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煙火(散文）

趙佰映

華勝菜販

周末，照例去菜市，那股熱情不亞于年輕時踩著7寸細(xì)跟逛解放中街，不同的是，后跟不見了，砍價的嗓門也懶了些，許是擔(dān)心那一來二去的討論會生生多出皺紋來吧，那便不劃算了。但市場中那辛勞、篤實、輕甜、微苦的氣息總是吸引著我。

離我家最近的華勝菜市，是以夫妻檔為主的小型菜場。一進(jìn)大門，便可聽到賣魚聲，雖然那個魚攤離大門最遠(yuǎn)，但老板的嗓門夠大，聽說年輕時曾當(dāng)過海軍，大致是那活兒面朝大海練就的罷。他的魚是整個市場中最齊全的，他的話也是全個攤上最反復(fù)的，聽過幾回，大致是“青年與?！钡墓适掳?。他這一輩子最驕傲的便是這件事了，于是便會多說幾回，聊到開懷處，生意也會做得特別大度，每每那時，他的老婆總在一邊默默稱魚、剖魚，不掃他的興致。但偶爾也會有意外之舉。那次，逢一買主執(zhí)意砍價，非要去掉零頭，還評價他特小氣，不懂生意，他忽的就來了氣，將魚飛拋入箱，水花四濺，灑了一旁等魚的我。正當(dāng)我莫名時，只聽他老婆怒喝一聲，那音量還高出他四度，嚇得他立馬拿毛巾給我，而后又退居二線默默剖魚去了。而后買魚，我卻總找他們，不是因為魚多，而是那股久違的，敢于對不爽之事怒喝一聲的勇氣。

同樣賣魚，集市中還有一對，本地夫妻，專賣本地河魚，以味鮮魚吸引顧客。他們賣魚，勝在和諧，從不亮嗓，逢生意忙時，也是你方稱罷我方剖好，動作相通，無需言傳。偶有手腳不利索的老丈人執(zhí)意來幫忙，他們也不煩不躁，只會在一旁緩緩道：“我家老爹很厲害，這些魚都是他打的，年輕時，他還養(yǎng)過很多魚，擺過許多魚攤……”明眼人一看便知，老人早已不適應(yīng)市場，連從槽中取魚都十分困難，站在那里實則給小兩口添亂，但這對夫妻好似老爹坐鎮(zhèn)，以一當(dāng)十的架勢，滿口夸贊。老爹累了，自行坐于一旁，但那份開懷是顯而易見的?？粗@情景，不禁想起了自家老爹，一直不聽勸，駕著老爺車每日奔各種市場，淘各類價廉物美之寶，幾年下來，風(fēng)雨無阻，樂在其中，全然無視我們的各種擔(dān)心。可能忙碌于他們?nèi)缤翀雠c老牧民，海洋與老漁夫，田地與老農(nóng)民一般，如影隨形，無法分割吧！

這樣的夫妻檔在這個市場隨處可見，賣熟食的兩夫妻雖已年邁，但刀功了得;賣蔬果的兩口子雖穿著隨意，但所挑蔬果個個精準(zhǔn)……市場經(jīng)營者中除了夫妻檔，單槍匹馬者也不少：那賣海鮮的老婦人，重男輕女，使喚女兒跟使喚丫頭一樣，每日所得卻都給游手好閑的兒子;那賣牛肉的與賣雞鴨的倆媼，總愛互掐，指責(zé)對方的肉不正宗，不是人造便是圈養(yǎng)，但說起孫子輩的課外培訓(xùn)，卻出人意料地統(tǒng)一戰(zhàn)線，不支持但很無奈，大致一天辛苦費抵不上一節(jié)課，關(guān)鍵周末還見不到那個叫奶奶的孩子。

市場內(nèi)婦人居多，男青年偶擺一地攤便會令人注目，假使擺上各色自培水果，那更是詢問者甚多。有一次，拎了滿滿兩袋蔬菜，感覺獨缺水果，于是上前詢問小伙，發(fā)現(xiàn)買火龍果者眾多，但那果子模樣貌似營養(yǎng)不良，疑惑為何如此受寵，湊上前試吃方知果然不可貌取。買了整整一小袋，小伙開心介紹，這是自己研制新果，名叫“初戀”。乍一聽，差點沒把三袋蔬果掉地上，一愣頭青，培一果，喚“初戀”，實在想笑，但又覺得可愛，想著他該不會陸續(xù)培育出“暗戀”“熱戀”“黃昏戀”之類的果吧！

武俠小說家古龍說，如果一個人走投無路，就放他去菜市場，那里會讓他重新萌發(fā)生活的熱情。我未曾到過那種境況，但逛菜市挑揀，將風(fēng)物煮進(jìn)文字，雜燴出來的東西卻讓我著迷。

城東瓜販

從菜場一出來，我就立刻瞧見了她，一頭蓬松的卷發(fā)，一張畫滿生活原色的臉，極不協(xié)調(diào)地戴了頂鴨舌帽。在人來車往的集市門口，安定神閑地抽著煙，一條腿擱在裝滿瓜果的三輪車架上，不急不躁地面對著可能即將降臨的生意。菜市門口其實有好幾撥賣瓜的小販，但唯有她的氣場足夠震住這市井路口。抽煙的女人見過不少，曾經(jīng)在哈爾濱雪夜中，見過穿皮大衣的北方女人抽煙，紅唇濃煙透露著一種豪爽，讓清冷的街道有個一絲暖意。迷霧里的香榭麗舍大街，穿著香奈兒西裝的巴黎女人夾著香煙談笑風(fēng)生，于是空氣中滋生了一種叫時尚的氣息。而這個菜場門口的賣瓜女人，她猛吸煙頭的樣子更像是凱旋門旁的吉普賽女郎，那縷縷煙霧中散發(fā)著陣陣異鄉(xiāng)漂泊感。

我習(xí)慣性地走過去，笑侃道：“別抽了，你的瓜都要中毒了！”“我的瓜吸天地之精華，免疫能力強(qiáng)，幾根煙傷害不到它們?！彼^續(xù)自夸，“老板娘，你買了那么多次應(yīng)該知道的，只要發(fā)現(xiàn)一個不好的，你就來換。”

是的，雖說總不習(xí)慣她那胡侃猛吹的模樣，但那瓜是真好，整個夏季，我竟未曾在她這里買到過一個不中意的。每次去菜市，我總要光顧她的瓜車，起先是因為那車上有我記憶中的水草，那種叫革命草的水生植物是童年對田野最美好的綠色回憶。之后有次我買瓜忘了帶錢，35元的瓜價竟賒賬30元，而她毫不介意，允許我下回再付。那一星期，我忙于開學(xué)，不是去早了，她還未摘瓜上市，就是去晚了，她早已賣完收工。但終于還是在夏天從這個城市離開前碰到了她。她似乎早已忘記，但我卻特別堅持，似乎是怕這份難得的信任在緊張的生活氣息中消逝，猶如那一抹抹童年的綠色在城中流逝一般。

那以后，裝修精致的水果專賣店與我也漸行漸遠(yuǎn)。更令我難以解釋的是，我從一開始跑老遠(yuǎn)為買菜順道買瓜，竟?jié)u漸變成買她的瓜順便捎帶買一桌菜。

漸漸相熟的日子里，我只要一出現(xiàn)在菜市，她老遠(yuǎn)就沖我笑，沒有虛價，無需殺價，她便已備好瓜，數(shù)量適當(dāng)，價格也公道，少了我許多麻煩。而且這種彼此信任的感覺真好！有回問她只賣瓜嗎，她哈哈笑道：“哪有這么輕松，我要養(yǎng)老家的兩個丫頭，所以白天賣瓜，晚上賣花。奇怪的是你們這里的女人買花從不砍價，買瓜卻要拼命殺價，有時明明公道的瓜價，卻唯恐上當(dāng)吃虧，于是為了應(yīng)付殺價，我也不得不提高瓜價，其實彼此都累。”

今天已然是秋季，我路過她的瓜攤，看到了一筐綠瓜，比夏天賣的瓜瘦小，賣相也不好看。我詫異這樣的季節(jié)還會有瓜。“這是今年最后一批瓜了，我把整個田野的瓜都摘來了?！闭麄€田野的瓜，那該是這城中最后一抹夏綠了，我特意多買了幾個，為這個異鄉(xiāng)人給這個城市帶來的綠色。

愛情面館

上班特想那份面，于是起了個早趕過去。不想心一急就跨錯了門，當(dāng)寬敞嶄新的門堂映入眼簾，當(dāng)原本王熙鳳般妖嬈的女老板變成晴雯般率性的小姑娘時，我知道我找錯面館了，但姑娘那可親的嗓音讓我放棄了想撤離的念頭?！跋氤允裁疵妫俊迸栁?。見我對全新的面單有些茫然，她立馬向我推薦了豌雜面，說是店內(nèi)最便宜但又特好吃的面，有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味道，另外，清晨吃面不宜太油膩，這款面清淡剛剛好！第一回碰到這么真誠的推薦，我立馬點了二兩。因為清晨幾乎還沒有其他客人，我的面很快就上來了。說實話有點小后悔，此豌雜清淡有余韻味不足，明顯不夠火候，整碗面顯得過于青澀。果然，一抬頭，我就發(fā)現(xiàn)了那做面師傅同樣青澀的臉。收銀女孩因為顧客少，也在邊上匆匆趕吃一碗，并邊吃邊告訴做面男孩：湯不夠入味，面勁道不夠，豌雜量不對……男孩紅著臉認(rèn)真聽著，唯恐讓女孩失望。心細(xì)如面的女孩末了說：“剛開始慢慢來，等會兒我讓我爹再教你幾招！"我欣賞著清晨這抹清麗的戀情，竟忘了剛剛對這碗面的不滿，想著這對小戀人剛創(chuàng)業(yè)，需要的是更多的支持與鼓勵。女孩似乎發(fā)現(xiàn)了我對他們的關(guān)注，貼心地端來一小碟醬蘿卜，說是她自制的，免費請我嘗嘗。這配菜白瓷紅蘿，十分養(yǎng)眼，口味也十分爽脆，配上剛剛那份面對得起這個溫暖的早春。

望著這份初戀般青澀的豌雜面，我又想起了另一份記憶中的面。做面的夫婦已年近古稀，做得最好的那份面叫豬油面，我的同事與領(lǐng)導(dǎo)都曾是這家的常客，說是那面有童年的記憶。其實，這對夫婦是外鄉(xiāng)人，最早是在小區(qū)做夜攤水果生意的，因為付不起攤位費，他們只能在大冬天的晚上出來擺攤。我們那時經(jīng)常去買他們的水果，除了的確新鮮，還因為小區(qū)周圍也沒有一家水果店。那時印象最深的是他們總是在攤位前相互依靠，彼此取暖，為的只是能在寒風(fēng)中多待一會兒，多賣出點水果。后天，他們擁有了這間早餐面館，雖依然破舊，但至少四面擋風(fēng)，他們在這間小面館里接來了小兒子、娶進(jìn)了兒媳婦、養(yǎng)大了孫女……我也嘗過他們的豬油面，但我吃出的不是童年的味道，而是愛情的記憶，那種“執(zhí)子之手，與之偕老”的愛情。由于前段時間老婦生病，老伯只能獨自掌勺，但每次第一碗必定先燒給老伴，想必那時這份豬油面也是他倆賣完水果后的暖心之面吧！

從清麗的初戀到暖心的偕老，這中間幾十年同舟定會有諸多的不順暢吧！那時的愛情該是一份怎樣的面呢？小區(qū)內(nèi)新開的兩家讓我時?；匚叮鹤蟀赌羌业睦瞎@然曾是江湖中人，打電話時每分鐘都帶著一個“義”字，年輕時應(yīng)該也沒少吃喝玩樂，但人到中年，舊時的兄弟再來找時，他總是一個勁說沒時間，搞得那些玩伴知趣而返。每次端面上來，老板總說自己的面很普通，幸虧老婆的醬熬得好，這碗炸醬面才入口入味入心。仔細(xì)端詳過老板娘，那的確是一個溫婉的女子，也不知熬了多久，選了哪些食材才做出了這碗“守得云開見天日”的炸醬面。西岸那家老婆是個知青，夫婦二人退休后閑得慌，大女兒在加拿大夠不著，小女兒在上海結(jié)婚但不愿生，于是也管不著。倆人開這間面館純粹為讓生活充實一點，加上店面就是自家的，所以價格特別實惠。但即使這樣，客人也不多，因為老板娘天生就是上海小姐命，一拿起鏟子就手忙腳亂，幸虧老板的青菜小排面燒得好，才算壓住了店腳。說來這老板還特別有范，每次燒完面，必定要泡上一壺好茶，邊品茶邊看報，那淡定的神情猶如空城計中的孔明一般。每次拉老公去這家嘗青菜小排面，不僅為吃，更想讓他明白青菜的內(nèi)向與小排的外向是互補(bǔ)的，愛情是一碗互相寵愛的面。

互相鼓勵、包容、寵愛才能偕手到老。愛情很簡單，它就像一份面;愛情很復(fù)雜，它需要暖心養(yǎng)胃！

二伯的杯酒人生

每個周末回家，二伯總會準(zhǔn)時站在那個路口，滿臉期盼地張望兩側(cè)。我不懂他在等待什么，但每回看到我的車駛過，他就會邁著已不利索的腳步走過來，然后慢慢等我停車、下車、微笑，他會很仔細(xì)地看我一會兒，慢慢叫出我大姐的名字，然后是二姐的名字，最后才是我的名字。每次我總會耐心等待，等他報到我的名字，我會很驚喜地說：“二伯，你記性真好，一猜就猜到了。”可二伯總會搖著頭說：“不像不像，小時候不是長這樣的?！薄笆遣皇窃介L越好看啊？”我開著玩笑，心中卻遺憾初中就離開老家，直到有了兒子才偶爾回老家的我，似乎沒有給他留下太多印象，或許只是老三這個代號。而每每那一刻，二伯母總會適時地出現(xiàn)，笑著責(zé)備二伯老糊涂了，自己的侄女也搞不清楚。我笑而不答，因為二伯母每回都把我認(rèn)作我二姐，而且她認(rèn)錯的時候更多一些。可95歲的二伯從不對85歲的二伯母還嘴，而是乖乖地隨她評論。

深秋的朝陽溫柔地照著聽不見的二伯和講不停的二伯母身上，我的記憶又回到了初識他倆的時光中。那時的二伯母是妯娌中最清秀挺拔的一個，雖已是4個孩子的母親，但依然眉目清麗、步姿婉約。但二伯卻是兄弟4人中最平實的一個，不像大伯那樣當(dāng)過兵，見過世面;不似三伯那么高大如風(fēng)，說話有底氣;也不像我父親一樣讀過書，闖過四方。他一直是大家庭中容易被忽視的一個。他們的組合一直令我費解：最會發(fā)脾氣的二伯母與最沒脾氣的二伯、最注重儀態(tài)的二伯母與不修邊幅的二伯、最喜歡逞強(qiáng)的二伯母和與世無爭的二伯……如此不同的兩個人磕碰半生卻度過了彼此的70多年時光，原因僅僅是那小口共同喜歡的杯酒生活。

童年的夏天，我們每家每戶都喜歡在自家門口吃飯，既為涼快又為省電，二伯家臨東河，每次吃飯總是會有許多農(nóng)人經(jīng)過。那是忙碌了一天的二伯母開始絮叨二伯的開場時間，她總是能從生活種種不如意中找到責(zé)備二伯的理由，有時，連路過的鄰人都會看不下去，老遠(yuǎn)喊道：“老二，你家婆娘又說你了，你就不氣呀？”二伯總是沒聽見似的，自顧自張羅飯桌。要是不識趣的路人還要煽風(fēng)，二伯便會怒回：“我老婆教訓(xùn)我關(guān)你們啥事。”說完就倒上兩小杯白酒，在一桌小輩的注視下對飲起來。一杯小酒量不多，但他倆卻能咪上個把小時，直到忘卻生活的種種不易，才吩咐兒女盛飯上來。一年四季，從暖身暖心的老酒到一解千愁的燒酒，他們相伴度過了最不合拍的青年時代，最為艱苦的中年時光，直到現(xiàn)在相攜而行的老年歲月。

小時候一直不明白，那小杯液體有何魅力，足以讓二伯母消除對生活諸多不滿，于是，幼稚的我曾偷偷品嘗父親放于床下的楊梅燒酒，而且一連吃個十顆楊梅，都沒找到原因。倒是暈乎乎的樣子被家人誤會發(fā)了高燒，讓父母著急了一回。長大后，才明白這對老人之所以能白首偕老，無非是因為二伯肯向二伯母示弱，而那酒不過是示弱的手段罷了。記得有位情感專家曾說：向所愛的女人適度示弱，該是一個男人最成熟的表現(xiàn)。

秋夜的燈光下，二伯母燒好菜，給二伯和自己又倒上了一杯，因為今天天氣涼寒，95歲的二伯竟不想喝酒了，這讓85歲的二伯母擔(dān)心不已。今天，散步回來，對飲一杯，二伯母又開始絮叨二伯的種種不是了。雖然二伯一句也沒聽見，但他會呵呵笑著應(yīng)和，直到酒干話停。很多人都覺得過去的愛情不美好，沒有生死相許的灼熱，因為太多的生活將就，太多的情感無奈，但或許是自負(fù)的我們根本不懂愛的真諦！

今夜，我也想于一盅，不負(fù)人間夜色不負(fù)杯酒人生。

原載于2020年《浙東》冬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