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 路 沈陽城市建設學院 中級工程師
邊界,是指室內和室外之界,是建筑物的外衣,與自然的連接面,也是建筑的起點。對于傳統(tǒng)建筑學而言,建筑具有一個很明確的外部和內部關系,即非常明確的內部邊界,建筑物的內部或者圍墻都區(qū)分了一個空間與另一個空間,即一個現(xiàn)實與另一個真正的現(xiàn)實。
幾何學中的邊界為線性元素;建造中的邊界是一道墻壁;在建筑學中,邊界即建筑本身,也可以是具有一定厚度的空間。
空間的本質是限定,邊界起到限定空間的作用,而邊界的本質是波動的,它不是一個終結,而是一個開始,是一種與外部空間的連接。同時,邊界存在著厚度,這里的厚度并不是由物理維度決定的,不是讓它變得更堅固,而是由邊界兩邊不同的信息、情感、思想、文化和價值觀產生碰撞的結果。在交流與互動過程中,邊界呈現(xiàn)出逐漸模糊或者逐漸消解的趨勢,這些現(xiàn)象引發(fā)了我們對建筑邊界和體量的組合形態(tài)關系的再思考。
建筑具有沒有明確邊界的“灰色精神”,自然界的空氣、植物、水等自然環(huán)境成為建筑的一部分,建筑與周邊環(huán)境存在普遍的關聯(lián)。建筑的消隱是一種姿態(tài),包容而謙遜,低調地表明對環(huán)境的尊重,和自然生活在一起,可以體驗生活的真實與親切。
有著與前人完全不同的空間意識的日本建筑師妹島和世,受到日本傳統(tǒng)建筑的影響。她的建筑無邊界感,空間對每個人都敞開,每個人都可以定義自己的空間。在對建筑與環(huán)境的認知過程中,建筑與環(huán)境之間建立了恰當且牢固的關聯(lián)性,建筑不再必須從環(huán)境中突顯自己。她常常用玻璃幕墻作為室內外的分隔和界限,由于玻璃透明的物理特質使室內與室外的界限被打破,隨之將場所帶入人的行為中,引入空間的流動性,形成沒有邊界感而自由流動的“負空間”,建筑與環(huán)境的關聯(lián)是她試圖表達的內容之一。
美國建筑師文丘里在《建筑的復雜性與矛盾性》一書里提出了室內與室外的概念。20 世紀的正統(tǒng)觀念認為,室內與室外兩者間具有連續(xù)性,室外應表現(xiàn)室內,內外部應取得聯(lián)系[1]。同時,文丘里提出室內與室外之間存在差別或矛盾,這是城市建筑的基本特征。
德國建筑師密斯的巴塞羅那德國館中的建筑,室內外空間沒有明確的尺度感和分界,密斯“通用空間”的概念不僅是一種室內空間特征,更是對室外空間連續(xù)性的闡釋。日本新生代建筑師藤本壯介對傳統(tǒng)建筑與未來建筑的理解也有其獨特性,他認為傳統(tǒng)建筑有明確的室內和室外的界限,彼此之間維持相對獨立的關系,未來建筑內外則相對獨立存在,界限是模糊不明的(圖1)。N-House 是一座由三重空間嵌套而成的住宅,其內部庭院構成外部空間,第二重套間被圍合的外部空間進一步限定,第三重空間營造了更小的場所。這座住宅以模糊的形態(tài)展現(xiàn)出明快的可能性,在這個未經雕琢的場所里空間十分模糊,使人有一種在若隱若現(xiàn)、若有似無的空間中居住的感受,人身處其中不知哪里是外哪里是內,將人的視線吸引至深遠的空間,甚至使人分不清室內與室外的界限。住宅內部將墻面和樓板“打通”,建筑邊界被弱化后在外部和內部間營造出內涵豐富的場所,可根據(jù)使用者的心情而定義并使用,空間靈活而有趣[2]。
圖1 傳統(tǒng)建筑:室內外界限明確,相對獨立;未來建筑:室內外界限模糊不明(圖片來源:作者自繪)
建筑原本是場所,但卻不是單純的空間場所,場所兼?zhèn)涠鄻拥穆毮?,也包含著偶然性的感知或線索的景觀。景觀作為建筑的延伸,承載著建筑的功能與活動。建筑與周邊環(huán)境存在普遍的關聯(lián),但有時候作為對自然的回應,建筑本身就是景觀。
妹島和世追求空間層次和進深感,大阪藝術大學的藝術科學系館建筑本身是一個沒有邊界的大空間,沒有等級和清晰的輪廓,由于空間用類山坡景觀的元素分隔空間,沒有墻和水平地板等元素,實體材料呈現(xiàn)出去物質化的視覺效果。有趣的是,人游離在建筑中像在景觀中穿行,沒有方向性和明確的路徑,建筑本身與其邊界漸漸消解的同時,成為人類活動、景觀之外的背景,促成了建筑與環(huán)境的模糊性和無差別性:建筑即環(huán)境。
魏瑪時期德國建筑師布魯諾·陶特設計的日向邸,位于被稱作熱海的東山海邊小高丘,是一個更接近大海的建筑。為了遵循建筑與自然接續(xù)的主題,使建筑可以面向大海,日向邸的室內地面被設計成臺階狀截面,室內設計成上下兩個高度,截面構造使得建筑從各個高度都可以感受奇跡的海洋。你可以想象自己躺在海邊的沙灘上,眺望波光粼粼的海面。作為建筑一部分的水面自由溢出并被循環(huán)使用,從而消隱了水面的邊緣和建筑的邊界,空間向海洋無限蔓延,建筑與眼前的太平洋融為一體。
在這個建筑趨于“圖像化”的時代,建筑師們常常找一些造型豐富的創(chuàng)意而忽略了建筑本身與周圍環(huán)境共存的潛在價值。許多建筑師的靈感來源于他們想讓建筑達到消解的效果,通過對空間、光影、材料和造型的處理削弱建筑的存在感和體量,讓建筑向自然回歸,甚至在環(huán)境中消失。
建筑是在陽光下把容器組裝在一起的一種充滿智慧、嚴格和美妙的游戲。我們的眼睛是為了觀看光線下的形狀而生的——陰影和光線的現(xiàn)實形狀。光是建筑的材料,也是建筑的靈魂,建筑的形體和細節(jié)在光的照耀下才得以呈現(xiàn),空間的創(chuàng)造是光能的凝聚與凈化,一切透明性的表達都是基于光。建筑學大師路易斯·康認為,美術館應該是能讓人感受純粹的地方,光的變化將時間的概念帶到空間中,因此與空間形成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如何在時間中把握光與影的關系,從而使空間靜謐而有力,金貝爾美術館展現(xiàn)了康對于簡單形式的回歸和對于材料的偏好,用自然的元素,組合成莊嚴的承載空間的集合體。建筑內部高大的半筒形態(tài)作為建筑過渡空間將外部自然光漫射到室內,弱化了建筑體量的同時也使空間呈現(xiàn)出豐富的效果。
位于法國南部的多羅內修道院回廊的拱頂是石砌結構,內部拱頂灑滿淡淡陽光,這些光線恰巧呈現(xiàn)出拱頂?shù)男螤?,石頭與光線融為一體,像遠處拱頂生出萬道光芒。日光在一天中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變化,光線的演變構成了石砌建筑和空間的不同形態(tài),建筑消逝在光影與時間的蔓延中。另一所具有30 年歷史、位于日本大分市中心的組裝住宅改建方案,將拆去現(xiàn)有的墻后呈現(xiàn)出的寬敞的大廳作為日常生活的核心區(qū),濃淡各異的光線讓空無一物的大廳空間營造出家庭生活的場所感,弱化了建筑體量,通過膨脹的擴建設計讓建筑內部生出新的光線和空間。
每一種材料都有各自不同的表情和特有的表現(xiàn)力,當建筑與外界的視覺溝通不再是門窗,而是整個界面乃至整個外部輪廓時,建筑與環(huán)境的關系就會被重新定義。界面中的透明材質使建筑內外界限模糊,緩和了建筑形態(tài)與環(huán)境的沖突感,建筑自身體量也消解于環(huán)境中。
古埃及的金字塔形象是純和的、可觸摸的、沒有任何虛偽的,它是最美的形狀[3]。這也使它的體量即便龐大而宏偉,但與周圍環(huán)境并不沖突。當你真正站在它面前時,會發(fā)現(xiàn)它并非十分龐大,各部分空間關系也按照正確的比例建立,形成一個有凝聚力的整體,棱錐的滅點消失在空中,它是理性的。當美籍華人建筑師貝聿銘先生當年在巴黎的盧浮宮前徘徊了三個月,最終構想出玻璃金字塔的方案時,一時間受到評論界的質疑。在法國這樣重要的盧浮宮前建造怎樣的建筑才是最恰當?shù)??今天,我們認為貝聿銘先生的玻璃金字塔是成功的,不僅因為它理性的建構法則在法國文明里的重要性,還因為其玻璃材質使建筑本身在廣場上消失,體量的消解使它融入周圍的語境,還原了盧浮宮的首要地位。
完全切斷與自然聯(lián)系的建筑物往往讓事情變得簡單,也沒什么值得煩惱的問題,但正是讓自然與建筑兩者互相靠近、互相爭斗,才會使空間的營造變得美妙。認真地設計自然與建筑物的界面,將建筑掩埋于環(huán)境中,是建筑弱化的方法之一。日本著名建筑師隈研吾的龜老山展望臺是一座復原地形和場所的建筑。最初村長希望在這里建成一座村子里標志性建筑,而孤獨的塔狀展望臺與優(yōu)美的大自然很不相稱,為了適應周邊的環(huán)境,展望臺被設計為用凹陷而隱蔽的形式來代替凸顯的造型。最終山體被削去一大塊,形成平坦的停車場,追求一種沒有外觀、形狀的不可見的建筑,融于自然。消隱,是它對地理環(huán)境的回應,也是龜老山展望臺的最終方案[4](圖2)。
圖2 龜老山展望臺南北向剖面圖,東立面圖(圖片來源:作者自繪)
在思考自身與大地和環(huán)境的關系時,建筑與自然毫無阻礙的共存。關于邊界的模糊與消解,前人已經提出過相關理論,“柔性邊界”理論最早出現(xiàn)在丹麥建筑師揚·蓋爾所著的《交往與空間》一書中[5];“灰空間”作為公共空間和個人之間模糊的邊界,是不確定的過渡空間,也是最有活力的,在設計案例中屢見不鮮;日本建筑師藤本壯介以退為進的弱建筑詮釋了一種處理人和人之間關系的不同方法;世界著名建筑學家柯林羅最早在《透明性》一書中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代繪畫與建筑學的奇妙關聯(lián),建立起空間組織的層化交疊,從全新視角解析法國建筑師柯布西耶建筑的意義。有時候建筑邊界的消解與建筑體量的弱化并不存在清晰的界限,建筑師們有意識或無意識的構建方式使建筑更謙和地與環(huán)境重新建立起聯(lián)系,這是對人工環(huán)境和自然環(huán)境模糊性設計方法的探索,也是建筑與自然連續(xù)性的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