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末年的那個冬天,似乎是歷史上最冷的冬天。
自從過了寒衣節(jié),太陽就賭氣似的不再露臉??罩械耐葡褚粔K厚厚的油布,任憑寒風(fēng)怎樣撕扯,也裂不開一絲縫隙。淯水河上的冰層一天天在加厚,昔日走橋的牛倌們也不再繞遠,而是干脆趕著牛車從冰面上晃晃悠悠地過了岸,這可是世世代代都不曾見過的稀罕事?。?/p>
又是一個凄冷的午后,空曠的河岸上人影寂寥,只有一些零零屑屑的雪花兒還在漫天撒野。遠遠地,南面的地平線上冒出了幾個黑點。近了,才看清是一叢行人,男女老幼十余口,都背著行李,沿著河岸蹣跚而來。為首的一位老者,衣著簡樸,清秀矍鑠,深邃的目光里卻流露著隱隱的憂傷。
這位老者不是別人,正是名滿天下、譽滿杏林的一代神醫(yī)——張仲景。張仲景,名機,字仲景,東漢時期南陽郡人。他幼時從醫(yī),廣集醫(yī)方,寫出了醫(yī)學(xué)巨著《傷寒雜病論》,他的辨證論治方略被奉為醫(yī)界的圭臬和靈魂,故被后世尊稱為“醫(yī)圣”。
張仲景自小天資聰穎,勤奮好學(xué),尤其喜讀醫(yī)書, “博通群書,潛樂道術(shù)”。年輕時曾拜同郡張伯祖門下學(xué)醫(yī),并深得其傳,“其識用精微過其師”,很快成為當?shù)匾粋€小有名氣的醫(yī)生,后被舉為孝廉,入仕后出任長沙太守。在長沙,為救治患病百姓,張仲景在公堂上一邊辦公,一邊行醫(yī),從此開創(chuàng)了坐堂行醫(yī)的先河。
日月如梭,轉(zhuǎn)眼間張仲景已逾花甲之年,幾經(jīng)奏請,終于被朝廷獲準退休,于是攜一家老小出瀟湘,穿荊鄂,溯漢江,沿著淯水河岸悄然踏上了故鄉(xiāng)的土地。按理說,功成名就,告老還鄉(xiāng),張仲景本應(yīng)懷著輕松愉快的心情,可此時的他,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原來,自獻帝始,朝政便日益腐敗,加之宦官弄權(quán),以致怨聲載道,諸侯紛爭,后又有黃巾軍起義,終至天下大亂,民不聊生。俗話說天災(zāi)人禍,這時候,又有一種可怕的瘟疫在各州郡間傳播開來,官府雖有治理,但怎奈世道衰微,終究未能將疫魔連根斬斷。一路上,張仲景總能看見身染沉疴之人,有的已奄奄一息,有的甚至陳尸野外無人問津。醫(yī)者仁心,張仲景在途中也免不了接診救治,但怎奈病患眾多,僅憑一己之力實難遏止疫魔侵襲,便只有留下方子潸然離去。令他更著急的是,聽說自己的家鄉(xiāng)此時也正飽受肆虐,二百余口的宗親族人也已只剩下了十之六七,心急之下,他顧不得年老體衰,匆匆?guī)嗫诩揖烊找辜娉坛鹂ぺs來。
是啊,一個心系蒼生的妙手神醫(yī),一個情系桑梓的赤心游子,目睹百弊叢生疫魔橫行的世道,又怎能輕輕松松地頤養(yǎng)天年?
不過,醫(yī)圣的歸來,總算讓陰暗的淯水上空,露出了一抹微微的亮光。
張仲景提了提精神,大聲吆喝家人快點趕路。不久,他們趕到了一處村落邊,雖然這里和別處一樣凋敝,但路邊的一些行人還是引起了他的注意。時值隆冬,這些人卻衣衫襤褸,面部和手指等裸露之處皆被凍得紅腫變形、傷痕累累,尤其是一雙耳朵,很多已經(jīng)潰爛流膿,其狀令人不忍視之。
一陣深深的刺痛掠過了張仲景的胸口。遠遠地,他看見一處破敗的屋檐下,正蹲坐著一位骨瘦如柴的老者,雙手捂著紅腫潰爛的耳朵,正瑟瑟發(fā)抖地向過往的路人行乞。張仲景忍耐不住,他疾步走上前去,俯身問道:“這位大哥,你的耳朵眼看就要凍壞了,為何還不去醫(yī)治?”老者瞥了他一眼,哆嗦著說:“我連吃的都沒有,哪來銀兩去看?。俊睆堉倬坝謫枺骸拔铱锤浇粌鰤亩涞娜吮缺冉允?,百姓無錢醫(yī)治,官府難道也不管嗎?”“官府?”老者冷笑一聲,無奈地說:“亂世之中,人不如狗,瘟疫死那么多人都救治不了,官府哪有工夫管我們這爾等小事?”張仲景聽了,一時語塞,沉吟片刻,從袖中默然掏出幾枚銅錢,放入老漢面前的破碗中,轉(zhuǎn)身招呼家人繼續(xù)趕路去了。
終于,熟悉的村莊遙然在望,張仲景的眼角不由得濕潤起來。他雖出生在一個官宦人家,無奈遭遇變故,家道日衰,幼年時多虧了族人們的接濟和幫助,全家人才得以平安過活。后自己拜師學(xué)醫(yī),本圖日后報效桑梓,卻又承鄉(xiāng)親們抬愛,被舉廉入仕離鄉(xiāng)赴任,故而對家鄉(xiāng)及族人一直心存感激和愧疚。
他還清晰地記得,十四歲那年,一場不知名的瘟疫突然在家鄉(xiāng)蔓延,染病的族人接二連三地登門求救,不巧,師父張伯祖又出了遠門??词聭B(tài)緊急,年幼的張仲景便自作主張,按傷寒癥擬了一個方子,還跑到百里之外的伏牛山上采摘了車前草等藥材。回來后,他將藥材洗凈,生火煎了一鍋藥湯,忙前跑后地招呼鄉(xiāng)親們飲用,可大家瞧他還是個娃娃,都將信將疑,遲遲沒人敢喝。見狀,張仲景先舀一碗自己喝了,證明這藥肯定沒毒,可人們還是遲疑,張仲景急了,又慫恿母親也跟著喝了一碗。良久,人群里終于騷動起來,須發(fā)皆白的老族長根四爺率先站了出來,只見他踅摸著走到鍋前,端起一碗藥湯瞧了瞧,微笑著對大家說:“有藥治病總比等著被瘟疫害死強吧!”說完一飲而盡。根四爺向來德高望重,他的舉動終于讓大家放下顧慮,人們一個個搶著喝起了草藥湯。幾天后,奇跡發(fā)生了,喝了藥湯的鄉(xiāng)親們有病的痊愈,無病的則更加強壯,疫氣也一溜煙似的在村子里消失了。
須臾,久違的村莊只剩下一箭之地。尚在恍惚間,徒弟衛(wèi)汛躬身上前問道:“師父,前面便是一個岔路,家人捎信讓我們一會兒沿村后的小徑入宅,請你慢點行走。”“哦?!睆堉倬皯?yīng)了一聲,遂又不解地問道:“為何不走大路偏走小徑?”衛(wèi)汛答道:“聽說你要回來,宅前已聚集了不少前來求醫(yī)的病家,都在急頭白臉地嚷嚷,家人知你連日奔波,怕你勞累困乏,想讓你避開人群先入內(nèi)休息?!?/p>
張仲景聽罷,搖了搖頭說:“還是走大路吧!”見衛(wèi)汛似有不解,遂接著說道:“天寒地凍,病家立于門外候診,說明其疾痛已難以忍受,又加疫氣正盛,咱們更應(yīng)抓緊時機,不可耽誤,我身體并無大礙,咱們還是直接開門應(yīng)診為好?!?/p>
衛(wèi)汛聽了,連連稱是,剛想退身,忽又想起一件事,于是接著問道:“師父,記得出發(fā)時你曾交代我們,回鄉(xiāng)診治一律免收診金,那待會兒我們可否就不再設(shè)銀臺了?”
“不!”出乎衛(wèi)汛的意料,臨進家門的張仲景卻突然改口,他目光深邃地望著遠方,一字一頓地說:“窮苦百姓來看病,若囊中羞澀,便可記名掛單,日后有則還之,無則可免,但那些達官貴人和鄉(xiāng)紳來看病,則一律照單全收?!?/p>
衛(wèi)汛怔住了,師父做事一向深思熟慮,可臨進家門,卻突然一改初衷,這實在是出乎意料。
張仲景在祖宅的開門應(yīng)診異常順利,仰于他的聲望,慕名前來求醫(yī)的人排成了長龍,滴水成冰的冬天也因為神醫(yī)的歸來增加了不少暖意。他不辭勞苦不厭其煩,拖著老邁而疲倦的身體一直接診到天已亥時才閉門謝客。
臨睡前,張仲景把衛(wèi)汛喚到跟前,悄聲問道:“汛兒,今日診金收入如何?”
“師父,按您吩咐的辦了,收入尚可?!?衛(wèi)汛悅聲答道。
張仲景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懊魅绽^續(xù)照此法應(yīng)診,應(yīng)收不漏。”言畢,他又從袖中掏出一張藥單,遞過來說:“后天便是冬至,咱們也休診一天。你后日早些起床,吆喝幾個家人,帶著這些診金進城,照此方子采買齊全,再找個開闊的地方搭棚支鍋,咱們給鄉(xiāng)親們舍藥治病。”
衛(wèi)汛終于明白師父突然改收診金的原因了。他接過藥單,拂開一看,上面寫的全是一些羊肉、當歸、花椒、小茴香等生熱御寒之物,心中頓生疑惑,遂躬身問道:“師父,此方可是為百姓治療凍傷所用?”
“正是?!睆堉倬巴艘谎坌l(wèi)汛,問道:“可有不妥?”
衛(wèi)汛起身說道:“恕學(xué)生直言。我觀時下瘟疫橫行,染疾之人甚多,且不少已危及性命,師父為何避重就輕,先去救治他們區(qū)區(qū)兩個耳朵?”
“哦,那依你之見該如何處置?”張仲景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用征詢的語氣反問道。
“凍傷雖重,是為表象,根在氣血。如今疫氣肆虐,很多染疾之人已侵入肺腑,傷及五臟,以致血氣貧弱,形神盡失。此時當以猛藥御兵,投疾祛邪,待本正源清,再施藥治凍,亦當痊愈?!毙l(wèi)汛不敢臆斷,層層據(jù)理而言,自感并無罅隙。
張仲景聽罷,并未駁斥,略一沉吟,徐徐講道:“扁鵲曾云,人之所依者,形也;亂于和氣者,病也;理于煩毒者,藥也。安身之本必資于食,救疾之速方資于藥。如今患者身染沉疴,氣脈微弱,又饑寒交迫,肌體幾無抵御之力,耳朵等器官才會被凍得如此之重,若施以猛藥,藥性剛烈,損傷處眾,勢必殃及正氣,正氣不立,則形神兩失,恐性命難保矣?!?/p>
見衛(wèi)汛似有所悟,張仲景繼續(xù)講道:“而食療則能排邪氣安臟腑,亦能悅神志養(yǎng)血氣,故應(yīng)先以食療之,食療不愈,然后再命藥不遲。此治凍之方,亦循此理,先以糜食藥膳徐徐補之,待病人腑臟調(diào)和,形體漸安,再投其猛藥,以正祛邪,則病根可除,氣血恢復(fù),人得全生也!”
聲音雖然低沉,卻似一束耀眼的強光,穿透漆黑的夜空鏘然而來,又似一股滾滾鐵流,裹挾著無與倫比的力量,沖破堅固的障堤奔涌而至。
衛(wèi)汛聽畢,如醍醐灌頂,俯身叩拜在地。
轉(zhuǎn)眼冬至即到。淯水兩岸依然北風(fēng)呼嘯,冰封雪飄。在宛城東關(guān)的一片開闊地上,張仲景的藥棚如期開張。聽說神醫(yī)要舍藥治凍,一個個耳朵早已潰爛不堪的患者紛至沓來,把藥棚圍了個水泄不通。
支鍋,添水,點柴。張仲景命人把采買之物放到鍋里煮熟,然后把羊肉撈出來剁碎,加入香蔥等作料,一并和成肉泥,用調(diào)羹剜出一勺,置于事先搟好的面皮上,裹起后捏緊四周,整齊地擺放在鍋拍子上,仔細一看——一個個活脫脫人耳的模樣嘛!張仲景正若有所思,正巧旁邊有人問道:“大夫,這耳朵一樣的東西叫啥名字呀?”聞聽此言,張仲景豁然開朗,立刻笑著答道:“它既是為治療人們凍傷的耳朵,長得又像人們嬌嫩的耳朵,就叫它嬌耳吧!”
“嬌耳,嬌耳……”人群中爭相傳誦著這個新奇又可愛的名字,洋溢出一陣陣歡快的笑聲。
一個,兩個……一個個包好的嬌耳擺放在大家面前,衛(wèi)汛端起鍋拍,把它們輕輕地下到沸騰的湯鍋里。隨著水渦翻滾,一個個靈巧可愛的嬌耳浮出水面,水煙氤氳之際,一縷縷奇特的香味溢出鍋來,這香味,糅和著羊肉的醇香,生姜的辛香,面皮的麥香,藥材的清香,伴隨著呼嘯刺骨的寒風(fēng),附著在洋洋灑灑的雪花上,在熱鬧的人群中彌漫開來,在浩渺的蒼穹里翩翩起舞……
待嬌耳煮熟后,衛(wèi)汛和伙計們拿起勺子,正欲把它們撈出來分給四周垂涎欲滴的人們,張仲景卻吩咐道:“一人只一碗湯,兩個嬌耳。”說話聲被一個壯年男子聽見了,他嬉笑著說:“大夫,這怕不中吧!依俺這飯量,平時米得一斗,饅頭得五個,就你這一碗湯,兩個嬌耳,怕只夠給俺塞牙縫吧!”話音剛落,人群也跟著哄笑起來。張仲景聞言,并不窘迫,反而不亢不卑地說道:“這祛寒嬌耳湯是治療凍傷的藥膳,不是填肚充饑的飯食,要想飽食終日,還需另謀他路,望鄉(xiāng)親們海涵!”那壯漢聽了,紅著臉訕然而退,人群也頓時消停了下來。
少傾,一撥人便服用完畢,又聽有人問道:“張大夫,都說你是神醫(yī),再難治的病也能起死回生,我等也相信,但只用這一碗湯、兩個嬌耳,怕是治不好我們這凍壞了幾個月的爛耳朵吧?”張仲景聽了,莞爾一笑,擎臂說道:“沉疴宿疾豈可一朝治愈,一碗驅(qū)寒嬌耳湯確實無法徹底治好大家的凍傷,不過只要方子對癥,病家又能持之以恒,再頑固的病魔也終會被制服。這口大鍋會一直支到大年三十,只要鄉(xiāng)親們肯天天來吃,我相信大家凍傷的耳朵就一定會痊愈,家家戶戶也都能過上一個康樂之年!”話音雖低,卻如鐘鳴鼎重,擲地有聲,又如春風(fēng)拂面,霞光萬道,人群中頓時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一天,兩天……張仲景依然每天在祖宅里坐診治病,鄉(xiāng)親們依然每天來喝驅(qū)寒嬌耳湯,很快,飽受凍痛折磨的人們都漸漸地感到渾身發(fā)暖,兩頰生熱,繼而氣血經(jīng)脈逐漸恢復(fù),凍傷的耳朵也一天天好轉(zhuǎn)起來,羸弱的身體也一天天硬朗起來,瘟疫的陰霾也一天天消散開來。
“嬌耳,嬌耳……”這個可愛的名字,發(fā)軔于醫(yī)圣的治凍善舉,伴隨著人們的口舌之欲,隨著時間不斷地演變和升華,最終凝固成了中華民族的美食圖騰——餃子。
日月輪回,滄海桑田,小小的餃子竟然又走向了五湖四海。翻閱美食家族中的餃子譜系,四川的鐘水餃、上海的鍋貼餃、廣東的澄粉蝦餃、山東的高湯小餃、揚州的蟹黃蒸餃、東北的老邊餃子……數(shù)不勝數(shù)的地方特色讓人們目不暇給,嘆為觀止。
千百年來,在寒冷的北方,冬至吃餃子的習(xí)俗被持久地沿襲下來。每當冬至這天,人們不管如何忙碌,總不忘闔家聚在一起,包一頓餃子,品一口餃香,在調(diào)侃“冬至不端餃子碗,凍掉耳朵沒人管”的同時,更是為了紀念和致敬我們這位偉大的醫(yī)圣先賢——張仲景。
作者簡介:
趙曉雨,男,高級工程師,南陽市作協(xié)會員。文學(xué)作品散見于多家報紙和雜志,散文《渠首贊歌》獲2021年“大美南陽”全國征文大賽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