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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朗拖在胡志明市(短篇小說)

    2022-04-27 00:54:48王子健湖南師范大學(xué)
    作品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陳勇杜拉斯法語

    王子?。ê蠋煼洞髮W(xué))

    沈念(湖南師范大學(xué))

    把姓拆成兩半,像是拆散的戀人,又變成戀人的名字。或是因一個法語的音譯和杜撰,風(fēng)平浪靜卻暗流洶涌。王子健近段寫了好幾個小說,都是發(fā)生在不同的城市。這次他又寫到了一個并未去過的地方,那里同樣有故事在發(fā)生。

    問他的創(chuàng)作緣起,是來自“約定”——朋友們都喜歡烏蘭圖雅,決意以她為原型,各寫一篇有女歌手元素介入的故事。學(xué)外語的他所創(chuàng)造的主人公越南女歌手的名字——玉朗拖其實是以烏蘭圖雅四個字的中文發(fā)音為基礎(chǔ)、以法語的拼寫規(guī)則杜撰的名字Ulantoi經(jīng)過音譯得來的結(jié)果——當(dāng)時剛好重讀了杜拉斯的《情人》,他選擇了用法語杜撰,那是一座曾被法國殖民過的城市。

    我也要佩服了,一句戲謔,一個不經(jīng)意的音譯名,催生了這樣一個故事,里面的“我”是流動的、多元的,甚至是五顏六色、無性別的。算不算一篇“古怪的東西”?

    這種古怪來自他所寫到的戀情和追逐著的戀人。戀人總是萬千思緒,總是語絲雜亂,戀人總是意念紛飛又稍縱即逝。在戀情的河流,最易掀起語言的波瀾。王子健讓我再次感受到疼痛和心碎,是的,他通篇都試圖收集一些“碎片”,無論是時佩璞,皮雅芙,還是杜拉斯,即使他們的生命、愛情都已然結(jié)束——但塵世里總有生命和愛情在繼續(xù)。也許我們都需要一些“碎片”、“信物”(諸如杜拉斯的小說,皮雅芙的歌,林徽因設(shè)計的映秋苑),慰藉的信物,幫助我們捱過人生種種不快的際遇。我更看重的,其實,是擁有逐愛的勇氣,比得到愛更刻骨銘心。

    “我有時會覺得,他這個人太普通了,除了我還會有誰喜歡呢?有時又暗暗承認(rèn),他這個人真是不凡啊,我可要牢牢抓在手里,不然就便宜了別人?!庇窭释险f過的這段話,我后來每次在人生里遇到喜歡的人,都會想起來。我只見過玉朗拖兩次,那是我大四上學(xué)期在五華區(qū)文化巷一家叫“薩爾瓦多”的西餐廳做兼職時的事,距今已有十幾年了,當(dāng)時,離聳人聽聞的“馬加爵事件”發(fā)生還有三年呢。

    當(dāng)時我們大學(xué)還沒建新校區(qū),外國語學(xué)院還設(shè)在老校區(qū)里。我學(xué)的是法語,同專業(yè)的朋友經(jīng)常自嘲,在祖國西南邊陲的高校學(xué)習(xí)法語,真是一件“精致又無用”的事。我們專業(yè)最出名的校友大概就是時佩璞了,如果你不知道他是誰,你至少聽說過黃哲倫的《蝴蝶君》,時佩璞就是里面那個唱京劇的宋麗玲的原型。當(dāng)然,這是上世紀(jì)的故事了。開始學(xué)習(xí)法語,有時背不下動詞變位,我就會想象當(dāng)年時佩璞一定也像我一樣,痛苦地背過這些變來變?nèi)サ膭釉~。不知道為什么,他的故事特別打動我。也許是因為他最后不僅掌握了法語,還讓一個法國男人愛上了他?,F(xiàn)在想想,也許我當(dāng)時那么努力學(xué)習(xí)法語,也是因為我總是喜歡這樣的事吧:喜歡人們通過語言建立聯(lián)結(jié),產(chǎn)生愛。

    當(dāng)然,并不是說我愛上了玉朗拖:我說過,我就見過她兩次,而且我和玉朗拖都是女人(雖然同性也可以相愛,就像時佩璞和那個法國男人。我只是在此表明我和玉朗拖都是直女),但我們確實是通過法語建立的聯(lián)結(jié)。事實上,現(xiàn)在我這里還有一件當(dāng)時她留給我的禮物:一本法語書。

    我們也就是通過這本法語書認(rèn)識的。

    啊,十幾年前的薩爾瓦多。我去年還問過一位在昆明的朋友,文化巷的薩爾瓦多還在嗎,雖然我知道我可以在網(wǎng)上查到。她后來給我拍了照片。啊,我不敢說和我記憶里一模一樣,畢竟自然和人工都在歲月里對它動過手腳,但我還是一眼就知道是它,就像她拍給我的、我們大學(xué)的校門一樣。十幾年前的那天我端過菜,回頭就看見了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坐在我剛收拾好的、靠窗的小圓桌前,抽著煙。那就是我第一次見到玉朗拖。她金色的卷發(fā)像剛洗過,有一綹依然奓著,像只金絲雀一樣站在打開著的、冒著煙的金色籠子上。我還看到了她藍(lán)色的眼影,比她裙子的藍(lán)色要淡些,淡得像窗外昆明五華區(qū)的天空。我上菜時還在看她,我看她從挎在左肩的那個難看的紫橙雙色印花包里掏出了一本白底藍(lán)字的書,放在了桌上。那藍(lán)字看起來比她裙子的藍(lán)色要深些,我好奇這個女人在讀什么書。我上完菜,先我同事走到她桌前,給她點菜。除了香煙味,我還聞到了一股馥郁的橙花香味,好聞,但有點嗆人,現(xiàn)在想起來都覺得嗆。這時我看清了那本書上的字,L’AMANT。啊,是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情人》。

    我那時在和英語系的一位立早章談戀愛,但我心里其實一直住著另一個中文系的弓長張。我和弓長張分分合合好幾次了,當(dāng)時舍友們都看不過去了,紛紛勸我,“他這個人太普通了,有什么好呢?與其一次次回頭找他,不如換一個談?wù)劊苍S就能忘了他了?!鄙嵊褎裎視r,我正和弓長張置氣,索性就又和他分了手。為了讓他明白,這次我不會再當(dāng)孬種,不會再回頭找他了,我馬上就找到了之前就對我表白過的立早章,和他在一起了。弓長張古代文學(xué)和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都學(xué)得很差,也許還沒我知道得多,但他外國小說讀得真不少,杜拉斯的《情人》也是他推薦我看的,“寫得特別好!王道乾翻得也好”。我當(dāng)時瞪了他一眼,“你又沒學(xué)過法語,怎么知道他翻得好不好?”“王小波說好。”弓長張想親我一口,被我避開了?!鞍パ剑芩煤貌缓?,”弓長張又來親我,“我讀著美,我感覺意思到了就好?!蔽覝厝岬匕阉崎_了。

    啊,所以認(rèn)出那是本法文版的《情人》時,我心里是五味雜陳的。我和弓長張分手后,也把《情人》推薦給了立早章,但立早章那時正為畢業(yè)論文焦頭爛額(盡管《情人》比他要寫的《押沙龍!押沙龍!》不知短多少)。有時,特別是在年輕的時候,人們總把自己的愛記掛在具體的物件上,比如一條親手織就的圍巾,一件精挑細(xì)選的生日或者圣誕禮物,或者一本和喜歡的人一起讀過的書。即使我們和過去的人分開了,我們也依然會從這些物件中得到慰藉,因而把它們保留下來,有時甚至?xí)阉鼈儙У较乱欢侮P(guān)系里、帶到未來的人身邊去。也許是因為我們心里還對過去的人有著不能告訴別人的、曖昧的感情,也許是因為我們渴望這些物件可以讓我們接下來的關(guān)系變得和過去一樣令人難忘、令人回味,這樣的物件就會打上只屬于我們自己的、隱秘的烙印,變成信物。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圍巾這樣親手織就的東西還好,像精品店里售賣的禮物和市面上比較有名的書,無論我們當(dāng)初多么精挑細(xì)選,在世上它們都是有成千上萬件的。我們明知道這個事實,但看到和我們的信物一樣的東西時,心弦還是會被撩撥到。我想這也是那天我看到玉朗拖桌上那本《情人》會如此感動的原因,而且它還是法文版的!那一刻它仿佛在對我說,“看啊,你還是愛他的,看啊,愛得那么純粹,就像我一樣,是‘原汁原味’的‘情人’??窗?,你還是沒能忘掉他?!?/p>

    我想我當(dāng)時一定是站在那里看著那本書癡想了好久,直到我聽到了:

    “Tu connais ce livre?”(“你知道這本書?”)

    “Oui, c’est mon livre préféré.”(“嗯,這是我最愛的書。”)

    啊,別怪我為什么要在這里把我們當(dāng)時說的法語記下來!我想這兩句話也解釋了為什么我和玉朗拖的關(guān)系接下來馬上就變得那么好。她第一次見我,就用了熟人才喜歡用的tu!(你?。┒皇悄吧说谝淮我娒鏁r最常用的vous?。。┒椅耶?dāng)時脫口就告訴了她那是我最愛的書。盡管我那時最愛的書可能是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我們兩句話就拉近了彼此的距離,這是我一直以來學(xué)習(xí)外語的心愿。當(dāng)時有那么一瞬間我想到了時佩璞,我和他都是中國人。但我又看著面前這個女人,盡管她一頭金發(fā),但她確確實實是東亞長相,或者說,是典型的東南亞長相,所以她為什么在說法語呢?我把中英雙語的菜單遞給她,我突然不確定她能不能看懂了,我試圖用法語給她介紹菜單上的菜品,她這時好像也看出了我的困惑。

    “啊,謝謝,”她眨著眼睛看著我,微笑道,“我會說中文,也看得懂?!卑?,那一刻我一下知道了兩件事:第一,這個女人似乎和我有一種天然的默契:她第一句法語拉近了我們的距離,第二句中文消除了我心里的疑慮。第二,她一定來自東南亞,她的中文聽起來有些蹩腳。這時我又想起她剛剛說的法語,也有股東南亞風(fēng)味,但要比她的中文聽起來和諧些。我也微笑著,我又看了一眼她桌上的《情人》,看了一眼她剛剛挎在左肩、現(xiàn)在放在一邊的紫橙雙色印花包,我等她點餐,她指給我菜單上的三道菜品。

    “你是昆明人嗎?”煙在琺瑯煙灰缸里掐滅了,她的藍(lán)色眼影像一只光明女神蝶,這只光明女神蝶撲棱著翅膀,問我。

    “嗯?!蔽医舆^單,一杯黑咖,一份奶油意面,一份朗姆酒冰淇淋。我拿到單,但我沒急著走:她聽見我是昆明的,似乎很開心。

    她從裙子口袋里掏出一包寶藍(lán)色紙煙,小心翼翼鉗住一根,放在左手心里,遞給我。我不抽煙(弓長張抽,所以我大概知道抽煙是怎么一回事),但我當(dāng)時還是接過了。如果我當(dāng)時沒接,我在心里想,我以后是會后悔的。我接過煙,這時她感慨似的說了一句,“啊,我馬上就要二十四歲了?,F(xiàn)在我終于到了這里。”

    “啊,你比我大兩歲,姐姐?!蔽野褵煼胚M嘴里,她聽到我叫她“姐姐”,似乎很開心。她從印花包里掏出一只描著金色佩斯利花紋、通體寶藍(lán)的漂亮打火機,站起身,打火機里也躥出一簇佩斯利花紋一樣的火焰,她把我嘴里的煙點著了。我叼著那支煙,拿著菜單朝身后揮了一下,示意她我要先把菜品報過去。她對我笑著點點頭,那綹金絲雀一樣的頭發(fā)也微微頷首,“等你回來,陪我聊會天?!彼步o自己點了一支煙。那就是我第一次見到玉朗拖。

    啊,老板當(dāng)時看見我從嘴里取下煙,把它夾在指間,把菜品報給后廚,是多么震驚啊!我當(dāng)時也顧不上其他客人,轉(zhuǎn)身徑直走向她的小圓桌(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快下班了),在她對面坐下來。啊,那真是難忘的一天。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抽煙,可我拿捏得很好,因為我已經(jīng)無數(shù)次見過弓長張抽煙了。橙花香味和香煙的味道糅在一起,我舒了長長一口氣,和玉朗拖隔著芬芳的煙霧對看。她像只頂著金絲雀的、淋了雨的獅子,看起來感傷又滑稽。不過,她看起來真的美極了,我想,被這樣的女人喜歡上,會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我又深深吸了一口煙。抽完煙,她也舒了口氣。過一會,菜也上來了,她對前來上菜的我的同事笑了一下,然后又看向我,和我聊了起來。

    啊,她真是個美人,她一直在用左手?jǐn)[弄自己金色的卷發(fā)(一直沒抓到那只金絲雀),右手一開始指菜讓我吃,后來抓住她后面的椅背,像要對窗外的人和面前的我展示她婀娜的體態(tài)。菜沒動,朗姆酒冰淇淋化了,奶油意面坨了,黑咖晾溫了。她一直和我聊啊,聊啊,我就那樣伏在桌上聽。她讓我叫她玉朗拖,她說她是越南人,在西貢唱歌,玉朗拖是她的藝名,從她給自己取的法語藝名Ulantoi音譯過來的。我問她Ulantoi是什么意思,她笑著告訴我,沒什么意思,就是覺得好聽,就像她的越南語藝名Nguy t Lang一樣。我又問她為什么要取個法語藝名,她告訴我,因為她現(xiàn)在唱得最多的就是法語歌,艾迪絲·皮雅芙的歌她最拿手。而且,她笑著告訴我,臉上因為自豪和激動、也因為窗外的陽光,顯得光彩照人:她剛剛從巴黎開了一場演唱會回來。是的,她被邀請去巴黎唱歌,然后賺了很多錢,她告訴我,她這才有錢來中國。“什么時候來西貢聽我唱歌?”她問我,“啊,我是說,來胡志明市?!彼欤疽馕铱醋郎夏潜景椎姿{(lán)字的《情人》,“我們還是習(xí)慣叫它‘西貢’,杜拉斯在的時候,它就叫那個名字?!?/p>

    我好奇她為什么會說中文,為什么來昆明。

    聽見我問她,玉朗拖自豪的神色變得落寞了,她用那枚小巧的金色勺子攪了攪那杯溫的黑咖,“爸爸是越南人,現(xiàn)在在河內(nèi)。媽媽是這里人,我六歲時她走了?!蔽耶?dāng)時以為她是說她媽媽去世了。“我爸爸那時告訴我,她拋下我們,回到昆明了。我一直想找她,但我一直沒錢來。”玉朗拖從印花包里掏出一面精致的紫色化妝鏡,她照啊照,“啊,我一直賺不夠錢,也一直存不住錢,這次不一樣啦,我從巴黎賺了好多錢?!彼孟裼珠_心了一些,她看見我在看她的那面小化妝鏡,“哈哈,這是我以前喜歡的人給我的,不過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漂亮不?”她又對我揮了揮那面紫色的小鏡子,我點點頭。她問,“你呢,你有喜歡的人嗎?”

    我一直很想和別人聊聊我和弓長張的事,但我舍友已經(jīng)被我煩得不想再聽了,我也不能和我當(dāng)時的男友立早章談他。而玉朗拖是個多么富有魅力的陌生人?。∥耶?dāng)時好想告訴她,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在薩爾瓦多里覺得不好意思起來,也許是因為它離我們學(xué)校太近了吧?!敖憬?,你一會還有事嗎?”我把聲音壓低了些?!皼]有,我后天就要回胡志明市了,這兩天都沒事,”她也把頭湊近我,“我找了好多依稀記得的、以前媽媽提過的地方,都沒什么,哎,”她嘆了口氣,但語調(diào)并不特別悲傷,“也許找不到了吧,不過沒關(guān)系,也算完成了小時的一個心愿。就是想等有錢的時候能來這里找找她,找不找得到,好像也無所謂。”她舒了一口氣,我說,“那,姐姐,我們一會要不要去翠湖公園走走?我可以和你聊聊我!明天我沒課,我們可以一起在昆明逛逛,”我怕她沒被我打動,所以我又加了一句,“而且我也可以陪你一起找媽媽。”“?。 庇窭释虾荛_心聽見我這樣說,我猜她當(dāng)時一個人身在異國,也是很寂寞的吧?!昂冒?,好啊?!彼押诳Ш攘耍覀冏叱鏊_爾瓦多,走向午后的翠湖公園。我在路上問她,“姐姐,你媽媽長什么樣?”“哈,我記得她走前和我現(xiàn)在很像,長發(fā),波浪,金色,當(dāng)然,”她笑著看著我,“波浪是燙的,金色是染的。我爸爸一直說我長得很像我媽媽,但他說我沒我媽媽那么好看,我的嘴唇太厚了!”說完她咯咯地笑了起來。她又取了一支煙。

    啊,那天我們在翠湖公園聊了一下午!我和她聊了好多我和弓長張的事,我還和她說了,我現(xiàn)在和立早章在一起,但我還是無法忘了他。我還告訴她當(dāng)時我看到那本杜拉斯的《情人》就有一種預(yù)感:預(yù)感我會對她說我和弓長張的事。我講到好笑的事,她也會咯咯地笑起來,好像當(dāng)時她也在場。有時我講到難過的事,她也會默不作聲,好像完全沉浸在了我的悲傷里。最后講完時,我看到她的眼睛紅著,藍(lán)色的眼影讓她眼睛紅得格外突出。“你知道嗎,我聽你講了這么多,我覺得,你還是愛之前那個人啊。唉,我想到了我自己的事,你知道嗎?”她看著我,“我們真像啊,我現(xiàn)在也和一個人在一起,但我覺得我和你一樣:我還是愛之前那個人?!蔽冶挥窭释系难蹨I震撼到了。我之前的舍友聽完我講的事,無不勸我放棄對弓長張的愛,其他的朋友也對我們的事表示不理解,只有玉朗拖和我一樣。我們沉默了一會。

    玉朗拖又抽了一支煙,她開始和我講她的愛情。

    “媽媽走了以后,爸爸在河內(nèi)又找了女人。我輟了學(xué),來西貢打工。女孩子,除了唱歌什么都不會,唱歌也不專業(yè)。好幾次去不正經(jīng)的酒吧賣唱,差點把自己賣了?!庇窭释喜亮瞬裂蹨I,一道藍(lán)色的眼影被抹在手背上,像光明女神蝶抖落的藍(lán)粉。“抽煙就是那個時候?qū)W會的,那時我還沒到‘三更’:我現(xiàn)在駐唱的那間酒吧,還沒遇到我現(xiàn)在的戀人陳勇。陳勇,事實上,就是他把我安置在三更酒吧,讓我在那里安安穩(wěn)穩(wěn)地唱歌賺錢的。這次去巴黎唱歌的機會也是他幫我爭取到的。而且他特別溫柔,從來不強迫我。哪怕我最后和他相愛,也不是他強迫我的,而是我覺得虧欠他,自愿愛上他的。但我心里一直住著一個壞小子,叫阮文凱?!?/p>

    玉朗拖的聲音聽起來傷心極了,“之前有一次就是他把我?guī)У搅艘粋€不正經(jīng)的酒吧,讓我唱歌的。但他發(fā)覺那個酒吧不正經(jīng)后,馬上把我救走了,他還被那群人打了一頓,眼睛腫了好久呢,”玉朗拖用手給我比畫阮文凱的眼眶腫得有多大,“我們跑出來,跑到湄公河邊,他腫著眼睛看著我,拉著我,手在流血。他突然趁勢把我摟在懷里,就那樣親了我一口,就在湄公河邊?!蔽液陀窭释险驹诖浜叄孟裨诨匚端腿钗膭P在湄公河邊的那個吻,她說,“啊,雖然我很早輟了學(xué),但我媽媽教了我中文,而且家里有很多中文書和CD。我最開始唱一些中文歌,唱得不好,但阮文凱都喜歡聽,‘照單全收’。他人特別好,雖然經(jīng)常在外面打架,但從沒打過我,我每次都叫他不要再去外面和別人打架了。他每次都一身傷回來,有一次肋骨斷了兩根。后來有一次他打架回來,我一邊給他包扎,一邊哭。他跟我說一點也不疼,他說他就是靠打架混的,不打架拿什么娶我。他說如果不是為了娶我,他當(dāng)然不會天天再去打架了,他愛我啊。”玉朗拖哭了。

    “我哭了好久,就像現(xiàn)在一樣,然后我就離開了他,我想著他終于可以不用再去打架了。后來我就遇到了陳勇,唉,”玉朗拖的藍(lán)裙襯得她像朵鳶尾花,“陳勇把我從糟糕的經(jīng)濟狀況中解救了出來,他還教我法語。因為我告訴他我喜歡艾迪絲·皮雅芙。他知道我不愿意直接拿他的錢,就給我請聲樂老師,教我法語,讓我通過我喜歡的方式——唱歌賺錢,后來他把我介紹到了三更酒吧。可是,我經(jīng)常覺得對不起他,我覺得我不值得他這樣做,雖然他告訴過我,他不會強迫我愛上他的,他做這一切只是因為他覺得我值得。”玉朗拖嘆了口氣,“我想我還是愛著阮文凱,那個聽我蹩腳地唱著中文歌,在湄公河邊吻我的帥小子。當(dāng)然,我有時會覺得,他這個人太普通了,除了我還會有誰喜歡呢?有時又暗暗承認(rèn),他這個人真是不凡啊,我可要牢牢抓在手里,不然就便宜了別人?!彼D(zhuǎn)頭看我,“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唱中文歌,只唱法語歌了。你對你的張,是不是也是這樣的?”

    啊!就像我一開始告訴過你的那樣,玉朗拖說過的這段話,我后來每次在人生里遇到喜歡的人,都會想起來,我當(dāng)時第一次聽見就有這種預(yù)感。我點點頭,心里也懷戀起帥小子弓長張來:他甚至還沒在翠湖邊吻過我,就已經(jīng)讓我對他如此難忘了。玉朗拖也看出了我的落寞,她從印花包里掏出那本《情人》,“這本書就是陳勇送給我的,他說杜拉斯的法語很簡單,但很有味道,他說他有一天也想和我有一段很簡單但很有味道的愛情,但他說,要不要和他談戀愛全在我,他是不要我回報他之前所做的一切的?!庇窭释厦椎姿{(lán)字的《情人》封面,“我很喜歡這本書,只有陳勇才能買到,阮文凱買不到這樣的書送給我,他可能也買不起,但我還是好愛他,好愛好愛他啊?!?/p>

    我看著玉朗拖手里的《情人》,“后來我就答應(yīng)了他,陳勇那天真的開心極了。這次去巴黎也是他陪我的。這次我賺到了好多好多錢,然后我就跟他提議,我要先到中國一趟,看看我媽媽生活過的地方。他說他可以陪我,但我執(zhí)意要一個人來。他說,那好吧,他就在三更酒吧等我回來,給我辦一個派對。啊,對了,三更酒吧里還有個和我關(guān)系很好的中國朋友,沒人知道他的真名,他叫Optimistic,人如其名,特別樂觀。但那個名字太拗口了,大家都叫他蒂克。陳勇不知道我和阮文凱的事,我只給蒂克說過,他每次都勸我認(rèn)清自己的心,回到阮文凱身邊。‘這樣的事怎能被饒恕,這是忘恩負(fù)義的事啊。’我對蒂克說,但蒂克告訴我,‘世上只有一件事不能被饒恕,那就是硬生生和喜歡的人無疾而終?!?/p>

    去年和我丈夫去胡志明市旅游時(啊,這是我和玉朗拖見面十幾年以后的事了),我真的找到了那間三更酒吧,并真的見到了那個蒂克,就像玉朗拖說的,“人如其名,”真的是一個很樂觀的人,盡管他那時已經(jīng)是個中年人了。事實上,蒂克和陳勇我都見了(我是通過問那里的一個駐唱歌手,知道他們分別就是蒂克和陳勇的,我給了那個歌手很多錢)。那個駐唱歌手唱完歌,下了臺,坐在我身邊,悄悄回答我的問題。她說她剛來兩年,并不知道他(陳勇)以前的事,只是聽他(蒂克)說,之前他(陳勇)愛過一個金發(fā)女人,從巴黎開完演唱會,回來就和他(陳勇)分手了。他(陳勇)難過了好幾年,但他(蒂克)聲稱這沒什么好難過的,他(蒂克)早就知道,這樣的事早晚會發(fā)生的??磥碛窭释洗蟾耪娴闹匦禄氐搅巳钗膭P身邊。我感謝了那個歌手,并沒向蒂克和陳勇挑明我認(rèn)識玉朗拖,最后像個普通的游客那樣離開了。陳勇看起來穩(wěn)重溫柔,和玉朗拖描述的相差無幾,所以我猜阮文凱大概也真是個帥小伙吧。酒吧里那時沒什么人,我離開前,還走到鋼琴旁邊,隨手翻著一疊早已泛黃的琴譜,竟然還從琴譜里翻到了艾迪絲·皮雅芙的《玫瑰人生》!看來陳勇也是個深情的人啊。不知道立早章有沒有在我們分手后,也像這樣留著我們可能有過的信物呢?不過,還是讓我們繼續(xù)回到更久遠(yuǎn)的回憶中去吧。

    和玉朗拖在翠湖邊聊完天,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了。我們又約好第二天上午十點在薩爾瓦多見:那次就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見玉朗拖了。我們這次又點了朗姆酒冰淇淋和奶油意面,她依然點了一杯黑咖,我點了一杯卡布奇諾。老板看見我們,心情似乎也很好,還送了我們一盤剛烤好的貝果。玉朗拖笑嘻嘻地接過貝果,對老板說,“以后來西貢聽我唱歌哦!”她依然穿著昨天那件藍(lán)裙,不過,她把頭發(fā)扎起來了,因此那綹金絲雀一樣的頭發(fā)看不見了。玉朗拖看起來更美了,她今天的眼影依然是藍(lán)色的,不過不像昨天那樣,涂得那么滿,而是淡淡地刷上了一層閃光的藍(lán)色,像一層薄薄的絲綢。我們吃完,從學(xué)校里穿過,準(zhǔn)備去圓通寺祈福時,我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一回頭臉就紅了。或者說,我當(dāng)時一聽見那個叫我的聲音,臉就紅了。叫我的不是別人,就是弓長張(那段時間立早章一直在圖書館里寫《押沙龍!押沙龍!》的論文,所以我們并沒有經(jīng)常在一起。感謝??思{),但我還是想繼續(xù)裝酷,我拉著玉朗拖的手就往前跑。可玉朗拖當(dāng)時穿的是一雙粉紅色的高跟鞋:那鞋跟真的很高。玉朗拖看了一眼弓長張,她好像馬上就知道他是誰了(我昨天在翠湖邊幾乎像她跟我講阮文凱一樣詳細(xì)地跟她講了弓長張:他長什么樣,跑起來什么樣,表情,發(fā)型,甚至平常的衣著),她笑著看了我一眼,像兔子發(fā)現(xiàn)了蘿卜。

    “哎,你怎么不和我說話?”弓長張跑過來。該死,他還是那樣好看。

    “沒什么好說的!”我憤怒地瞪了他一眼,好像他還想親我一樣。我撇下玉朗拖,一個人跑了。我跑過映秋苑,跑過一棵棵垂絲海棠。我嗅著潮濕的香味。我馬上要跑出校門了,我感覺有人在追著我跑。我當(dāng)時就像俄耳甫斯一樣不能回頭。

    終于,后面那個人拍了我一下:不是他,是玉朗拖。她另一只手提著那雙粉紅高跟鞋,原來剛剛是她穿著襪子追我。

    “他就是。”她氣喘吁吁問我。

    “嗯,”我對玉朗拖笑了一下。我們兩個人都笑了。我們大笑起來,玉朗拖笑著蹬上了高跟鞋,我扶著一棵長滿青苔的樹?,F(xiàn)在回頭已經(jīng)找不到他了。

    不知道為什么,這個畫面我一直記在心里:玉朗拖笑著蹬鞋,我扶著樹回頭找弓長張。與之相比,我們之后去圓通寺祈福,去園西路吃烤豬蹄,吃調(diào)糕藕粉,去大觀樓看那副長聯(lián)……這些回憶都變得模糊起來,只有我當(dāng)時像俄耳甫斯一樣回頭找他的那個畫面是最真實的。也許我也像俄耳甫斯,在回頭的那一刻,就永遠(yuǎn)地失去他了吧。

    傍晚,我們坐在大觀樓下面的一條長椅上,玉朗拖很開心,她先是唱了艾迪絲·皮雅芙的那首《玫瑰人生》,我和她一起唱了一小段,但她的聲音真是太好聽了,于是我閉了嘴,繼續(xù)聽她唱。她又唱了一首調(diào)子很憂傷,但特別特別美的歌,“真好聽啊,”我靠在她肩頭,“歌詞是什么呀?”

    玉朗拖對我說了一段越南語:

    “Em yêu anh ??m sau,

    Dù tình yêu này s? phai màu d?n,

    Nh?ng nó c?ng s? v?nh vi?n kh?ng bao gi? bi?n m?t?!?/p>

    我之后再沒在誰口中聽到過這么好聽的越南語了。

    “是什么意思?。俊蔽彝笥^樓的長聯(lián)被夕暉照亮。

    “我對你的愛已濃到,

    即使它會日漸淡去,

    也永遠(yuǎn)不會消失。”

    玉朗拖看著我的眼睛,“你知道嗎,我想清楚了。即使我沒找到我媽媽,我相信她現(xiàn)在也一定在這座城市里,找到了喜歡的人,和他一起幸福地活著。蒂克說得對,‘世上只有一件事不能被饒恕,那就是硬生生和喜歡的人無疾而終?!疫@次回去以后,要誠實地告訴陳勇我的心。我這次回去,就要去找阮文凱!”她突然握住我的手,“你沒怎么跟我提過另一個章,所以我不同情他,但我覺得你還是愛剛剛我們見到的那個張的。我看見他跑向你,看見你跑離他:如果不是因為你們還相愛,還會有誰跑得那么快(跑步選手除外)?不要說那是因為你們還年輕!你們總以為自己還年輕,總有時間把愛情這樣的小事想清楚。我告訴你,沒有時間想清楚!愛情也不是小事!你還喜歡他!就像我們剛剛吃到的調(diào)糕藕粉!調(diào)糕和藕粉搭在一起才最好!我希望你們能在一起!就像我將要和我的阮文凱在一起!一樣幸福!”玉朗拖又咯咯地笑起來,又好像是在嘆氣,“而且你別有顧慮,覺得自己辜負(fù)了另一個章。你和那個張的事態(tài),還不像我和阮文凱的一樣惡劣,因為我是真的對不住陳勇,不過,我想他會懂的?!?/p>

    不過,去年去胡志明市旅游,在三更酒吧的琴譜里翻到艾迪絲·皮雅芙《玫瑰人生》的那一刻,我雖然不知道陳勇最終懂了沒有(我也不知道立早章最終懂了沒有),但我覺得陳勇還是很愛玉朗拖的。即便他有一天知道,他送給玉朗拖的那本《情人》,在玉朗拖離開昆明返回胡志明市的前一天,在夕暉中的大觀樓下,被她轉(zhuǎn)送給了我,我想,他也依然會一如既往地愛玉朗拖的。

    “給你,我已經(jīng)從巴黎賺夠足夠多的錢了,而且我的人生從此也不再需要法語了,我就要回去找阮文凱了,我們不會再需要這樣的東西了。從此我就為了阮文凱,為了我媽媽,多唱些中文歌吧?!彼涯潜景椎姿{(lán)字的《情人》從她那個紫橙雙色的印花包里取出來?!拔髫?,啊,杜拉斯和她的情人一定也在湄公河邊接過吻吧,不過,我從此不羨慕她了。我比杜拉斯和皮雅芙都幸福,至少我將一直陪在愛人身邊?!彼_第一頁,那段著名的開頭,“啊,不管怎么說,法國人殖民過我們,還把我們的文字也改了。我現(xiàn)在從他們那里賺夠了錢,就這樣吧?!彼选肚槿恕泛掀饋砣o了我。

    如你所知,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見到玉朗拖了。我們最后還在大觀樓下?lián)肀Я艘幌?。她最后告訴我,“以后別想我哦。記得,幫我在昆明留意一個像我一樣漂亮的女人,她可能就是我的媽媽,金發(fā),波浪,但要比我老些,嘴唇比我薄些。還有,以后記得來西貢聽我唱歌哦!”然后她哭了,“我沒找到媽媽,但我很高興認(rèn)識你,而且我要回去找我的阮文凱了?!彼詈笠稽c淡淡的藍(lán)色眼影都被哭沒了,光明女神蝶終于飛走了。

    玉朗拖走了以后,我很快就和立早章分手了。當(dāng)然,我沒像你們想象的那樣,很快就重新投入到弓長張的懷抱里,我覺得我應(yīng)該讓自己的心安靜一段時間:畢竟,馬上就要畢業(yè)了,很多事情不能再當(dāng)小事一樣看待了,何況,就像玉朗拖說的那樣:愛情也不是一件小事,從來不是。立早章繼續(xù)寫著他關(guān)于《押沙龍!押沙龍!》的論文,仿佛我們之間從沒發(fā)生過什么。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我當(dāng)時對他造成了多深的傷害,我想我至今對他還是抱有歉意的。弓長張那段時間也找過我?guī)状?,但都被我回絕了。我知道自己還喜歡他,但我剛剛才和立早章分開,我覺得自己真是一個壞人,我甚至比玉朗拖還要壞:至少她有勇氣和陳勇攤牌,然后重新回到自己愛的人身邊,而我誰都無法面對。

    那年年末的一天,啊,是的,就是平安夜那天。我收到了兩份圣誕節(jié)禮物:是的,一份立早章送的,一份弓長張送的。我和同事還有老板烤了很多姜餅,之后要擺在薩爾瓦多的櫥窗里。但我在給香噴噴的姜餅人撒糖霜的時候,眼淚一直忍不住掉。說實話,收到他們兩人的禮物,我還是很開心的,但那種開心真的太殘忍了。我收好他們送給我的禮物,拎著一袋老板送給我的甜品(圣誕限定!)往宿舍走去。但是那天傍晚的陽光真的太美了,純金色的陽光照在路上,我突然特別想去五華區(qū)的黃土坡立交橋那里,因為弓長張當(dāng)時就在那附近做兼職。我有種預(yù)感,如果我蹬著單車去那里,我就可以看見他。

    我蹬著單車行駛在路上,我也無法解釋為什么那天會這樣做。我只能說,任何人在年輕的時候,恐怕都會有這樣的時刻吧:突如其來的、帶著許諾的預(yù)感,仿佛你不做就會抱憾終身,就像那天在薩爾瓦多接過玉朗拖遞來的那支寶藍(lán)色香煙一樣。我騎在路上,立交橋就在前面了:紅燈亮了,我停下來,這時我猛然看到了一個令我終身難忘的畫面。

    ??!即使現(xiàn)在想起那個畫面,我的眼里也忍不住淌下熱淚:我已經(jīng)快四十歲了。以后到了中年,眼淚就更少了,要流,也是冷淚居多,這樣的熱淚是少之又少了。我一抬頭,就看見五六米開外的一輛摩托車上,一個長發(fā)女人摟著前面那個寸頭男人的肩膀,她的長發(fā)是金色的,是波浪卷,錯不了。當(dāng)然,我后來想起來,那種金色可能要歸功于那天的落日。盡管她頭發(fā)的金色沒有那樣純粹(可能是染好以后隨著時光開始褪色了),她看起來還是那么像玉朗拖。我想起了玉朗拖離開昆明前對我說過的話。

    ??!那個女人就這樣摟著她前面的那個寸頭男人。他的肩膀看上去是那么好摟,那么舒服,那么寬闊,她就那樣恣意地?fù)еH绻窭释峡匆娺@一幕,她一定會興奮地(或者小心翼翼地)沖上去,趁綠燈(哦,多么菲茨杰拉德的意象!)亮起之前,拍拍她那因愛意而微微起伏的脊背,然后看她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她的嘴唇比自己薄些,臉也比自己美些。但,何必比較呢,反正兩個都是美人。

    啊,終于,那個中年金發(fā)女人在晚風(fēng)里,在夕陽下,朝我轉(zhuǎn)了一下頭。她只轉(zhuǎn)了一下,然后看見了我。她和我四目相對的一剎那,我的眼淚已經(jīng)汩汩地流出來,把紅燈都潤濕了。然后她的頭又重新靠在那個寸頭男人的肩膀上,我仿佛看見了玉朗拖靠在阮文凱的肩膀上,仿佛看見了我自己靠在弓長張的肩膀上。然后綠燈亮了。

    啊,你可能會恥笑我:世上留金色波浪長發(fā)的中年女人多了去,難道每一個那樣的女人,都是玉朗拖的媽媽嗎?先別急著否認(rèn)我,還記得我之前告訴過你的,關(guān)于信物的事嗎:“像精品店里售賣的禮物和市面上比較有名的書,無論我們當(dāng)初多么精挑細(xì)選,在世上它們都是有成千上萬件的。我們明知道這個事實,但看到和我們的信物一樣的東西時,心弦還是會被撩撥到?!焙螞r我當(dāng)時剛剛讀完玉朗拖送給我的法文版的《情人》,車筐里放著立早章送的《獻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他是真的很喜歡??思{),還有弓長張送的一個水晶球音樂盒,現(xiàn)在你能理解我當(dāng)時蹬著單車等綠燈時,看見玉朗拖的媽媽(或者說,看著一位像玉朗拖的媽媽的“信物”?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說)時,會那么感動,眼淚會撲簌簌掉的心情了吧。

    也就是那個時候,我下定決心:再等一周,到了明年,我就去找弓長張,和他重新在一起,告訴他,我有多愛他。至少我比玉朗拖輕松些,我的媽媽就在家里,立早章對我還不像陳勇對玉朗拖那樣,用情太深?;蛘?,至少自從表白后,立早章就再也沒有對我強烈地表達(dá)過他的愛意(或者是我為了自己心里好受些,刻意忘掉了立早章曾經(jīng)對我的好?)。趁我那時眼泡未腫,年華未增,我終于下定決心,像玉朗拖一樣勇敢地回頭去找自己喜歡的人。

    啊,現(xiàn)在看著自己鏡里的容顏,我就知道,再也回不去啦。我快四十歲了,有一天也會成為一個“有著備受摧殘的容顏”的女人。不過我還是會時常想到杜拉斯、皮雅芙、玉朗拖這三個女人。我還是會時不時讀讀《情人》,聽聽《玫瑰人生》,然后想想玉朗拖和她的阮文凱。當(dāng)然,去年我和我丈夫去胡志明市逛了三更酒吧后,我也會偶爾想起陳勇和立早章。

    啊,說到這:別以為我最后嫁給了弓長張。不不,雖然我有時也會幻想另一種人生,另一種我可能會和他結(jié)合的人生,但我還是要誠實地告訴你,我們早在2004年就分手了。我想,我之所以對“馬加爵事件”記得那么清楚,也是因為我和他是在同年分的手吧。

    并不是說我已經(jīng)不愛他了,如果我足夠誠實,我會向你承認(rèn):如果現(xiàn)在在人群中看見他,我還是會挪不開眼睛的。但,僅限于此,僅限于挪不開眼睛,因為我很愛很愛我現(xiàn)在的丈夫Jean。是的,他是個法國人。他曾經(jīng)讓我給他取個和Jean發(fā)音很像的中國名字,出于私心,我沒給他取“弓長張”和“立早章”,我給他取了“言上讓”。

    我和我老公讓還是因為時佩璞認(rèn)識的。和弓長張分手五年后的2009年,時佩璞在法國去世了。這在當(dāng)時都不是一條大新聞,但還是讓三十歲的我感慨良多,彼時我在法國留學(xué)。當(dāng)時學(xué)校里一個叫“寂靜”的多愁善感的社團(據(jù)說里面有很多同性戀)發(fā)起了紀(jì)念時佩璞的活動,他們租了一間空曠的教室放映1993年杰瑞米·艾恩斯和尊龍主演的電影《蝴蝶君》,當(dāng)時讓就坐在我后面。我忘了我們具體是怎么搭上話的了,讓很帥,我記得我當(dāng)時還以為他是個同性戀(當(dāng)時來看這部電影的很多人都是)。他說他很喜歡中國,去過中國很多地方,他說我法語講得很好,什么時候來法國讀書的?

    我告訴他我大學(xué)是在國內(nèi)上的,去年來的法國。他問了我的大學(xué)。我告訴了他。

    “啊,所以你和時佩璞是校友!真巧??!”

    其實如果不是和時佩璞同校同專業(yè),我也許都不會知道《蝴蝶君》這個故事。但我那時已經(jīng)明白這樣的事最好不要捅破:有時保持神秘會讓別人更喜歡你。況且他居然知道時佩璞是我們學(xué)校的,我適度表達(dá)了自己的驚訝。

    “我說的下面這句話請你別會錯意。還好你是真的女人!”他在打趣《蝴蝶君》里的伽里瑪不知道宋麗玲是男的,我們兩人都笑了。

    和讓在一起之后,我經(jīng)常想起《蝴蝶夫人》和《蝴蝶君》,前者是西洋男人想象中的東亞女人為了他獻出了愛和生命,后者倒了過來:是西洋男人為了想象中的東亞女人(其實是男兒身)獻出了他自己的愛和生命。這樣想著,我和讓的愛情仿佛也和《情人》構(gòu)成了“互文”:《情人》是法國少女和來自中國東北的男人的故事。而我是個來自中國西南的女人,還比讓大兩歲。讓也知道我有本《情人》,去年的一天,他讀完《哈德良回憶錄》時還對我說,“我沒你那么喜歡杜拉斯,我更喜歡這個瑪格麗特,”他揮了揮手中的書,“瑪格麗特·尤瑟納爾,”他吻了吻我的后頸,“不過,他們兩個都挺有才的。”

    也就是那天,我重讀了《情人》的結(jié)尾,我問讓,“如果有一天,當(dāng)你很老、很老的時候,你的初戀情人給你打了一通電話,你會是什么心情?”我看著讓,突然想到了弓長張。

    “啊,不好說。誰都會開心吧,”讓笑了一下,“時間過去那么久了,什么都會放壞吧。美也很容易放壞的,只有愛放不壞,如果是真愛的話?!?/p>

    我想到玉朗拖和她的阮文凱。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在湄公河邊接吻呢?我突然好想見到玉朗拖,我想告訴她,我最后沒有和弓長張在一起:我也想看看她,看看她和她的阮文凱,是不是真的幸福。雖然我沒有她的電話、地址,我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名——玉朗拖只是她的藝名,但我并不是一無所知的:也許三更酒吧還在。不管怎樣,如果薩爾瓦多這么多年都還在文化巷,我不信世上其他的信物會消失得那樣快。

    于是去年的那天,我放下手中白底藍(lán)字的《情人》,我對讓說,“讓,我們?nèi)ヒ惶嗽侥习?,去西貢?!?/p>

    “哦?去西貢做什么?”他拉起我的右手,他吻著我的脈搏。

    我捧過他的臉,我吻著他。我的舌頭伸進他的口腔,我喃喃道,“因為玉朗拖在胡志明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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