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語:趙利利(南京藝術(shù)學院)
這是一篇很獨特的小說,作者將故事放置于一個卡夫卡式的空間內(nèi),主人公在此間尋找、并在尋找的過程中一點點變得堅定。小說采用第一人稱敘事,以主人公“我”正在寫的小說開端,在此形成一種“戲中戲”式的結(jié)構(gòu),故事中“我”是以故事中的現(xiàn)實為基礎(chǔ)進行的寫作,故所寫文本也完成了對故事整體世界觀的架構(gòu)。在寫完小說開頭后,主人公“我”不知道該如何進一步對情節(jié)進行推進,于是在變成甲蟲之前的格里高爾·薩姆沙的指引下,開啟了一場荒誕的尋找之旅。而《變形記》的故事也與“我”的故事同步發(fā)生,格里高爾·薩姆沙再次出現(xiàn)時,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背上嵌著蘋果的甲殼蟲。小說以此形成了一種“文本嵌套”結(jié)構(gòu),同時也對原作進行解構(gòu),在文本所指層面與原作形成互文,豐富了小說敘事空間和可解讀性。
小說故事建立在一個完全荒誕的空間內(nèi),大量運用了象征和隱喻的手法,這些象征和隱喻無不在指涉現(xiàn)實。以一種荒誕戲謔的方式對消費主義及消費主義價值觀念進行諷刺。
當然這篇小說在創(chuàng)作細節(jié)上還有一些可商榷之處,但作者對現(xiàn)實生活有著深刻的觀察與思考,以“網(wǎng)生代”的視角,敏銳地捕捉到了大數(shù)據(jù)、消費主義對于人的異化,以及生活于此中的人的脆弱與疲憊,并用文字予以回饋,文筆流暢準確,富有時代感。
胡一一不是天生的六指,她的六指是后天長出來的,這世上天生六指后來做手術(shù)變成五指的人并不稀奇,但天生五指后天長出六指的,她可能是第一人。
她那根六指的生長過程和細節(jié)我不得而知,那時我們已經(jīng)分手快一個月。她長出六指的消息我是從新聞上看到的,這條新聞在熱搜上待了幾天,等到看新聞的人里也有不少長出了六指,也就沒人再關(guān)注胡一一了。后來,長出六指的人越來越多,網(wǎng)絡(luò)上出現(xiàn)了大量關(guān)于六指生長的記錄資料,這讓我可以了解到六指生長的全過程,以便向諸位講述。六指生長之初只是小指邊的一個紅疙瘩,由于這紅疙瘩常常是在人們睡覺時出現(xiàn),所以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它生長很快,往往在人們次日一早醒來時,便長成了同小拇指差不多長短的一根肉芽,不過此時它還不具備完整的骨骼,甚至連神經(jīng)都尚未長全。此時人們只要愿意,盡可以將之切除(第一批長出六指的人有不少這樣做了,切口很快痊愈,也沒留下疤痕)。如果放任肉芽自行生長,則只需兩三天,其骨骼與神經(jīng)便會生長齊備,長成一根長度大概是小拇指的兩倍(有些甚至能長到三倍)、有五到八根骨節(jié)的新手指。多生的骨節(jié)使得這根手指靈活度遠勝于另外五根,如同民間傳說中剛降生便可以下地行走健步如飛的神嬰或魔童。它的另一特點也與神嬰或魔童類似,即一旦生長完整,再想將之切除就十分困難,一是因為其中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過于復雜;二是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研究完全空白。不過幸運的是,當人們適應了其存在以后,也就不再想去切除它了。
之所以想寫篇關(guān)于六指的文章,理由有很多。最直接的理由當然是因為胡一一,寫文章這種事,歸根究底,還是私人性的事情。人都是自私的,至少我個人,已經(jīng)在某種程度上承認了自己的自私。收集了不少資料之后,我決定直接以胡一一為主角去寫,這是可以找到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的。同其他六指者相比,胡一一確實有不少特殊之處。她是第一個生出六指的人,且她所居住的那條街道的居民,無一例外都長出了六指。雖然世界各地都有人生出六指,但整條街道全部如此的卻是獨一份。
胡一一之所以和我分手,也是因為她想要搬去這條街道。出于諸位讀者可輕松猜測到的原因,我不能直接寫出這條街道本來的名字。我可以告知諸位的是,這是一條住滿了來自各地年輕人(由于定居手續(xù)復雜,只有一小部分人能在此安度晚年)的街道。說它是街道其實也并不準確,從衛(wèi)星地圖上看,它圍成四方,更像是一圈大腸,它的中間還有一團被它緊緊包裹著的“小腸”?!按竽c”與“小腸”之間隔著一道城墻。那“小腸”是令無數(shù)人向往的地方,每年都會有無數(shù)為渲染其美麗而生產(chǎn)出的影像與文字,居住在那里的人的生活方式被拆解整理歸納,他們吃喝拉撒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有專門的學者進行細致研究。這些學者兢兢業(yè)業(yè)地發(fā)表一篇又一篇的論文,出版一部又一部的書,只為講述他們進食的方式和如廁的方式。專家們從科學和歷史兩個方面進行論述,那些實用的、有益的行為被釋以科學,那些華而不實,甚至無理可笑的則為之創(chuàng)作出考究的歷史根據(jù)。例如他們?nèi)鐜蟛挥眯l(wèi)生紙擦而用麻繩,便有專家就此編寫了一部150萬字的《麻繩史》,從歷史傳承和美學角度來論證這一行為的優(yōu)雅與高貴。這本書出版后,又引來一群“小腸生活”的擁躉以各種極富創(chuàng)意的短視頻進行通俗化闡釋,使得人們紛紛棄衛(wèi)生紙而慕麻繩。商家也趁機請那些居住于“小腸”邊緣的人(核心區(qū)的人絕不拋頭露面)拍攝手捧麻繩的廣告,一時間全社會“洛陽繩貴”。這些專家學者和慕名而來的人,就住在“大腸”里,胡一一也是其中之一?,F(xiàn)在,他們?nèi)甲兂闪肆?。“大腸”也由此得名六指路。
想在六指路生活下去并不容易。胡一一提出要搬去六指路時,我立刻表示了反對,作為一個庸俗、無聊、胸無大志的人,我只想在工作之余有足夠的時間休息,聽自己喜歡的音樂,看自己愛看的電影,寫點自己想寫的文章,用沒有高貴來歷卻柔軟舒適的衛(wèi)生紙如廁。如果搬去六指路,則意味著這一切都將成為奢望。若對某種生活方式的追求將使我們當下?lián)碛械纳畛蔀樯萃沁@追求必定存在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如同我本能地厭惡胡一一買的那條包裝精美、由原生態(tài)植物編制、大師手工打造的麻繩一樣,我也本能地厭惡搬去六指路。我將選擇權(quán)拋給了胡一一,我或者六指路,我以為她會選我,但她選擇了六指路。
……
寫到這里,我突然有些疲憊,大腦開始抗議,手指懸在鍵盤上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寫什么,雖然我了解胡一一(至少是了解曾經(jīng)的胡一一),也為六指現(xiàn)象做了大量調(diào)查,但當我寫完上面那些之后,卻再不知道接下來該讓文章往何處推進。我從沒見過生著六指的胡一一,也無法想象胡一一生出六指后的故事。我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到陽臺上。秋日里的朝陽清爽自然,如同玻璃壺中新沏的花茶。我前額頂著窗戶,腳后跟微微離地,整個身子前傾著,陽光照得我有些恍惚,我突然覺得只要身體傾斜角度足夠大,時間便可倒流,回到我和胡一一曾在一起的日子。我們確實一起在陽臺上沐浴春陽,我們曾在飄窗這張被陽光曬得暖融融的毛毯上喝茶、做愛、看電影、逗貓。“逗貓”?我們養(yǎng)了一只貓!我像突然被蜇了一下似的彈起來——我們養(yǎng)了一只貓,它在哪兒?被胡一一帶走了嗎?沒,她沒有。我仔細回想她離開時的場景:碩大的墨藍色行李箱,把手上纏著之前我們?nèi)ヂ糜螘r的航空托運單;黑色風衣,不對,那會兒是夏天,對了,那是一件印著黑貓圖案的白色T恤,我也有一件。我跌跌撞撞地跑進臥室,打開衣櫥,它在那,印著黑貓圖案的白色T恤,如同一只半死不活的白貓……,我們曾養(yǎng)過一只貓……它在哪兒?
我躺倒在床上,盯著被慘白的秋陽照得泛藍的天花板,一點點梳理有關(guān)胡一一和貓的記憶。我從未試圖整理這些回憶,曾經(jīng)是因為幸福到不必,后來是因為痛苦到不敢。它們早已在我腦袋里結(jié)成混亂的一團,猶如大師純手工打造的麻繩般纏繞在一起,我?guī)状蜗肟斓稊貋y麻,將之全部忘掉(在這個時代,忘卻絕沒有小說里那么難),終究還是忍住,咬牙在廣闊而痛切的幸福中尋找頭緒。直到天花板由冷冷的藍變成暖暖的黃,我終于想起來,貓是在胡一一提出要搬去六指路的時候消失的。那之后我們吵了一個月。我們吵了五次,和解了五次,兩次是我決定同她一起搬去六指路,三次是她說已經(jīng)打消了去六指路的念頭。我不知道她有沒有一次是真的確定念頭已經(jīng)打消,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心下過決定。當我們第六次吵架時,她收拾好了行李,拎著碩大的墨藍色行李箱,穿著白色T恤——那T恤我也有一件,現(xiàn)在掛在衣櫥里,如同一只半死不活的貓……這一個月的記憶中沒有貓的蹤跡,貓已經(jīng)消失了三個月,貓糧的購買日期和余量也證實了這一點。我何以現(xiàn)在才意識到?我和胡一一都不是會對貓不管不顧的人。無論如何都解釋不通。不過,解釋不通的事實也是事實,只能以此為墊腳,朝下一步邁進。
雖然在現(xiàn)實層面上找不到可以依憑的邏輯,但胡一一的離開同貓的消失想必有某種聯(lián)系,我想。先把貓找回來吧。
我們的貓叫卡夫卡,是一只白色獅貓,長著一條黑色的尾巴。黑與白剛好在尾巴根處斷開,仿佛這尾巴是從一只黑貓身上偷來的。它是否有一只通體烏黑獨拖著一條白色尾巴的兄弟或姐妹呢?不知道。貓是胡一一媽媽從朋友家抱來給我們的。自我們初見它時它便是孑然一身,仿佛從不曾有過父母同胞。我找出貓的照片,寫了份尋貓啟事,請常去的寵物店在公眾號上發(fā)了。做完這些,已經(jīng)晚上九點,我從冰箱取出吐司烤了,草草煎了片火腿,配上不怎么新鮮的生菜葉,就果汁吞下。類似早餐的晚餐,用作晚餐的早餐。
入睡前,我收到了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短信:
貓在六指路
無頭無尾無標點的五個字,仿佛發(fā)信人刻意剝?nèi)テ渲芯哂袀€體性的成分,只留下事務性的信息。
“貓在六指路?!蔽以谧炖锬?,“sixfingers.”這會是一份告密者來信嗎?或者是絕望的潛艇兵癱坐在冰冷的鋼板邊,掙扎著敲打出的求救信號,“三聲短,三聲長,再三聲短……”。從現(xiàn)實一點的眼光看,這多半是好事者開的無聊玩笑。
“貓在六指路?!蔽矣帜盍艘槐椋@次我念出了聲。
“貓在六指路?!蹦阒貜臀业脑挕D闵碇?,坐在攤放著打開的衣料樣品——你是個旅行推銷員——的桌子旁,手托腮,看著桌子上面掛的畫,這是你最近從一本畫報上剪下來裝在漂亮的金色鏡框里的。
“我建議你去六指路看看,胡一一也在那里,也許她知道些什么??偙纫粋€人在家胡思亂想有用?!蹦銊裎摇?/p>
我盯著你的雙手,想到明天早上它們就會變成甲蟲爪,不覺有些傷感。
你見我不說話,繼續(xù)說道:“今晚早點睡,明天一大早去。我也要早睡。我明天也要趕五點鐘的火車。當旅行推銷員真累。真希望我能早點還清父母欠的債,可能還需要五六年吧,那時候我就時來運轉(zhuǎn)了。晚安。”
說罷,你翻身上床。
“晚安。”我對你說。
“貓在六指路。”我第三次念這句話。我決定聽從你的意見。不管怎樣,貓在六指路。在得到更為準確的消息之前,這是我所擁有的唯一的線索,就算是茫茫海面上的一根浮草,我目前也只能牢牢抓住不放。
第二天早晨六點半,我從床上醒來。我吃了與昨晚相同的早飯,然后洗澡,剃須,從衣柜里找出適合深秋穿的風衣。我才注意到,窗外已經(jīng)是秋天了,而我還穿著夏天的衣服。這是我兩個月來第一次出門。
街道上的風景并沒有多大變化,無非是同我多年來所經(jīng)歷過的秋天完全相同的秋色。雖說在我獨居在家的這段時間里,世界的某處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并以六指這一形式顯現(xiàn)出來,但秋天照樣按自己的方式修剪世界,人們也照樣按自己的方式度過秋天。
從我住的地方到六指路大概需要兩個小時的車程,我是早上九點半出的門,差一刻十二點,我到了六指路。
在六指路還不被人叫作六指路時,我曾來過這里。我雖然不喜歡這里的氛圍,但路口有一家蛋糕店的拿破侖蛋糕味道不凡,我和胡一一都很喜歡吃。
我走進六指路,雖然居民都已經(jīng)變成了六指,但整體氣氛并沒有太大變化,只是較之曾經(jīng),空氣似乎更加凝重了一些,這種凝重是量變而非質(zhì)變。人們的生活也大體如前。我又在路口買了兩塊拿破侖蛋糕,味道似乎比之前更好了一點,這個好同樣也是量變而非質(zhì)變。結(jié)賬時,我注意到店員已經(jīng)開始用第六根手指敲擊鍵盤,她左手拿著商品,右手拿著掃碼槍,那根修長靈活的六指在鍵盤上準確地敲擊代碼,較之以往需要把掃碼槍放下再去敲擊鍵盤,效率誠然提高了不少。不知道后廚的師傅是否也學會了利用這根六指,想必如洪爐點雪。
從蛋糕店出來以后,我徑直去了胡一一的住所。路上我?guī)状为q豫地停下腳步,但最終還是決定去找她。我覺得應該去見一見胡一一長著六指的樣子,以便我回去可以繼續(xù)寫那篇或許無聊的文章。反正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畢竟找貓不是尋寶,拿著尋寶圖,破解幾個謎團,打敗守護寶藏的惡龍,便能獲得大團圓結(jié)局。盡管這世界已經(jīng)魔幻得不成樣子,但現(xiàn)實終究是現(xiàn)實。好萊塢大片式的浪漫糖霜只能撒在印第安納·瓊斯的世界。
胡一一自己在家,對于我的突然到訪她沒表現(xiàn)出驚訝。她穿著熟悉的睡衣,盤腿坐在床上,床邊放著一張帶滾輪的桌子。我們在一起住時也有一張這樣的桌子,我倆常常在那張桌子上吃早飯。除此之外,屋里唯一的家具是一把椅子,上面堆滿了衣服。椅子背上搭著那件印著黑貓圖案的白色T恤。
我把拿破侖面包放在她的筆記本電腦旁。
“謝謝。”她對我說,“廚房柜子里有掛耳,你自己泡,茶葉也有?!?/p>
她正在寫一份策劃案,新生出的六指可以靈活敲擊鍵盤最上方那一排數(shù)字鍵,打字的效率著實提高了不少。我沒去泡咖啡,只是在她身后站著。我看著那一排排漢字在顯示器上飛速推進,一點點填滿剩余空間,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陣恐慌。莫說是打字,我這顆愚笨的腦袋怕是連思考都無法做到如此高效。這工作效率與我印象中的胡一一完全不同。但她還是胡一一,是量變而非質(zhì)變。
“昨天實在不想起床,睡了大半天,今天晚上就要交這個案子。明天一大早PPM。你先自己玩會兒,我快寫完了。Wi-Fi密碼和之前一樣?!?/p>
“PPM——有后工業(yè)化的味道了?!蔽议_玩笑道。說出口我便有點后悔。
胡一一沒說話,屋里只聽得到鍵盤被敲打后恐懼而憤怒的喊叫。
我又站了一會兒,覺得無聊,便從她的房間出來,胡一一的住所是與兩個女孩子合租的。一套兩室一廳被切割成三間臥室,復合板材料隔開的墻仿佛稍一用力就會坍塌。胡一一的臥室是原本的次臥,從她的房間出來右手邊便是廚房。我走進廚房,一個和胡一一年紀相仿的女孩兒正在煮飯。她見到我,輕聲細語地說了聲你好,掏出手機,不再說話。我注意到她的六指,那根手指很自然地與大拇指合作操控著手機,手機芯片過剩的性能終于在新手指下得到了用武之地。我找到那套屬于胡一一的杯子,拆開一包掛耳,用電熱水壺燒熱水。這時女孩兒看到我只有五根手指的手,眼神中露出一絲詫異,仿佛六指才是正常標準??伤阆聛?,從胡一一變成六指開始,也不過才一個月,媒體還沒將腐肉啄食干凈,專家學者的研究也尚未立項。
“很不方便吧?”女孩用有些抱歉的語氣問我。
“什么?”
女孩看著我的手:“沒有六指。”
“不知道,我從沒長出過六指?!?/p>
“哦哦,對不起,我沒意識到?!?/p>
在我還在上學的時候,初次讀到《變形記》,曾質(zhì)疑格里高爾·薩姆沙變成甲殼蟲后,他自己竟毫不驚恐,現(xiàn)在我恍惚中感覺到了這一情節(jié)的合理。
這時女孩的飯好了,我看著她用舊有的五根手指攥著鍋把,靈活的六指從中間彎折,夾著筷子和調(diào)羹。另一只手的大拇指、食指、中指拿著碗,無名指小拇指形成一個直角支架,而那根靈活的六指,用根部的兩節(jié)指節(jié)支撐著手機的另一側(cè),另外三五節(jié)(具體這根六指里有多少根指節(jié),至今我都沒有搞清楚)在手機屏幕上靈活自如地點觸。我再次恍惚,似乎沒有六指真的是一件頗為不便的事情。
水還在繼續(xù)燒,我打開手機,購物App給我推送了六指手套的廣告,大概是看到了我在六指路的消費記錄。
我用只有五根手指的手,笨拙地端著兩杯咖啡回到胡一一房間的時候,她的策劃案還沒有寫完。
“我把咖啡放在她的桌上?!彼f聲謝謝。
“你室友在廚房,一個很文靜的女孩兒?!?/p>
“你沒在她面前提起花生吧?”
“沒有。她不喜歡花生嗎?”我不明白自己何苦要在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孩兒面前提花生。
“她家鄉(xiāng)在山里,除了花生什么都不產(chǎn),所以當別人說喜歡花生的時候,她會不高興,說不喜歡花生的時候,她也會不高興。”胡一一喝了口咖啡說,“而且她很特殊,她沒養(yǎng)過貓?!?/p>
“沒養(yǎng)過貓?”
胡一一沒再回答,又開始埋頭于文案。于是我掏出耳機,獨自坐在飄窗上看電影。飄窗上鋪著和我們在一起時相同的毯子。
我看的是塔可夫斯基的《索拉里斯》,老塔用特殊的攝影機運動方式,讓影片中的一切人和物都處于一種被看卻又不知誰在看的狀態(tài)之中,這種無人觀看的被看,曾讓幾代觀眾陷入焦慮與不安,紛紛追問,到底誰在看?現(xiàn)在觀眾對此早已漠不關(guān)心,正如格里高爾·薩姆沙對于自己變成蟲的漠不關(guān)心。
飛船在云霧中迷失,水草在詩意中躁動,父親在房屋中淋雨,妻子在死亡中永生,自己在被看中觀看。影片結(jié)束。夕陽埋入鋼筋水泥和高級玻璃筑起的地平線,被六指路環(huán)抱其間的“小腸”華燈初上霓虹璀璨溢彩流光。隨著掩埋夕陽的土一鏟鏟落下,“小腸”的燈光愈顯明亮絢麗,仿佛這世間的光明被一點點榨取,注入“小腸”。
不遠處的城墻上,架著一排投幣式望遠鏡,望遠鏡上涂著星空的圖案。一個小孩子正哭鬧著要爸爸幫他支付望遠鏡的費用。我抬頭看了看天,月不明,星稀。也許用望遠鏡看到的星空會好些。
“寫完了?!焙灰缓仙想娔X,把桌子推到一邊,站起身。
我從飄窗站起來,舒展了一下坐得有些麻的腿。
“出去吃點東西吧。”我說。
“好,吃什么?”
“出去看?!?/p>
“等我收拾一下?!?/p>
“好?!?/p>
出門前我上了個廁所。廁所里懸著那根天然材料制成的麻繩,但垃圾簍里還是扔著衛(wèi)生紙。
我們吃了火鍋,又在附近的清吧喝了杯酒。她一直沒問我此行的來意,于是我主動和她談起貓的事。她似乎對貓的失蹤毫不知情。
晚上,我在她家留宿。她明天一早去開會,我去找貓。我睡在地上,身下鋪著厚厚的毯子。我似乎一直沒有睡著,如麻的意識從我腦袋里膨脹,貓在其間穿梭,我努力追趕,但奈何貓身體柔軟,可以輕松穿過麻繩間的縫隙,而我很快便在追趕中被縛住手腳。我奮力掙扎,但皆是徒勞?;璋档脑鹿忏@進我的腦海,照在麻繩上,麻繩瞬間變化,變成一條條吐著紫黑色信子的蟒蛇。比之于拉奧孔,我的力氣更是微薄。于是,木馬被拉入城中。我的靈魂從被蛇撕碎的軀殼中滲出,騎到了貓身上,貓帶著我鉆出意識。不大的房間里,我的身體躺在地上,眼珠在眼皮下躁動著。胡一一坐在床邊,赤裸身體,靜靜地看著我。
“一一?!蔽以囂街傲艘宦?。
胡一一抱起貓,用修長的手指輕輕撫摸著,貓愜意的呼嚕聲很快填滿了屋中的寂靜。
“貓在六指路?!焙灰徽f。
“那消息真的是你發(fā)的?!?/p>
“快去救貓!”
“貓不是在你懷里嗎?”
“這只是貓的精靈,貓的本體不在這。六指路有一位老人,住在城墻下面的保安亭里。貓都在他那里?!?/p>
“都在?貓不止一只?”
“大家的貓都在那里,那老人每天夜里會出去偷貓。丟了貓的主人便會產(chǎn)生強烈的搬來六指路的意愿。貓的本體關(guān)在保安亭下面的地庫里。每天晚上,趁老人出去偷貓時,貓的精靈可以悄悄溜出來,和主人重聚。”
“這和你的六指可有關(guān)聯(lián)?”
“六指不過是對貓主人的一次例行升級。”
“可是世界各地都出現(xiàn)了六指?!?/p>
“真笨,又是費盡心思地偷貓,又是搞什么例行升級,這很顯然是一個大集團在做的事情啊,老人不過是基層員工罷了,世界各地都有這樣的員工,六指路也以不同的形式出現(xiàn)。至于為什么六指路上每個人都長了六指,那是因為負責這條路的老人工作能力強,做事又認真。為此據(jù)說老人還得了總部發(fā)來的表彰?!?/p>
“這么做有什么意義呢?”我問,“這集團靠什么盈利呢?完全秘密的運作,也不可能以此提高股價吧?”
“具體我也不清楚。不過說是完全秘密的運作也談不上,據(jù)我所知,知曉并投資的人并不在少數(shù)。當然,那都是些會刻意花錢將自己從富豪排行榜上買下來的人。默默無聞的如同地心引力。至于盈利方式我說不上來,不過‘投資——獲取收益’這一基本運行規(guī)則不會變?!?/p>
我還有很多地方搞不清楚,即使眼前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魔幻到這種地步,我的大腦還是苦苦抓著邏輯的稻草不放,真可憐。
又要發(fā)問時,胡一一打斷了我:“快去救貓吧?!?/p>
“如果我把貓帶走,你呢?”
“不知道,畢竟我也只來了兩個月而已?!焙灰徽f完,她懷里的貓兒朝我撲來。我騎著貓,重新回到那團扭動的蟒蛇間,蟒蛇變回麻繩,我的肉體重新彌合,特洛伊木馬被推出城外,我醒來。
胡一一側(cè)身安睡在床右邊,慘淡的月光如晨露般墜在她臉頰的絨毛上,隨著她輕緩的呼吸微微蕩漾。
“是夢啊?!蔽乙砸粋€不很堅定的一元論者的身份告慰自己。
“不是夢?!蹦阏驹诔穷^上,一邊將火把扔向特洛伊木馬,一邊對我喊道。
“是你嗎,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站在一元世界的邊緣朝外喊話。
“我忙著御敵,無暇解釋。打仗一點兒也不比當旅行推銷員輕松??傊阕詈孟嘈艅倓偟囊磺小!蹦愕穆曇艉艽?,回聲在胡一一的房間里來回碰撞。我決定相信你。
“如果你救回了貓,麻煩順便幫我找個醫(yī)生來。我后背上嵌著一只正在腐爛的蘋果,很不好受。”在我躡手躡腳地拉開門把手的時候,你又朝我喊道。
我來到“小腸”城墻下的保安亭里。果然,雖然亮著燈,但保安亭里空無一人。我環(huán)顧四周,確定沒人在附近后,拉開了保安亭的門。門沒鎖,仿佛在恭候什么人到來一樣。
保安亭里布置簡單。一把竹制躺椅,鋪著表皮開裂的PU坐墊。一張不大的桌子,擺著被茶漬腌成醬色的玻璃茶杯。桌角放著一個銀色塑料殼收音機,長長的天線指向城墻,城內(nèi)溢出的燈光跳躍其上。桌子正中央擺著一份名單,我拿起翻閱。這是一份記錄著貓的信息表格。
日期 11月7日 11月7日 11月8日 11月8日
名字 mango 貓三 汪汪 藍胖
品種 橘貓 貍花 藍貓 藍貓
毛色 橘色白色斑紋 棕黑
鯖魚紋 藍灰色 藍灰色
年齡 5 1 4 3
體重 7.8kg 3.5kg 5.6kg 5kg
地址 玉舜路萬華名宅小區(qū)五單元2-203 海濱路海岸名城小區(qū)三單元5-401 海濱路世紀園小區(qū)5-502 海濱路世紀園小區(qū)5-501
主人姓名 石磊、李薇 張秋豐、李雅婷 吳梓萱 劉家豪
是否已經(jīng)搬來 √
我往后翻了幾頁,找到我們貓的記錄。
日期 7月26日
名字 卡夫卡
品種 獅貓
毛色 白色(黑尾)
年齡 1
體重 4kg
地址 文華街 元安大道小區(qū)3-606
主人姓名 張語村、胡一一
是否已經(jīng)搬來 ¢
張語村是我的名字。
“¢?”我疑惑地看著這個符號。胡一一已經(jīng)搬來,上面應該打著“√”才對。
算了,留著這些疑問日后再思考不遲,先把貓找到要緊。也許問題會在貓找到的一瞬間迎刃而解。退一步講,我能將貓救走(或許胡一一也能因此逃出此地),就算問題得不到答案也無妨。總之,目前我應做的,是行動而非思考。我得先找到胡一一說的地下室才行。
我輕輕移動收音機和茶杯,保安亭內(nèi)沒有異樣,機關(guān)不在這里。挪動躺椅,無效。轉(zhuǎn)動收音機天線,無效。拉開桌子抽屜,那只是一般到不能再一般的抽屜(就品質(zhì)而言則屬于下等),沒有任何機關(guān)。我趴下,打開手機手電筒,一點點照亮地板,并用指節(jié)輕輕叩擊。普通的水泥地板,除了自然裂紋外別無縫隙。叩擊聲也向我宣告地下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土地,并無空洞。我有些泄氣地站起身,頭磕在了桌子上。我狠狠地踢了桌子一腳,桌子咯吱吱響起來,我心頭一激靈,忙屏息等待接下來屋里什么地方出現(xiàn)通道入口。可是桌子很快停止了響動,只是極為普通的由于歲月堆積結(jié)構(gòu)松動而產(chǎn)生的響聲罷了。
“也許真的只是個夢……可那份表格……”我的思緒開始飄忽。也許是保安亭內(nèi)的氧氣已被我剛剛的一通折騰消耗殆盡,我的腦袋好像被什么東西緊緊箍住,思考不得。
我走到門口,想去外面透透氣,說不定入口在外面。但門把手卻怎么也擰不開,門被上了鎖。我擰把手下方的反鎖旋鈕,可無論我怎么用力,那旋鈕都仿佛從不曾履行過反鎖旋鈕的義務一般紋絲不動。
我抬腳踹門,焦躁、悲傷和憤怒從四面八方涌來。我好像又回到了胡一一剛搬走時的狀態(tài)。那時,生活中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摩擦都可能叫我勃然大怒,一點點不如意都會叫我悲從中來。
門紋絲不動,反倒是我一屁股坐在了躺椅上。空氣似乎越來越稀薄,保安亭外,六指路上鋪的青石板開始起伏波動。波動越來越大,漸漸積聚成浪。一個巨浪朝保安亭襲來,把這可惡的不銹鋼方盒撞得晃動不止。我四肢酸軟,躺倒在躺椅上。椅背是彈簧結(jié)構(gòu)支撐,在我把椅背壓下去的一刻,身后的墻壁也隨之后撤,躺椅仿佛被什么東西拽著一般,滑進了墻壁后撤后出現(xiàn)的巨大空洞里。
進入空洞后,躺椅停止滑動,墻壁也隨之合攏。我站起身向后看,面前出現(xiàn)的是一條隧道。隧道內(nèi)光線適中,但找不到具體光源,光均勻地氤氳于此間。兩邊墻壁由蜂巢般的玻璃格子組成,每一格里都關(guān)著一只貓。左邊的墻上全是白貓,右邊的墻上全是黑貓。
我沿著隧道前行,耳朵里不時鉆進幾聲貓叫。隧道的盡頭是個三岔路口,左右兩邊各一條完全相同的隧道,右邊的隧道墻壁兩側(cè)養(yǎng)著灰貓與黑貓,左邊的隧道則是灰貓與白貓。
我選擇了白貓。卡夫卡是白色的貓。
走了大概三十米,選擇再次出現(xiàn)。又是一個三岔路口,左邊的兩側(cè)分別是白貓與橘貓,右邊的兩側(cè)分別是灰貓與橘貓。與上次不同的是,左側(cè)的路變成了向下的樓梯。
我開始下樓梯。白貓與橘貓的搭配讓整體色調(diào)變得溫暖起來。
大概下了二十五級臺階,又出現(xiàn)了三岔路口,左邊白貓與貍花,右邊橘貓與貍花。
我一路沿著白貓的墻壁前行。大概過了七八個不同的三岔路口,大概下了四次臺階,又上了一次坡道,終于走到了一個大廳里。大廳面積大概二百平方米,除了中間有一套毫無裝飾的木桌椅外別無擺設(shè)。大廳的墻壁也是貓的牢籠,不同的是這里是顏色各異的貓混在一起。我一路上都沒有找到卡夫卡。我開始在大廳里尋找。
“咳咳?!币魂嚬室鉃橹目人月晱奈冶澈髠鱽?。
我慌忙回過頭,只見一個身披鼠皮大衣的老人坐在桌子前,雙手像小學生一樣整齊地放在桌上,目光和藹地看著我。
“歡迎光臨寒舍,恭候多時了。”老人說,“平時鮮有來客,不周之處,還望海涵?!?/p>
我一點點朝來時的隧道挪動。
“客人可是在尋此貓?”老人拎出一只貓籠。卡夫卡正在籠中安睡。
“此貓不老實,故喂了些許安眠藥,絕無大礙,請放心?!?/p>
老人說著,將貓從籠子里拎出來。
我緊張地看著老人的一舉一動。
老人:“客人大可不必如此緊張。我所做之事可能會讓客人有些不適,還請見諒?!?/p>
說罷,他取出一根吸管,在鼠皮大衣上擦擦,然后直接插入了貓耳朵。
我忙沖上去,想要將貓奪走,但老人那雙爬著疤痕的瘦手十分有力,仿佛一塊兒生鐵雕塑,無論我怎么用力,那雙手都紋絲不動。
“抱歉客人,此乃我的工作。”老人解釋道,“捕貓,吸食其腦漿,腦漿盡,則貓與其主方可離開此路。知道客人急著領(lǐng)回此貓,乃特地提早開始吸食尊貓。吸盡約需十日,請客人在此暫住,一切飯食及應用之物,皆有準備?!?/p>
“你如果不放了卡夫卡,我就把這里的貓全放走!”我跑到墻壁邊,朝老人怒吼道。
老人仿佛沒聽見,吮住吸管,開始大快朵頤。
我脫下外套,包在手上,朝身邊的貓籠砸去。玻璃是普通的玻璃,一拳便打碎了。我將里面的貓捧出,放了。
老人抬起頭,驚恐地看著我:“啊呀!客人,你犯了大錯了?!?/p>
“放了我的貓!”我高喊著。
老人道:“你最好把剛剛的貓抓回來,我可以裝作不知道,不向上面報告?!?/p>
“呸!你怎么不拽文言了?放了卡夫卡!”我又打碎了兩塊玻璃,兩只貓從籠子里躍出,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貓是逃不走的,會困在迷宮里。如果它們走去黑貓那邊,可就糟糕了。那邊是我的雙胞胎哥哥,他對貓過敏,對吸食貓腦漿更是深惡痛絕,跑去那邊的貓,只會被機械臂砸碎腦袋,扔進火爐……”老人又補充道,“如果貓的腦漿沒有吸盡,貓主人就一生也無法離開,剛剛那三只貓的主人就將永遠困于此地?!?/p>
“你們六指路的定居手續(xù),不是很難辦嘛???!永遠留在這,多好??!”我一邊歇斯底里地喊著,一邊繼續(xù)打碎玻璃。更多的貓?zhí)又藏病?/p>
“六指路,昵稱倒是不錯,可誰會想要留在這里啊,難辦的是進到城墻——也就是你文章里寫的小腸——里面?!崩先苏f,“我理解你的憤怒,我曾經(jīng)也如此憤怒。但規(guī)律就是這樣。如果地球各地的氣壓絕對相等,沒有高低壓差,地球?qū)⒊蔀椴幻?,這是最基礎(chǔ)的高中地理知識,類比到這個世界,你應該也可以理解?;蛟S人們會有這樣那樣的抱怨,但是至少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只能如此。在這段時間里,就算集團瓦解,也不過是換一批人住進城墻內(nèi)。”
“少偷換概念,無非是你們這些人編造的理由罷了!冠——冕——堂——皇!”最后四個字,我每吐出一個字,便打碎一面玻璃。裹在手上的外套已經(jīng)被劃破,紫黑色的血順著垂著的衣袖滴下,滴在地板上。
“你是個很特殊的客人,是唯一一個貓被捕而拒絕來六指路的人。”老人重新拿起卡夫卡,吸了一口,繼續(xù)說。
“放下卡夫卡!”我又砸碎一塊玻璃。
“你可以將卡夫卡帶走。偶爾出現(xiàn)一個失敗的案例,不會對集團經(jīng)營帶來影響,相反作為檔案庫的一段數(shù)據(jù),十分具有研究價值。不過,如果卡夫卡被帶走,胡一一就得永遠留下?!?/p>
老人說著,拉開桌子抽屜,取出碘酒和紗布:“好了,先把手包一下。時間充足,你可以慢慢考慮?!?/p>
“我都要帶走。你們無權(quán)限制我們的人身自由!”
“都帶走是不可能的,如果貓主人帶著還有腦漿的貓離開這里,將會破壞動態(tài)平衡。類似大氣壓變化,會產(chǎn)生氣象災難。因而,若貓還有腦漿,主人便不會產(chǎn)生回去的想法——總部的設(shè)計。連想法都不會產(chǎn)生,限制人身自由就更無從談起。”
老人說罷,和藹地拿著碘酒和紗布,走到我身邊,一點點取下纏在我手上的外套,清理干凈傷口,涂上藥膏,又纏上干凈的紗布。他一邊纏,一邊絮絮叨叨地講:“我已經(jīng)在六指路干了將近四十年了。這是個很辛苦的活兒。每天夜里出去偷貓,長年睡眠不足。偶爾還會被人抓住??偛窟€隔三岔五搞出什么升級,六指也罷,造夢也罷,有時候甚至連天氣都要負責調(diào)控。工作越來越復雜,要不是為了平衡,我早就辭職了。記得我剛來時物質(zhì)比現(xiàn)在匱乏得多,那時候人們也還有澄澈的相信,那時候什么都簡單?!?/p>
我緊緊貼著墻壁,背后的貓見老人在旁邊,紛紛發(fā)出害怕的叫聲。
“對不起,又開始絮絮叨叨了,人老了就這樣,我差不多也該退休了?!崩先苏f,“因為辛苦了一輩子,我可以去城墻內(nèi)安享晚年,我的后代也可以永遠住在城墻內(nèi)?!?/p>
老人把我領(lǐng)到桌子前:“來這邊說吧,貓們看我走近會害怕。坐?!?/p>
我站在桌前看著老人,眼睛確定了卡夫卡籠子的位置,我打算搶了籠子立刻離開。就算我早已置身魔幻的世界,但絕不能讓自己適應此間的空氣。
“總部對你很感興趣,怎么說呢,你是唯一一個,貓被抓來六指路,人卻沒有搬來的??偛繛檫@個調(diào)查了你近幾個月的心理數(shù)據(jù),發(fā)現(xiàn)你雖然有兩次動搖,但那是胡一一對你的影響。換言之,我們這邊所做的工作對你完全沒用。”
老人說著轉(zhuǎn)過身,我伸手就要去拿卡夫卡的籠子。誰知老人竟快我一步將之取在手中。
老人拿著卡夫卡的籠子,塞到我懷里:“胡一一和卡夫卡都可以離開,不過,作為條件,總部希望你留下來,希望你接替我的工作,因為新系統(tǒng)越來越復雜,能被總部系統(tǒng)操控的人無法操控系統(tǒng)?!?/p>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不急著答復,你先回去。貓也帶走。你可以去胡一一那里住幾天,慢慢考慮。胡一一也該休息幾天了。剛來六指路都會比較辛苦,連續(xù)加班兩個月了。你們好好在六指路玩一玩。想進城墻里面玩也可以?!?/p>
“我在胡一一家做的夢,也是你們安排的嗎?”我問老人。話一出口,我又想起你,不知道你是否已經(jīng)戰(zhàn)勝城外的希臘聯(lián)軍。我該去哪里找到可以把你背后的蘋果挖出來的醫(yī)生呢?我懷里正捧著的卡夫卡,它會知道嗎?卡夫卡在籠子里醒來,叫了兩聲。
“不是,我們所做的工作對你無效。如果你真的做了夢,那只能是你自己的夢?!?/p>
我捧著卡夫卡的籠子,走在晨光熹微的六指路。雖然一夜未眠,但我卻一點也不覺得困。環(huán)衛(wèi)工人已經(jīng)在清掃路面。胡一一的住所距離保安亭并不遠,但我走得很慢,走到樓下時,讓人聯(lián)想到老貓呼嚕聲的秋日陽光已經(jīng)完全傾瀉下來,把鍍著一層水膜的石板路沖洗得烏黑油亮。我在樓下彳亍著。不時有人從樓洞里出來,不管他們實際上有沒有在看我,都讓我覺得自己有些突兀。于是我將卡夫卡放出來,讓它在花壇邊散步??ǚ蚩ㄟ~著漫無目的的腳步,我隨它一起漫無目的地走著。它雖然給老人吸掉了幾口腦漿,不過看上去沒什么異樣。是量變而非質(zhì)變。但量變積累總會引起質(zhì)變。
突然,我的手機響起。
“你在樓下干嗎呢?”手機里傳來胡一一的聲音。
我抬起頭,看到胡一一正在窗口看著我。
“我把貓找回來了。”我將手里的空貓籠拎過頭頂,向胡一一展示,突然想起里面沒有貓,又放下貓籠,單手舉起腳邊的卡夫卡。
“從哪找到的???”
“保安亭地下室?!?/p>
“什么保安亭地下室?夢游呢?行了,你先上來吧,怪冷的?!?/p>
胡一一穿著睡衣,正在準備早飯。
“今天去哪玩?”胡一一問我。
“今天你不是有PPM嗎?”
“沒有啊。誰和你說的?今天我放假啊。兩個月沒休息了,想出去逛逛。去城墻里吧,有展哦。”
我沒再說話。老人已將一切安排妥當。胡一一端來了三明治,烤吐司、火腿、不怎么新鮮的生菜,這是我這幾天第三次吃到這樣的三明治。
我和胡一一去看了“小腸”內(nèi)的展。是個將廣告宣傳頁制作得比內(nèi)容藝術(shù)一百零一倍的藝術(shù)展。從藝術(shù)史的角度看,展出的物件確乎可以算作藝術(shù)品,它的確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我目前所處的世界。將無意義包裝成意義,然后以高于其本身價值一百零一倍的價格量販銷售。將虛假的愛、道義、自由和幸福印刷在包裝紙上,并讓人們拿著真正的愛、道義、自由和幸福去換取。換言之,在這個魔幻的世界,除了人及人本身,一切都是值錢的。
胡一一讓我?guī)退恼?,我拍了。拍得心不在焉。我依舊陷在“包裝紙”的思索中,這種思索又有什么意義呢?幾杯酒下肚,任何一個人都能如此云云。我想我不過是個批判偽君子的真小人罷了,真正的君子在哪兒呢?——無意義的思索繼續(xù)延伸——stop!不想了,先帶胡一一離開這里要緊。
“我們帶著卡夫卡一起離開六指路吧?!蔽以囂街鴨柡灰弧?/p>
胡一一一言不發(fā)。她走到休息區(qū)坐下,我以為她生氣了,但她在哭。
我遞給她一張紙巾,她接過去,輕輕將紙巾按在眼睛下面。這時我又一次注意到她的六指。六指無處安放地耷拉著,甚至有些礙事。
胡一一越哭越兇,我輕輕將她摟住。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即使在她決定搬往六指路后我們頻頻爭吵的那個月里,她也不曾落下一滴眼淚。現(xiàn)在她卻突然哭了,也許是因為卡夫卡回來了,也許還有什么別的原因,我不知道。
我們沒再繼續(xù)逛下去。我叫了車,回到了胡一一的住所。出“小腸”時,保安亭里的老人沖我笑。我裝作沒有看見。
胡一一一路上都沒有停止哭泣,她的妝已經(jīng)變得不成樣子。我在心里揣測她哭泣的原因。車窗外飄起了秋雨,雨越下越大,很快就成了大暴雨。下車時,我看到裝卡夫卡的籠子被丟在花壇旁的石板路上,籠子門在暴雨中劇烈搖晃,仿佛絕望的老嫗在破敗的廟宇里進行的祈禱。
回到家,胡一一還在哭,我?guī)退蹈深^發(fā),讓她依偎在我懷中抽泣,不知過了多久,她蜷縮著身子睡著了。
我?guī)退w好被子,走到飄窗前坐下,拿出手機,繼續(xù)寫我來之前在寫的文章。我已經(jīng)有了足夠多的素材。寫的時候,我突然懷疑這一切會不會是一場惡作劇,但這個念頭隨即打消——沒人會如此大費周章地搞惡作劇??ǚ蚩ㄅ赖轿彝冗?,我伸手摸摸它的頭,它開始發(fā)出讓人放松的呼嚕聲。如果卡夫卡是只黑貓會怎樣呢?我將在那個地下迷宮中沿著黑貓的路線前進,那樣我還會遇到那個老人嗎?可能還會。也可能會去到別的地方,遇到別的什么人(也許是那個對貓過敏的雙胞胎哥哥)??赡苄杂袩o窮多,但卡夫卡是白貓,我沿著白貓的路一路前行,遇到了老人并帶著一個選擇歸來,這一切已成定局(或者說當我意識到其中存在選擇的時候,擺在我面前的便只剩下結(jié)果)。另外的路更好也罷,更壞也罷,我都只能以當下已得的結(jié)果為起點,繼續(xù)前行。
胡一一說了句夢話,具體說了什么我沒聽清,大概是:“放手,讓我離開這兒?!?/p>
也許,我可以改變這一切。
文章寫完時,天已經(jīng)黑了。胡一一還在睡,我摸了摸她的頭,確定沒有發(fā)燒,便沒有叫醒她。我用胡一一的打印機將文章打印出來,讀了一遍,走到衛(wèi)生間,和那根掛在馬桶上的麻繩一起燒掉。然后,我敲開了故鄉(xiāng)只產(chǎn)花生的女孩的門。
“你好?!蔽遗[出一副顯得不唐突的表情向她打招呼。
“你好?!彼曇粢琅f很輕很細。
“可以麻煩你點事情嗎?”
“嗯?”
“明天……胡一一可能會搬走,搬家的時候,可以麻煩你幫她搬嗎?”
“搬走?”女孩似乎有些震驚。
“嗯,她可能不想再繼續(xù)住在六指路了。”
“可以的。她剛剛搬來不久……應該也沒有多少行李?!迸⑷粲兴?,“你不幫她嗎?”
“我有些事情,現(xiàn)在不得不離開了?!?/p>
“哦,哦。”
“那個,明天……胡一一醒來時,可以麻煩你幫我說……告別嗎?”
“嗯,好,我會轉(zhuǎn)達的?!?/p>
“謝謝,”我說,說完猶豫了一下,接著又說,“明天雨可能不會停,但請讓她務必搬走……后面……可能會有很多人要搬走……不好叫車……”
“好?!?/p>
“謝謝?!?/p>
家鄉(xiāng)只產(chǎn)花生的女孩輕輕關(guān)上了門。廉價復合板材質(zhì)的墻發(fā)出不怎么好聽的抱怨聲。
從胡一一住所出來時,雨還在下。依舊是足以把一切洗刷干凈的暴雨。從不遠處“小腸”里滲出的LED顯示屏光將六指路涂抹得血紅。我在腦海中遐想胡一一將會迎來的幸福生活以鼓勵自己前行,仿佛一個用崇高感鼓動自己的暴君。
雨越下越大,“小腸”里那刺目的燈火被雨水調(diào)和,均勻地涂抹在城外的玻璃窗和石板路上。
這場在百年后的傳說中被神化為胡一一的眼淚的雨持續(xù)了兩年零五十四天,中間雖然幾次停歇,但始終沒有放晴。很久以后,當我深夜造訪元安大道小區(qū)3-606室,偷偷親吻胡一一的額頭卻因不慎碰觸到她的六指將她驚醒時,這場雨還在持續(xù)。那時這個城市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建筑外墻的裝飾材料被沖掉,玻璃上涂滿泥污,到處灰突突一片。綠化帶里的植物早已腐爛,花壇被蟾蜍占據(jù)。出行的不便讓人們漸漸變得不愿離開家,人與人交流變得愈加困難和沒有必要。路邊隨處可見坍塌的車棚,里面的自行車銹成一團,仿佛沉睡千年的大象墓場。停車位上排滿了車漆銹蝕,輪胎缺氣,攀滿喜潮濕植物的汽車。大型購物中心紛紛關(guān)閉,取而代之的是彌漫著樟木條的刺激味道社區(qū)便民商店。這時人們發(fā)現(xiàn)新生出的六指極易患上令人疼痛難忍的風濕病,患者不堪其苦,只好去醫(yī)院接受切除手術(shù),留下一個丑陋且永遠散發(fā)著腐臭的疤瘌。一段時間里,醫(yī)院甚至來不及處理切下來的六指,導致它們成了老鼠的美餐。我和胡一一的房間大致沒什么變化,只是飄窗上那張我們曾喝茶、做愛、看電影、逗貓的毛毯被水槽取代,以接住因窗框銹蝕而漏進屋內(nèi)的雨水。在胡一一驚醒后的尖叫和卡夫卡歡喜的呼嚕聲中,我會回想起這場大雨伊始時的夜晚,我撐著一把黑色半自動雨傘,裹著兩個月不曾穿過的藏藍色風衣,踏在丟棄著貓籠的石板路上,一步步朝那包裹著璀璨霓虹的城墻走去。在百年后的傳說里,與我同行的,還有一只背上纏著繃帶的碩大的甲殼蟲。
是的,你會在扭轉(zhuǎn)特洛伊戰(zhàn)局后趕來與我相聚,你會向我講述千百年來人們戰(zhàn)斗的故事,你會同我并肩作戰(zhàn)。
責編:周三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