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來飛去的鳥人

李群娟

知府老爺正要出門會客，瞧見他的官轎頂上，被鳥兒屙上了一泡屎。那一攤灰白色的稀屎，正落在轎頂前方的邊沿處，像一枚驚嘆號似的垂掛下來。

他緩緩抬起頭，逆光瞇眼往上瞧，看見藍(lán)絲絨般的天空中，畫著一大蓬楊樹枝，枝上兩只喜鵲，正看熱鬧一樣，翹著尾巴“喳喳”笑，高高的樹杈上端端正正架著個鳥窩。

老爺氣壞了，想起上個月，他嬌美的小妾正在花園散步，剛走到楸樹底下，烏鶇就將一泡屎拉在她的石榴裙上。那是簇新的裙子呢，是綢緞莊最時尚的繡花和頂級的綢料，她花了三兩金子弄到手，才剛剛上身呢。雖然也就指甲蓋大小的一點兒臟，也惹得她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又想起那一日，他正要上公堂，一出門，天上飛過一只麻雀，在他臉上拉了泡屎。他用袖子揩了揩，心情馬上就不好了，擔(dān)心不是什么好兆頭。那天，原本是要小心謹(jǐn)慎地閉著嘴巴不說話，打算避避事兒的，結(jié)果，節(jié)度使大人偏偏問起城里一宗走私的案子，又責(zé)備他查辦不力，嚇得他出了身冷汗，慌忙告罪。

其實，哪里是查辦不力，那個案子牽連著節(jié)度使大人為非作歹的小舅子，他哪敢真用力查辦，大人不過借著責(zé)備他，在別的同僚面前擺擺態(tài)度，遮遮臉兒。

而今天，出門會見的客人，則是從京城出來的御史大人。大人出皇差，路過家鄉(xiāng)，就過來看看，他忙不迭地打點了禮品，要登門拜訪，轎子卻被鳥屎污了。

老爺先是氣白了臉，然后，又因為發(fā)怒而紅了。轎夫順著知府老爺?shù)哪抗?，扭回頭去，看到了那攤屎，愣怔了一下，忽然爆出一聲驚呼，喊了句：“該死！”不知是罵自己疏忽呢，還是罵鳥兒作孽，一邊忙從腰里抽下汗巾子去揩。轎子高，蹦了幾蹦夠不著，很快下人搬來了板凳。轎夫登上去，才發(fā)現(xiàn)轎頂上，還有幾泡鳥屎。轎檐上這泡，在臉面上，必須先收拾。他揩了半天，仍留下一點兒淡灰的污跡。那綠呢的轎子，真是太不遮丑了。

知府老爺喘息著，胡子根根豎著，看起來像要原地爆炸了，整座城池的氣溫都因之暗暗上升了。

忽聽“撲哧”一聲笑，月亮門后，小妾手持一枝火紅欲燃的石榴花，正掩口緩緩走過。

老爺咬著牙，將手指向天空：“給我毀掉這座城里所有的鳥巢，捉住所有的鳥——”

知府多年習(xí)武，內(nèi)功深厚，平日里，他輕輕說一句話，手下的僚屬衙役，個個屏息靜氣。他若動了怒，這一干人等，就要觳觫下跪。

那是何等的威武，現(xiàn)今竟被鳥欺，真真氣煞人也！

他發(fā)怒的聲音，帶著強大的功力，似悶雷滾過，秋風(fēng)掃落葉一般，那一波波擴散的氣流，嚇跑了方圓三百米區(qū)域里的小鳥，震裂了窩中的鳥蛋。

一群衙役捕快出動了。搗鳥窩，抓小鳥，忙得不亦樂乎。鳥窩捅的捅，搗的搗，一個接一個被擲于地上，里面的鳥蛋摔得稀爛，剛出生、未出生的小鳥，也被摔死。

但抓小鳥的技術(shù)難度太大了，工具又不足。你上了梯子，好容易接近它們，它們又飛了。想設(shè)個機關(guān)，用米粒誘惑它們，但上了一次當(dāng)后，鳥兒也學(xué)精了，忙了三天，沒抓到幾只，更沒有抓到那只貌似敢在知府老爺轎上屙屎的喜鵲。這讓知府老爺太沒有面子了！

“老爺，除非俺們飛上天去捉，這太難了！”

“你們就給我飛上天去捉，捉不到，殺無赦！”

知府老爺在說氣話，他其實已經(jīng)后悔這個命令了，但他無法收回，他強撐著要完成這個令他自己也絕望的命令。

穿黑衣的衙役與捕快們都蹲在地上抱頭痛哭起來。他們?nèi)鞗]吃飯了，肚子里空空的沒有一粒米，他們覺得人不如鳥，胳膊不如翅膀啊。

哭啊哭，淚水在地上沖出了小水溝;哭啊哭，身體越哭越輕，像擠干了水分的海綿;哭啊哭，他們越哭越瘦，越哭越小，最后變成了一只只鳥，拍拍翅膀，一個接一個飛上了天空。

他們飛啊飛，撲打著翅膀，自由得像個天使，輕快得像一片樹葉。

他們越飛越高，俯視著人間，俯視著城池、房屋、道路、河流。

他們看到了自己當(dāng)差的那座府衙，但他們再也不想回到那個令人恐懼壓抑勞累的地方了。他們什么都放下了，還有比當(dāng)鳥兒更好的嗎？

他們“喳喳喳”地在夜色中笑出了聲，與同伴打著招呼，借著氣流俯沖著嬉戲著。在終日的苦役與勞心之后，他們終于知道了什么是幸福。

月亮升起來了，金黃金黃的月亮啊。這一群飛來飛去的鳥人，看到月桂樹和吳剛了，看到搗藥的小玉兔了。他們歡呼著，一齊向月亮飛去。

這時候，另一群鳥，像黑色的剪影，從遠(yuǎn)處飛來。它們一聲不響地飛入這座城池，石子一樣落于地面，在地上一個打滾，紛紛變成了那些衙役與捕快的模樣。

它們，像一群真正的男人一樣，又慢慢隱進(jìn)了夜色。

選自《小小說月刊》

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