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巖石的巨大壓力傳遞到支護上時,支護會咿咿呀呀地叫幾聲。這在井下是習以為常的事。在礦工中間流傳著一句“不怕叫,只怕笑”的話,說的是如果支護怪聲怪氣地笑出了聲,基本上頂板要出事。一根根支護支撐著頂板,頂板上面是上百米厚的巖石,這壓力到底有多大,沒人能計算得出。頂板與底板之間的空隙,是礦工在井下工作的空間。但巖石與頂板間的壓力,不等于礦工生活的壓力。在井下勞動,累得氣都不夠用,哪有時間去想壓力,壓力都是在升了井、回了家,見到一家老老小小大事小情之后感覺到的。
呂能一結婚八年了,他這個掘進隊長無論怎么在老婆身上不知疲憊的掘進,老婆的肚子就是風平浪靜,一片死水沒有微瀾。
呂能一爺爺那輩沒有計劃生育一說,可是爺爺和奶奶窮其本事,也只生了呂能一的父親。呂能一父親有本事生了時,趕上了計劃生育。為了生下呂能一,父母只好把他姐姐送給了姑姑,結果姐姐長大了根本不認父母。有一次,成為了表姐的姐姐半譏半諷地說呂能一,你就比我多了三兩肉,就比我多了親生父母。呂能一自從知道為了生他,姐姐在兩歲時就被送了人,一直覺得愧對姐姐。其實有件事他還不知道,生完他不久,計劃生育干部領著父親去了醫(yī)院,在父親的關鍵部位來了空前絕后的一刀。母親心臟不好,父親只能認這個賬,哪怕名聲不好聽。誰讓他有兒子了呢。等以后見了祖宗那天,他也敢告訴他們呂家有后了。
到了呂能一這輩兒,國家把二胎指標放開了,可是呂能一卻一次也沒“能”。
結婚第二年還沒懷孕,呂能一領著老婆到醫(yī)院檢查過身體。醫(yī)生說你們年紀不大,等一等。結婚第五年,倆人又去了醫(yī)院,找的還是那個醫(yī)生。呂能一苦著臉說,我們又等了三年,可還是沒等出結果。醫(yī)生說,你們要是愿意花錢,可以做試管。保準成,要倆要仨都行。然后看了一眼呂能一說,從你的手上我看出來你是做體力勞動的,知道你掙錢不容易,所以才沒急著讓你們做試管。你是不是沒工作?醫(yī)生把話題轉到了伊靜身上。伊靜只好點點頭,她很奇怪醫(yī)生咋知道自己沒工作。
父母不停地催問他什么時候把孫子抱回來,有一次喝了酒,父親的話說得沒輕沒重了。呂能一低頭耷拉腦不作聲,伊靜卻是沒忍住,爸,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能給呂家生個一男半女,我連這家人都不是了唄。伊靜一句話讓公公的酒醒了一半兒。伊靜連夜返回了礦上家屬區(qū),臨走時哭著對婆婆說,我得回去抓緊生,不然真沒臉回這個家了。
呂能一和伊靜把生孩子這事放到了緊要位置。伊靜列了一個表,每天哪時哪刻做多少運動,哪天哪頓吃什么,每天幾點睡覺幾點起床寫得清清楚楚。那個表在客廳的墻上時刻監(jiān)督著她。伊靜跟呂能一分好了工,你安心上你的班,別傷著身體。咱們的礦在山溝里,出趟門不方便,反正沒人看,我連妝也不化了,就在家里好好養(yǎng)著,身體最重要。只要你種子好,咱不信種不好田。
礦上效益這幾年太差了,每個月上全勤也就開三千多元。再省著花,水電煤氣吃喝拉撒一開銷,也得一千多出去了。倆人剛結婚時定好了,雙方老人歲數都大了,每人每月給三百元贍養(yǎng)費。里外里一算,兩口子一個月只能攢下一千多元。伊靜自打結了婚,和娘家的姑姑姨姨的聯系少了許多,一是她嫁到礦上時,她們并不太支持,再就是和經濟條件有關,表哥、表姐、表弟太多了,只要打電話來,不是這個結婚就是那個生孩子,光是隨份子就是不小的壓力。聯系得少了,自然也會省一些。不過,伊靜有原則,只要是長輩過大壽,她還是要把禮帶上的。親戚們知道她的情況,也理解她的苦處。
呂能一和伊靜最近一次到醫(yī)院是一年前,兩個人前前后后光是檢查費就花了七千多,又是驗血又是驗尿,又是做B超又是查心臟,倆人都不明白,就是來看看能不能懷孩子,咋這么費事。但他們知道一件事,醫(yī)生讓你查啥你就查啥,別問那么多,問了也得查。那次檢查醫(yī)生給出的結果是女方沒太大問題,只是呂能一的“種子”有問題,成活率不高。暫且不說咋養(yǎng)孩子,剛是萬里長征第一步就讓兩口子心疼得受不了,辛辛苦苦攢了半年的錢眨眼工夫都到醫(yī)院去了。要是買了東西,貴也好賤也好,總之還會見到點兒什么,這錢全是在窗口刷掉的,連過個花錢癮的感覺都沒有,只聽手機“吱兒”的響一聲,八百多塊就沒了,一會兒又“吱兒”的響一聲,一千塊又沒了。到最后一條短信通知卡里余額只有五千多元時,呂能一突然發(fā)現,到醫(yī)院來懷個孩子是一件極為奢侈的事。
從醫(yī)院回家的路上,呂能一灰心喪氣,如果查出伊靜有問題他還能接受,現在是自己出了問題,覺得在伊靜面前有些抬不起頭來。伊靜知道呂能一上班辛苦,還擔著危險,不容易,她安慰呂能一,莊稼不收年年種,豐收歉收都撒種。這本是一句玩笑話,可是呂能一卻敏感起來,他停下步子,眼睛愣愣地看著伊靜,你這話啥意思?
伊靜只好賠著笑臉,咋還認真了?咱以后不到醫(yī)院來了,看了半天也沒說出個啥來。咱不靠天不靠地,一切全靠咱自己。說完,她用肩膀擁了呂能一兩下兒。伊靜用肩膀這一擁,呂能一心情好多了,心卻不由得怦然一動,老婆說得對呀,一切靠自己。在醫(yī)院衛(wèi)生間里,他遇到了一個男子哭得十分傷心,雙手捂著臉,哭得幾乎抽了過去。他往放在窗臺上的化驗單上偷偷地看了看,那人的檢測結果精子成活率竟然是百分之零點幾。而自己卻是百分之八,這百分之八和百分之零點幾比起來,不僅是數字上的差距,更是人生的希望,說不準自己這百分之八中的哪一個小蝌蚪就真的會找到女朋友呢。呂能一看著伊靜笑了。為了不讓伊靜看出自己的心虛,呂能一故意大聲地說,以后每個月我多加點兒班,咱們日子很快就會好起來。
自從那次在醫(yī)院檢查完,呂能一像是變了一個人。在井下,風鎬玩得呼呼轉,只是不再和工友講打炮裝藥的事。如果誰和他開了這方面的玩笑,他倒是像裝了藥,氣咻咻地拿規(guī)章制度說事,一本正經的樣子。時間一久,工友們也都知道呂能一心里有了病,不再往這些話題上扯。
工友們覺得和呂能一的距離越來越遠的另一個原因是張毛的入隊。張毛只有十八歲,是隊上最年輕的。掘進隊已經七八年沒進新人了,年輕礦工越來越少,張毛一入隊,大家都有些不習慣,這就是個孩子,白凈的臉,嘴邊剛拱出一層毛茸茸的胡子,尤其是眼睛上還架了一副近視鏡。張毛是礦長安排進來的,他找到了呂能一,要他把張毛照顧好,盡快把他帶出來。井下的煤還是有的,只是礦工不好招了。好不容易來了一個年輕人,得把他拴住。將來的機采用得上的就是這些有文化的年輕人。
第一次下井,張毛見了什么都新奇,嘴巴問得勤快,呂能一對這個小伙子挺有好感。張毛的父親也是一個礦工,只是在他八歲時在一場礦難事故中遇難了。母親改嫁時,爺爺留下了他,把他拉扯大了。本來張毛是要讀大學的,可是成績出來后他發(fā)現自己考砸了。離本科分數線差了三分。這個分數對于張毛來說不亞于一場礦難。他的原則是如果讀大學就要讀最好的,不能將就。但是再去復讀一年,家里的經濟條件實在是不允許了。他要靠自己把學費掙下來,不能再靠著爺爺過日子了??墒?,他在礦上長大,還沒有出過遠門,只能到礦上先找份工作。
喲!敢情張毛是個高才生。礦工們驚呼一片。這個工作面上的二十多個人,讀完初中的都少,現在來了一個高中生,或者說是準大學生,真讓大家刮目相看。
雖然張毛沒有工作經驗,但是呂能一發(fā)現這個小伙子上進心很強,能吃苦,而且性格也挺溫和。一次休息時,工友們又管不住開玩笑的嘴,呂能一忍不住訓斥了一聲,這兒還有個孩子,大家以后說話都注意點兒!呂能一發(fā)現張毛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兒。
呂能一站起來對說話的工友說,別越大越沒大人樣,你們都是當叔叔的人呢。我們要尊重人才。
那個工友覺得呂能一的話太過于鄭重了,呂隊長,咱們進隊這些年了,還不都是光著身子干過來的。你這當了頭兒了,咋越來越正經了。呂能一一揮手,該上工了。
張毛的到來確實讓掘進隊有了一些改變,工友們的話題基本上繞開了褲腰帶以下,另一個改變是大家覺得和呂能一的距離越來越遠。呂能一還是那樣帶頭干,還是那樣秉公辦事,誰家有大事小情他還是愿意幫忙,可是人心中間像是隔了一些什么。尤其是他和張毛聊天時,像是換了一個人,竟然問起了歷史和物理上的事兒,最逗的是他竟然還跟著張毛背起了古詩。結果背來背去,他只記住了一句“人生有酒須當醉”。有時下班了,他對工友莫名其妙地來一句,人生有酒須當醉,該喝就喝呀!
喝酒這事呂能一先前只是說說,他沒啥酒量也沒什么酒癮,何況在要孩子這事上他還時刻準備著,醫(yī)生早說過不能喝酒的。他得把人生長遠大計做好,不能因為喝酒誤了事??墒牵翘煜掳嗷氐郊?,她看到伊靜趴在床上,一動不動,過去扳過肩膀一看,他的眼圈哭得紅紅的,左問右問她也不吱聲,呂能一急了,我這拼死拼活的下班回來了,是看你這哭喪臉的嗎?
看呂能一急眼了,伊靜哭得更委屈了。呂能一最見不得女人哭。他把伊靜抱在懷里,聲音溫和下來了,到底咋回事,你不說我哪兒知道?
王六七家的罵我是不下蛋的雞!伊靜說完又趴下哭了起來。王六七的老婆呂能一認識,在家屬區(qū)是以罵人出了名的。這伊靜咋就惹到她了。呂能一不想摻和到兩個女人中間去,但眼下又沒有好的辦法把老婆哄好。想了好一會兒,呂能一嘆了口氣,是我不行,讓你受委屈了。過兩天我串一下兒休,咱們再到醫(yī)院去一下兒。實在不行,就做了吧。
做?伊靜眼睛瞪得老大,這半年來我在網上查了無數次了,做一次試管得五萬多,而且不一定一次成功,每做一次要交一次錢。做人工授精倒是便宜些,也得三萬多。但是做人工授精,關鍵得精子行,要是不行的話,就得接受醫(yī)院提供的。那又得一萬多。醫(yī)生為了保證成功率,通常還要多放胚胎,說不準就會生兩三個。
呂能一沒想到伊靜把這些考察得這樣詳細。尤其是聽到五萬、三萬、一萬這些數字時,覺得像是一把刀在心上一下兒一下兒地剜。那得幾年才能掙回來呀。
他媽的!這醫(yī)院像是在殺人。我都在網上問了,捐精的男人只是拿一點兒營養(yǎng)費,到了醫(yī)院就讓他們賣成這個價了!聽到伊靜突然罵了臟話,呂能一嚇了一跳。伊靜雖然書讀的不多,可平時從不說臟話??磥碓谝⒆舆@事上,她也是被逼急了。
那天晚上,呂能一心里憋著一股火,他提出來試一試。伊靜挺配合,試試就試試,萬一試成了呢,看誰再說我是不下蛋的雞。我就是要下蛋,哪天真要是有錢了,做成了試管,我還可能下雙黃蛋呢!
伊靜的話有點兒野味了,呂能一覺得身下像是有一匹烈馬。而他又像是小時候騎著馬在草原上奔馳一樣。呂能一顛得有些瘋,伊靜更瘋。平時伊靜高興時總會不由自主的喊呂能一的名字,這回她突然叫了一聲“掘進”。呂能一側頭問她,你說啥?伊靜說,掘進。
呂能一聽懂了,礦上的女人在家屬區(qū)生活久了,也成半個礦工了,掌子面、大巷、猴車、掘進……這些詞說得溜著呢。
那天完事后,呂能一說洗洗吧。伊靜說我不動,我就這樣躺著,我掐日子算了,這周正是排卵期呢。呂能一說,床上弄得太臟了。伊靜又爆了粗口,誰他媽的覺得礦工臟是誰覺得的,我的煤黑子比他們干凈多呢。掙的錢是干凈錢,哪天升了井不是洗得條白腿凈的?身子是干凈的,心也是干凈的!
呂能一聽著伊靜這樣說,心中非常感動,他伸手向伊靜臉上一摸,卻摸到了一把淚水。
伊靜說,你去洗洗睡吧,明天還要上早班呢,我平著躺一會兒,真要是種上了,這幾萬塊錢就省下了。她怕呂能一多想,又說了一句,不管咋著,這日子我都和你過。我早想好了,實在不行,咱抱一個去,只要當親生的養(yǎng),就是親生的感情。
呂能一在一旁聽著,心里像被扎了一下,怎么到醫(yī)院用了人家的精子就要掏那么多錢呀。這樣一算,自己沒結婚之前浪費的資源也太多了。想到這兒,呂能一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
伊靜好像在黑夜中看到了呂能一的笑,她說,我要是有了孩子,拼死也要供他考大學,讓他離開煤礦。
呂能一實在太累了,他轉頭就睡了。可是那天夜里奇怪得很,他連著夢到了兩次張毛。甚至他還夢到張毛上大學去了。
第二天下井前,在井口查人時,呂能一第一個在人群中找的面孔就是張毛。盡管戴著安全帽,張毛還是很好認。他比其他礦工高出半頭,比他們瘦一圈兒。在所有的礦工中,只有他戴了眼鏡。所以呂能一一下子就看到了張毛。那時,張毛也正在看著他。張毛對他越來越信任了,他對張毛也是越來越認可。這小伙子學東西快,求上進。有時呂能一就暗嘆,有文化和沒文化學東西確實不一樣。
這天下井,在平巷人車里,呂能一和張毛挨著坐在了一起。平巷人車的鐵輪子“咣當咣當”地響,說話也聽不到,大家都沉默著不吱聲,各自想著心事。呂能一側著身看了一眼身邊的張毛,然后把他的手抓在了手里,又用另一只手把他的食指和拇指折成了一個圓圈,接著一舉腕子,把他的手放到了他的嘴邊。張毛被呂能一這個突然的舉動弄得莫名其妙??磸埫珱]理解這個動作,呂能一把自己的右手食指和拇指也圈成了一個圈兒,遞過去和張毛的手碰了一下兒。然后在他耳邊說了一句,人生有酒須當醉,今天晚上。這回張毛聽懂了,羞澀地笑了一下。呂能一把手搭在張毛的肩膀上,一直沒松開,不時用力摁一下,一直到了平巷車場,呂能一才把手從張毛肩上拿下來。他順勢握了一下張毛的手,不成想他摸到張毛整個手心里全是濕漉漉的汗水。
在巷道,支護一直是有響動的??墒沁@天,支護不是叫,是笑了。支護的笑聲緊挨著掘進面?zhèn)髁诉^來,呂能一聽到這笑聲頭皮一下子麻了。他一把推開張毛,剛喊了一聲快跑,就看到頂板和巖石稀里嘩啦落到了巷道里,頓時巷道里塵煙涌撲過來。頂板巖石掉下來時,只有張毛在呂能一身邊。那一瞬,呂能一心中大叫,千萬不要傷到張毛!好在巖石只掉下來幾塊,支護倒了三架,呂能一推開張毛后,一根倒下來的支護頂到了他的腹部。這次發(fā)生的雖然是小事故,但呂能一知道還是自己大意了。在井下作業(yè)前要敲幫問頂,而今天上班,他的心思卻放在了晚上約的酒上。
煙塵剛散去,師傅林道平和副隊長一起趕了過來。林道平喊了一聲,能一!呂能一還沒來得及回答,林道平又提高了聲音喊道,能一!喊聲里明顯帶了哭腔。師傅的這兩聲喊讓呂能一心里暖暖的,他急忙應答,我沒事。他這一答,副隊長看到了他被一根支護支在了側幫上。副隊長喊人來搬支護,張毛第一個過來了,他更是急切,師傅你沒傷到吧?呂能一動了一下,搖了一下頭。
工友們七手八腳地把呂能一救了出來,副隊長聯系升井。呂能一說沒大事,只是嚇了一跳。林道平說,今天你運氣不好,還是上去吧。副隊長看了看張毛說,你小子命大,要不是隊長幫你,還真懸了。你也跟隊長升井,陪他去診所。
平時升井是二三十人整整齊齊地坐在人車里,這次升井,人車成了張毛和呂能一的專車。呂能一上了最靠后的一輛車,張毛不作聲地跟了進來。車鈴鐺清脆地一響,人車晃晃悠悠地開了起來。
怕了嗎?呂能一問。張毛半天沒作聲。呂能一知道他當時沒反應過來,現在是后怕了。
別下井了,太危險,還是讀書去吧。張毛還是沒作聲。呂能一把手伸過去一摸,摸到了一把淚水。他突然想到了前一天晚上摸到的伊靜臉上的淚水。呂能一一下把張毛緊緊地摟在了懷里,他摟到了一個真實鮮活的生命,突然語無倫次起來,沒事的,有哥呢,沒事的,有叔呢,啥也不用怕。張毛安安靜靜地靠過來,沒有言語,呂能一能夠感到他靠得很用力。
平巷一點兒點兒亮了起來,出出進進井口十來年,呂能一閉著眼睛都知道再有幾十米車就出井口了。他把張毛從懷中松了出來,側著眼看了一下兒,張毛的臉紅紅的,正緊緊地咬著嘴唇。
呂能一沒有去診所,而是去了浴室洗澡。不是交接班的時候,浴室里空蕩蕩的,只有呂能一和張毛兩個人。張毛脫完衣服走過來,彎下腰看呂能一的腹部。呂能一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不好意思地用毛巾捂住了下身。呂叔,我想看看今天你被傷到哪兒了?
沒傷到哪兒。要是傷到了,咱倆不就直接去診所了,還能來洗澡呀?真沒事。呂能一輕描淡寫地說。
沒事就好。張毛出了一口長氣,沒事就好,嚇死我了。我真怕你……
不過今天支護真給我頂了一下兒,真要是把我頂壞了,你小子得賠。
行行,我陪你喝酒。
張毛的話提醒了呂能一,對呀,早晨不是已經和張毛約了酒嗎。你等一下兒。呂能一穿著拖鞋就往衣柜處跑。
呂能一在衣柜里拿到手機剛撥了過去,就聽見伊靜有些驚喜地尖聲問道,你不是白班嗎怎么打電話了?我正想著等你下班了給你打電話呢?你今天下班要馬上回來!
呂能一說,我今天提前升井了,我想著回家喝兩杯,你準備兩個菜。我要帶張毛過去。
伊靜聽呂能一講過張毛,但是她沒有想到他要把這個小伙子帶回家里喝酒。呂能一指著張毛向伊靜介紹,這就是我們的人生有酒須當醉。伊靜撇了一下嘴,別把孩子帶壞了,他才多大,你還人生有酒須當醉呢。菜你們盡管吃,酒還是要少喝。
呂能一把伊靜往邊上拉了一下兒,今天張毛來家里就是喝酒壓驚的,不要說要孩子的事了。
伊靜的臉紅撲撲的,說,我今天就是要和你說說孩子的事呢。
呂能一急著轉身往屋里走,今天張毛我倆受了驚嚇,不要往別的事上扯。
伊靜說,我就是想說說呢。
呂能一有些急,今天就說高興的事,我說過了,張毛來了,別的事咱今天都不說。
伊靜假裝不高興地嘟噥著,你不讓說就不說?我偏要說。從不喝酒的伊靜給自己也倒了小半杯啤酒,只是湊著興一點兒一點兒地抿著。
呂能一生氣地白了老婆一眼,心里說,傻娘們兒,越有人越逞風兒,一仰脖,把半杯白酒自己先干了。借著酒勁,他沖著伊靜就收不住話頭了,我今天是撿回來一條命,還能跟你在這兒喝酒,喝完了你還給我當老婆。我這命要是沒了,不出半年,說不定你就歸哪個男人了呢。
張毛坐在桌子一角,專注地看著呂能一,有些動情地說,嫂子,今天我的命都是我哥救下來的,以后我哥讓我做啥我都聽。人生有酒須當醉,我今天就醉一回。
呂能一端起酒杯跟張毛碰,喝,我就是你哥。倆人喝得有些興奮,半斤過后,呂能一頻頻端杯,張毛說,哥,喝不動了。
喝不動也得喝,今天真要是出了事,咱哥兒倆真就埋一堆兒了。說著說著,呂能一哭了起來。
張毛用手給呂能一擦眼淚,哥,你別哭了。
伊靜坐在一邊笑,看你們兩個,一會兒笑一會兒哭的,真是生死之交呀。她拽了呂能一一下兒,天不早了,少喝點兒。我還是想說說孩子的事。
呂能一止住了淚,瞪著通紅的眼睛看著伊靜,伊靜見丈夫又要發(fā)火,趕緊起身,拿過手機,從手機殼里掏出一張紙來遞給呂能一,忸怩著看呂能一,你看。
呂能一傻愣愣地展開紙,看了半天,沒有看懂,問,這是啥東西?
伊靜看他真是沒有看懂,說,我去醫(yī)院做了檢查,這是化驗單,我們有了。
呂能一還是沒有懂,還在問,什么有了?伊靜湊到呂能一耳邊,小聲說,下井下傻了吧?你說有什么了?伊靜這一嗔怪,呂能一眼珠子一鼓,一下子明白過來了,脫口而出,咱們不用“做試管”了!說著,嘴角向兩邊扯開去。
呂能一“哈哈”的大笑聲,讓本已醉意蒙眬的張毛迷惑不解,他不知道夫妻倆說什么事那么開心,含混地說,如果能重返學校,我也要大笑三聲,“我輩豈是蓬蒿人”……
呂能一突然收住笑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問伊靜,咱家銀行卡里的錢還有多少?
伊靜不解地問,做啥?
咱把省下的做試管嬰兒的錢,給張毛拿去上學,讓他去繼續(xù)讀書,將來為國家作更大的貢獻。
伊靜望著呂能一,一激動,淚水涓涓地流了下來,她連著說了三遍,你真行!你真行??!你真行?。?!
聽到第三遍的時候,呂能一聽出來伊靜是實實在在的在夸他,一種從未有過的成就感,讓他內心得到極大的滿足。
他回頭看了一眼醉意蒙眬的張毛,正朝他倆嘿嘿地傻笑呢,眼里有一汪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呂能一覺得自己也醉了。
胥得意:蒙古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煤炭報》高級記者。主要從事小說、散文、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兼做晚會和微電影編導,出版《沙卜臺》等著作15部,曾獲二十余項全國獎項,有多篇作品入選各類文學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