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
慚愧得很,我不單是怕狗,而且怕貓,其實我對于六合之內一切的動物都有些害怕。
怕狗這個情緒是許多人所能了解的,生出同情的。我的怕狗幾乎可說是出自天性。記得從前到初等小學上課時候,就常因為惡狗當道,立刻退卻,兜個大圈子,走了許多平時不敢走的僻路,結果是遲到同半天的心跳。十幾年來踽踽地躑躅于這荒涼世界上,童心差不多完全消失了,而怕狗的心情仍然如舊,這不知道是不是可慶的事。
怕狗,當然是怕它咬,尤其怕被瘋狗咬。但是既會無端地咬起人來,那條狗當然是瘋的。猛狗是可怕的,然而聽說瘋狗常?,F出馴良的神氣,尾巴低垂夾在兩腿之間。并且狗是隨時可以瘋起來的。所以天下的狗都是可怕的。若使一個人給瘋狗咬了,據說過幾天他肚子里會發(fā)出怪聲,好像有小瘋狗在里邊叫著。這真是驚心動魄極了,最少對于神經衰弱的我是夠恐怖了。
我雖然怕它,卻萬分鄙視它,厭惡它。纏著姨太太腳后跟的哈巴狗是用不著提的。就說那馳騁森林中的獵狗和守夜拒賊的看門狗罷!見著生客就狺狺著聲勢逼人,看到主子立刻伏帖帖地低首求歡,甚至于把前面兩腳拱起來,別的禽獸絕沒有像它這么奴性十足,總脫不了“走狗”的氣味。西洋人愛狗已經是不對了,他們還有一句俗語“若使你愛我,請也愛我的狗罷”(Love me,Love my dog),這真是豈有此理。人沒有權利叫朋友這么濫情。不過西洋人里面也有一兩人很聰明的。歌德在《浮士德》里說那個可怕的Mephistopheles(注:魔鬼梅菲斯特)第一次走進浮士德的書房,是化為一條狗。因此我加倍愛念那部詩劇。
可是拿狗來比貓,可又變成個不大可怕的東西了。狗只能咬你的身體,貓卻會蠶食你的靈魂!這當然是迷信,但是也很有來由。我第一次怕起貓來,是念了愛倫坡的短篇小說《黑貓》。里面敘述一個人打死一只黑貓,此后遇了許多不幸事情,而他每次在不幸事情發(fā)生的地點都看到那只貓的幻形,獰笑著。后來有一時期我喜歡念外國鬼怪故事,知道了女巫都是會變貓的,當赴撒旦舞會時候,個個女巫用一種油涂在身上,念念有詞,就化成一只貓從屋頂飛跳去了。中國人所謂狐貍貓,也是同樣變幻多端、善迷人心靈的畜生,你看,貓的腳踏地無聲,貓的眼睛總是似有意識的,它永遠是那么偷偷地潛行,行到你身旁,行到你心里?!秮唭褂斡洝防锊皇钦f有一只貓現形于空中,微笑著,一會兒貓的面部不見了,光剩一個笑臉在空中。這真能道出貓的神情!它始終這么神秘,這么陰謀著,這么留一個抓不到的影子在人們心里。歐洲人相信一只貓有十條命,仿佛中國也有同樣的話,這也可以證明它的精神的深刻矯健了。我每次看見貓,總怕它會發(fā)出一種魔力,把我的心染上一層顏色,留個永不會退去的痕跡。碰到狗,我們一躲避開,什么事都沒有了;遇見貓卻不能這么容易預防。它根本不傷害你的身體,卻要占住你的靈魂,使你失丟了人性,變成一個莫名其妙的東西!這些事真是可怕得使我不敢去設想,每想起來,總會打寒噤。
上海是一條狗,當你站在黃浦灘閉目一想,你也許會覺得橫在面前是一條惡狗。狗可以代表現實的黑暗,在上海這現實的黑暗使你步步驚心,真仿佛一條瘋狗跟在背后一樣。北平卻是一只貓。它代表靈魂的墮落。北平這地方有一種霉氣,使人們百事廢弛,最好什么也不想,也不干了,只是這么蹲著呆呆地過日子。真是一只大貓將個個人的靈魂都打上黑印,萬劫不復了。
若使我們睜大眼睛,我們可以看出世界是給貓狗平分了。現實的黑暗和靈魂的墮落霸占了一切。我愿意這片大地是個絕無人煙的荒涼世界,我又愿意我從來就未曾來到世界過。這當然只是個黃金的幻夢。
(原載《駱駝草》第17期,1930年9月1日)
品評
《貓狗》一文,是對罪惡、黑暗的“荒涼世界”的詛咒。在全面論析了貓、狗的可怕之后,作者把目光轉向了現實社會。他把上海比喻成“一條惡狗”,又把北平比喻成“一只貓”。兩個形象而又別致的比喻,寫盡了作者對舊上海和舊北平的極度厭憎。接著,作者“睜大眼睛”,開始打量整個現實社會,發(fā)現“世界是給貓狗平分了”,因為“現實的黑暗和靈魂的墮落霸占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