫(yī)院所有人都發(fā)了請柬，但婚禮那天，韋爾喬是醫(yī)院唯一到場的人。

晚上值夜班時，他喜歡在處方箋上畫點什么。那個年代的處方箋，用的是一種輕薄、軟塌塌的紙。用鋼筆在這種紙上畫畫，每一筆都不能猶豫，一猶豫，墨水會沿著筆尖漫開，處方箋會洇破，畫就被破壞了。于是只能毫不猶豫地畫、一張接一張地畫，同一張紙的正反面，絕對的理性和絕對的感性交織，那曾是韋爾喬優(yōu)游的世界。

回憶對韋爾喬最初的印象，畫家劉彥的形容是“飄忽”?！八偸翘幱趬粲螤顟B(tài)，有時候眼睛不知道在看哪兒，常常陷入個人游思，卻又非常敏感，很容易被周圍擾動驚醒?！彼麄兿嘧R的年代，大家都沒什么錢?！拔覀儗﹀X沒概念，也沒興趣，幾個朋友一起竄來竄去地看畫，談人生、談藝術(shù)、談?wù)軐W(xué)、談文化，很散漫?！?/p>

那個年代的他們普遍過著一種互不干涉的雙重生活。韋爾喬白天是醫(yī)生，晚上畫畫。劉彥白天是東北林業(yè)大學(xué)的物理老師，晚上畫畫。朋友中還有鉗工、門衛(wèi)、編輯。

來自哈爾濱的信

20世紀(jì)90年代，王玉北一頭扎進(jìn)哲學(xué)世界，一路讀到博士。他體會到哲學(xué)語言表述的復(fù)雜性，并受臺灣漫畫家蔡志忠的影響，覺得可以用漫畫的形式來呈現(xiàn)西方哲學(xué)的主要流派與思想。

韋爾喬為王玉北繪制的插圖

當(dāng)時，王玉北找遍了南京當(dāng)?shù)氐漠嫾遥埶麄冊囍嬃藥追?，效果都不理想。有一回，畫家劉彥告訴王玉北，他在老家哈爾濱有個醫(yī)生朋友，也許符合他的要求。

記不清過了多久，王玉北收到了來自哈爾濱的信。他在頂樓拆開信件，韋爾喬的畫好得讓他震驚。

那組畫介紹的是古希臘哲學(xué)家阿里斯提普。阿里斯提普有一個觀點：快樂本身不是壞事，但放縱欲望而來的快樂，就不是一件好事。

韋爾喬的畫作，是用兩個乳房的形狀組成一個漏斗（象征欲望），一顆心堵住漏斗的口，漏斗下方是一個哲學(xué)家模樣的人與一名裸體女子相擁。王玉北覺得韋爾喬完全明白阿里斯提普的所指?！八嫷囊馑际?，如果兩個人真心相愛，那么心就是完整的，上頭的沙不會漏下來；如果兩個人是逢場作戲，只是因為欲望結(jié)合，那么隨著時間的流逝，沙漏中的沙就會流下來，兩個人都會悶死?！?/p>

韋爾喬在信中解釋自己的畫作：“古希臘及古羅馬時的散文，有著一種高貴的明晰性，平白如話，無過多的枝蔓，從柏拉圖的《對話錄》到維吉爾的《農(nóng)事詩》以及馬可·奧勒留的《沉思錄》，莫不體現(xiàn)著一種清明與簡樸?！毙艑懹卺t(yī)院值夜班期間，落款是“3.am”。

在這封信中，韋爾喬甚至給阿里斯提普寫了小傳，他想象兩千多年前的這位智者，如何交游，如何享樂，跟他的老師蘇格拉底如何不同。他甚至幻想了一出古希臘的狂歡節(jié)，人們可以“恣情狂歡、不拘形骸”，眾神混跡其間，飲酒舞蹈，共同沉浸于人類初始的快樂年代。

哲學(xué)在他眼里不是死物，王玉北覺得自己遇到了知音。

煉金術(shù)

刊登于2012年第13期《讀者》上的插圖

西方哲理漫畫系列很快出版。前輩丁聰?shù)脑u價是：“確實畫得好，真是畫得好，單線條的、復(fù)雜線條的畫都站得住，而且線條都敲得響?！?/p>

因為那些小畫，生性羞澀膽怯的韋爾喬，交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韋爾喬帶朋友們?nèi)ヅR近的呼蘭縣看蕭紅故居，在波濤洶涌的松花江邊唱和蘇東坡詩詞，他們在飯桌上討論莫迪亞諾的小說、巴赫的音樂、伯格曼的電影、俄羅斯的流亡文學(xué)。韋爾喬的記憶力超群，古典音樂聽幾個音符，立馬能說出樂曲名，如果周圍都是熟人，他還要情不自禁地賣弄一陣，講一講巴赫或李斯特，在寫某首樂曲時正在經(jīng)歷什么。

韋爾喬出了名，卻仍是老樣子。朋友高巖形容他：“極端敏感、害羞，孩子般的真誠、善良，語出驚人，忽而快樂，忽而沮喪，多情，永遠(yuǎn)走不出青春期，無論畫得多好都需要別人鼓勵，無論多么成功都惶惶不安?！?/p>

時代悄然變化，在廣州、北京，造富神話不斷涌現(xiàn)，不少人選擇離開東北，去遠(yuǎn)處討生活。

朋友的鼓勵、出版社的邀約，都沒能使韋爾喬拋棄醫(yī)生的職業(yè)。他說：“既然干了這一行，總應(yīng)該干得像樣些。”

這個階段，韋爾喬沉迷于自己的一套神奇發(fā)明。他發(fā)現(xiàn)兒時避之不及的來蘇藥水，用棉簽細(xì)細(xì)涂抹在事先用藍(lán)墨水處理過的處方箋上，隨著刺鼻氣味的彌散，畫面上靛藍(lán)色的墨水，會慢慢浮現(xiàn)出一種“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效果。韋爾喬沉醉于這番創(chuàng)造，覺得自己簡直像古時的煉金術(shù)士。

在《夢游手記》一書中，韋爾喬說：“我常常一個人，想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在腦子里營造出另一個世界——一個屬于自己的小天地，每日便優(yōu)游于這心造的封閉的世界中，渾然無覺?！?/p>

終 止

2005年的一個冬日，韋爾喬被告知右肺有一處占位性病變。接下來的兩年，生是一種沉重，死也是一種沉重。一個平時對痛苦避之唯恐不及的人，最后被痛苦逮了個正著。疼，成了他每日的功課?！拔以诨鸩窈写笮〉目ㄆ袭嫯?。我畫了很多穿長衫的人。他們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什么都可以做，又什么都可以不做，便覺得自己是個自由的人了……我在小畫里‘解放’了上千個‘長衫’。到如今，有誰來救我呢？”

偶爾也會生出樂觀。他說：“如果說生活像一大鍋肉湯，得病以后，我突然覺得湯被撇去了大半，余下的日子就像鍋里剩的湯，被燉得更稠、更濃、更有味道了！”

韋爾喬對人生的很多事都充滿怯懦，這種怯懦后來被一種緊迫感取代。他繼續(xù)畫畫——生病后他幾次到南方療養(yǎng)，住在朋友的房子里，某天抓起一支馬克筆就開始畫，紙片畫滿了就畫到鞋盒上，鞋盒畫滿了就畫到窗戶上。

與此同時，癌細(xì)胞也在摧毀韋爾喬，第三次手術(shù)之后，他癱瘓在床，王玉北前去看望，他調(diào)侃自己成了一盆植物。積極的時候，他會自我鼓勵：“一年半四次大手術(shù)，這次胸椎大出血，險些下不了手術(shù)臺，都挺過來了，我們都拼命好好活著吧！”脆弱的時候，他也不可避免地說到自己的結(jié)局：“死，對我來講，就意味著‘消失’，如一縷煙消融在藍(lán)天里，當(dāng)那煙消失得無影無蹤時，藍(lán)天依舊湛藍(lán)湛藍(lán)的……”

幾乎所有人都提到了韋爾喬的膽小。在上海腫瘤醫(yī)院做手術(shù)后，一天晚上，一群朋友陪他在花園里散步，走到一處很黑的地方，韋爾喬無論如何都不往前走了。

刊登于2010年第12期《讀者》上的插圖

最后一次到南京，朋友們把他接到一處江心洲上的居所，大家在一起聊天、唱歌。前來探望的朋友絡(luò)繹不絕，歡聲笑語不斷。那個小島上，種著很多垂柳。古代柳樹常常見證友人送別，大家內(nèi)心都清楚，那可能是此生的最后一面。

2007年8月29日上午，韋爾喬停止了呼吸。

星 座

韋爾喬以一種精神性的存在，繼續(xù)參與著朋友們的生活。

韋爾喬跟發(fā)小羅輯在哈爾濱四處漫游的那兩年，有一次，他帶羅輯去了朋友的茶社。羅輯那時根本不懂茶，那次大家一起閑聊，韋爾喬和茶社老板向他推薦了一種叫老班章的普洱茶。當(dāng)時也不便宜，大概五六百元一餅。

韋爾喬去世之后，羅輯迷上了普洱，幾年前跟茶友說起這件事，對方告訴他“普洱里，班章為王”。當(dāng)時茶友們激動地討論，羅輯手里的茶一餅?zāi)苜u到一萬多元。羅輯心里有點傷感，“賣多少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爾喬帶我去買的”。

劉彥不是情緒外露的人，他說有一年回哈爾濱，一群朋友浩浩蕩蕩地去給韋爾喬掃墓。“大家隨意坐在那兒聊天，沒有什么過度的悲傷，像爾喬也加入了似的?！彼€用了一句異常浪漫的話來形容，“如果每個人的精神世界拼在一起，最后形成一片星空，爾喬一定是這其中很重要的一個星座?！?/p>

“其實，爾喬死得挺輝煌的。那時候大家都年輕，都那么愛他，都來送他，這多輝煌啊?！迸笥呀饢|宣說。

如果把韋爾喬作為一枚小小的精神坐標(biāo)納入這段時間軸線之上，一代人的相聚離散會兀自浮現(xiàn)。

（許靜言摘自微信公眾號“人物”，本刊節(jié)選，掃碼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