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初彤
湖北省橫店村的女詩人余秀華根植于她的鄉(xiāng)土經(jīng)驗,憑借別樣的感官體驗和充滿靈性的語言,書寫生活中瑣碎而又不平凡的點滴。在她凝聚著生命體驗的詩意書寫中,尤要注意的是詩人關(guān)于愛情的描寫。
上帝給余秀華關(guān)了一扇門,同時也為她另開了一扇窗。作為一個口齒不清的腦癱農(nóng)婦,她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作詩天賦,這是她追求生命極致綻放的方式。由于殘缺的身體,她難以擁有正常人那般你儂我儂的愛情,詩人那桀驁靈魂繪出的絢麗愛情詩句與她搖搖晃晃的日常生活形成了強烈對比。她渴望愛情,她的愛純潔又浪漫,有一味苦澀,亦是一抹甘甜。本文將從女性身體經(jīng)驗角度出發(fā),剖析詩人所運用的愛情意象,進而分析百轉(zhuǎn)千回的愛情在語言中的表現(xiàn)。
一、以女性身體經(jīng)驗銘刻情思
自余秀華爆火后,許多人熱衷于給余秀華貼上各類標(biāo)簽,如“腦癱詩人”“離婚農(nóng)婦”等。這些現(xiàn)象往往使人們沉浸于對余秀華的各類標(biāo)簽的咀嚼,而忽視了余秀華的詩作本身。一方面,過于考慮這些“身外之物”的影響,不得不說遮蔽了余秀華及其詩作的豐富層次;另一方面,若不加考慮余秀華自身所攜帶的一些特質(zhì),則又是另一種對其詩作多重含義的忽略。
余秀華曾在訪談中表示,她的身份順序是“女人-農(nóng)民-詩人”,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梢钥闯?,余秀華對自身女性身份的認同,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正是基于女性日常生活的角度展開。由于天生殘疾,她并不能像許多健全女性一樣享受正常的情愛,她曾有一段不完滿的婚姻,正如弗洛伊德所說:“幻想的原動力是沒有得到滿足的愿望,每一次幻想是一個愿望的滿足,就是對令人不滿的現(xiàn)實做了一次改正?!闭\如斯言,余秀華在她所建造的詩歌王國里彌補了一些現(xiàn)實的缺憾,實現(xiàn)了一種生命的平衡性。她的創(chuàng)作有著女性直白浪漫的愛情宣言,在曾經(jīng)引發(fā)熱議的《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余秀華真實地抒發(fā)著女性自我的愛情觀,點亮了女性的光芒?!盁o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借花朵、春天一系列美好事物表達愛的美好,由此可以窺見詩人對情愛的強烈渴望。可以說,這里的“我”是一個勇敢、強大的“戀愛腦”,沒有病痛纏身,而三個“無非是”給詩人增添了一種冷靜的敘事語調(diào)。身體的不便成全了一個自由的靈魂,真愛無坦途,什么都可以發(fā)生,卻不能阻止去愛一個人的愿望,哪怕槍林彈雨,哪怕漫漫長夜,就算火山在噴發(fā),就算河流在枯竭,余秀華用她的詩告訴我們:愛一個人就像歷經(jīng)一場華麗多舛的冒險,這與漢樂府民歌《上邪》中的“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遙相呼應(yīng),愛情這一高級的情感在穿越時空中完成了一場對話??v觀全詩,“睡你”這一詩眼含有多重解讀空間,既是女性自我身體解放的宣言,也是對現(xiàn)代物欲橫流社會中愛欲呈現(xiàn)形式的一種拷問,這戲謔式的顛覆構(gòu)成了反諷的張力,使詩歌意義不純粹局限于傳統(tǒng)“睡你”的含義,而是將身體與靈魂置于一種廣闊的敘事空間,使詩歌有了被不斷解讀的可能,余秀華本人也突破了自我身體的桎梏。這首詩典型地反映了余秀華詩歌中的愛情觀念,忠于自己的身體,忠于自己的女性身份,勇敢在追尋真愛中不斷地超越傳統(tǒng)賦予女性身體的意義。
埃萊娜·西蘇在《美杜莎的笑聲》中說:“寫作是屬于你的,你的身體是屬于你的,接受它吧?!闭\如斯言,當(dāng)女性真正接納自我、表達自我時,身體與精神方能達到高度的統(tǒng)一,從而得到一種平等的敘事方式。余秀華在《我想要的愛情》寫道:“我愛我身體里塊塊銹斑/勝過愛你。”這是一種對女性身體經(jīng)驗的肯定,她在生活的苦海中掙扎,在自己的田園里做詩人,這一反差無不凸顯了一種生命的韌性與倔強。董卿曾在節(jié)目里問余秀華,如果上天可以讓她交換,她愿意用才華交換一個正常的身體嗎?余秀華表示:“我覺得也不好。放眼望去,大街上全部都是好看的面孔,但是這些面孔后面有沒有一個美麗的靈魂?”余秀華對自我保持清醒認知,用詩歌作為在搖搖晃晃人間的一根拐杖,用獨特的女性之姿傳導(dǎo)情思。
二、借自然意象串聯(lián)記憶
自古以來,文人墨客吟詠愛情常常借用意象抒發(fā)自己的情感,愛產(chǎn)生甜蜜、充盈,同時也帶來憂傷、忐忑。余秀華婚姻不幸,在無愛的婚姻里耗費了二十年的光陰,缺什么補什么,她在詩歌里虛擬愛人,如她在《雨落在窗外》中寫的那般:“我把一個人愛到死去/另一個已在腹中?!痹谶@愛的過程中,她用各種紛繁的意象串聯(lián)自己心中的愛情記憶。
余秀華詩中的愛情,是美好事物中隱含的膽怯。愛情常常與美好相伴,美好的外殼下也閃爍著其他難以言明的情愫?!段覑勰恪愤@首詩,作為《搖搖晃晃的人間》與《月光落在左手上》的開篇,生動地傳達出作者在愛情里的復(fù)雜心緒。“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生活似乎是一成不變的無奈,活著好像也變成了一種期待?!瓣柟夂玫臅r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苦澀又悠長,就像陳皮一樣在慢悠悠的日子里緩緩舒展。“菊花”“茉莉”“玫瑰”“檸檬”這幾個平凡又美好的形象,無不在訴說著自己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想要去往美好,進而成為美好本身?!八晕乙淮未伟醋?nèi)心的雪/它們過于潔白過于接近春天”中雪與春天形成了一種張力,雪是春天到來前的鋪墊,是詩人去往春天的必經(jīng)之路,曲折又飽含光明,潔白的雪是詩人純潔無瑕的感情的寫照。這首詩最精彩的部分則是詩人用日常性的口吻強調(diào)給所愛之人寄上一本書,一本關(guān)于莊稼的書,并“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qū)別/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稻子,是農(nóng)人精心呵護的農(nóng)作物,給人們提供食物來源;稗子,常常與稻子相伴而生,卻被農(nóng)人當(dāng)作雜草除掉。余秀華用最接地氣的方式表現(xiàn)出她在愛情里曲折的心態(tài),所愛之人就像稻子一樣受到呵護,備受矚目,而自己被大家誤解,有著和稻子截然不同的遭遇,“提心吊膽”則是一種小心翼翼的寫照,害怕在春天被迫與所愛分離,害怕自己配不上心上人,自己偏偏又在通往春天的路上,抒情主體曲折委婉的復(fù)雜心境,在詩意言說中得到了最大體現(xiàn)。
詩人的愛情,是傷痕累累抵擋不了的情真意切。紛繁復(fù)雜的人世間和殘缺的身體并不影響詩人對情誼的珍視。在《你沒有看見我被遮蔽的部分》中,余秀華用春天里的“花朵”“火焰”以及“懸崖上的樹冠”表示對愛情的誠摯期盼,緊接著又用雨里“寂寞的呼聲”“鈍器般捶打在向晚的云朵”表示情感上的轉(zhuǎn)折:一種空曠、膽怯。來不及愛就深陷,名字就已經(jīng)銘刻在抒情主體的血肉之中?!坝陌档姆庥 庇帽扔鞯男揶o手法暗示某些情感未被開啟。如夢如幻的意象也并沒有讓詩人迷惑,生活依然像河水不停奔流一般前行。無法原諒自己的是將心上人“保留得如此完整”,哪怕人世紛紛擾擾也依然阻擋不了一個女子熾熱的情誼。
然而,詩人的愛情也保留一種悵惘與遺憾。愛情是一種可貴的經(jīng)歷,然而并不是每種愛情都能開花結(jié)果。詩人在《戰(zhàn)栗》中寫道:“如果我說出我愛你,能讓我下半生恍惚迷離/能讓我的眼睛看不到下雪,看不到霜/這樣也好。”一個“如果”寫盡了滿滿的遺憾。末尾一段“愛情不過是冰涼的火焰,照亮一個人深處的疤痕后/兀自熄滅”將愛情比作火焰,熾熱中有著變冰涼的可能性,就在把一個人的傷口焐熱后突然又熄滅,抒情主體洞悉人性與情感,明白愛情的激情感受易逝、多變,仿佛一場偶然。又如《下雪了》中:“一輩子在一個人的身邊愛著另外一個人/這讓我罪大惡極,對所有遭遇不敢抱怨。”這是詩人情感生活的真實寫照,詩人有一段無愛的婚姻,同樣,這也是現(xiàn)實社會中許多人情感狀態(tài)的映射,詩人發(fā)出呼喊:“我只想逃脫這樣的生活/和深愛之人在雪地上不停地滾下去/直到雪崩把我們掩埋?!毖┍腊凳局磺斜谎诼窈蟮臒ㄈ灰恍轮畱B(tài),似乎一切皆可以重新來過。這里的“雪”象征著生機、新機,是痛苦下的生命力。
可貴的是,詩人享受愛的過程,并不因為受挫傷心而后悔?!叭绻氐竭^去,我確定會把愛過的人再愛一遍/把疼痛過的再疼一遍”,這是詩人在《人到中年》中抒發(fā)的對愛的勇敢、對生活的熱愛,以及對生命的敬畏。余秀華對發(fā)生的一切,愛也好,恨也罷,有著超脫常人的認知。
三、用陌生化語言傳達詩性
余秀華的詩歌常常通過陌生化的語言傳達對愛情的感受。她的詩不像是“作”出來的詩,更像是感情的自然流露。在余詩中,可以看出她異于常人的語言天才,她用跳躍、陌生化的語言描寫自己多樣化的愛的體悟。
詩人運用通感描繪氤氳的曖昧氛圍。余秀華將各種感官經(jīng)驗打通,引起感覺轉(zhuǎn)移,使難以言喻的曖昧氛圍有了具象化的依托。典型例子如《你說抱著我,如抱著一朵白云》:木質(zhì)樓梯里,“空氣里晃動著小粒蝴蝶”,“晃動”訴說著愛人之間抱著的晃動感,其中可能有打鬧、有呢喃,“小粒蝴蝶”則是用一種空間的密度感表達出愛情的美好?!凹氄Z般的顫栗”則將聽覺和觸覺聯(lián)通,示意在走樓梯的輕聲細語,蘊含著一絲緊張?!肮爬系陌偃~窗”賦予陽光形態(tài),營造出一種恬淡的私人化空間。“香樟樹的氣味里有蠕動的小花蟲”充分調(diào)動了想象和聯(lián)想能力,嗅覺、視覺和觸覺被整體調(diào)動起來,將二人世界里的調(diào)情用自然界的生物來比擬,為曖昧增添了一絲溫馨與神秘。詩歌到末尾“此刻,天空適合昏暗,適合從街上傳來警報”戛然而止,昭示著私密空間里前奏曲的終止,給讀者留下無窮的想象空間。
詩人通過比喻和擬人予萬物以愛的靈性。余秀華運用比喻和擬人的手法,令世間萬物進入她龐大的語言系統(tǒng),于是易于意會、難以言傳的感情有了可感的依托,同時也帶來一種陌生化的審美感受。例如在《我愛你》中,詩人將“人間情事”比作“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傳遞出“人間情事”的易逝性,難以捉摸,也難以把握,一種惆悵、遺憾之感相伴而生。當(dāng)詩人想去表達愛的時候,這種情形又像什么呢?詩人在《一個人的橫店村》中描寫道:“當(dāng)我對一個人示愛的時候/就如同摸一把橫店上空的云朵?!痹贫錆嵃?,遙遙地懸掛在天邊,可望而不可即,這無疑是對抒情主體勇敢追愛但結(jié)果未知的寫照。愛像火焰,點燃又熄滅,又“如雷霆/熄于心口,又如灰燼”。在余秀華筆下,萬物皆有靈性,愛有說不盡的姿態(tài),激發(fā)著讀者去感受語言中蘊含的巨大想象空間。
另外,余秀華偏愛充滿力量感、破壞力的詞語,使詩歌具有一種張力。例如在《唯獨我,不是》中,“我懷疑我的愛,每一次都讓人粉身碎骨/我懷疑我先天的缺陷:這摧毀的本性”,愛到深處,可以令人粉身碎骨,到某種程度,演變成一種摧毀,可見破壞力之強。又如在《秋天的河面》里,詩人“撿一塊石頭,扔進水里/如同把愛扔了進去”,“扔”字充滿著動感,隱含著一種決絕。同樣的,《微風(fēng)從我這里經(jīng)過》中,詩人可以“把愛情掏出來。如掏一叢夜來香”,一個“掏”字把愛情量化、可視化,在動作中賦予愛以形態(tài)。
余秀華曾這樣形容詩歌:“不過是情緒在跳躍,或沉潛。不過是當(dāng)心靈發(fā)出呼喚的時候,它以赤子的姿勢到來,不過是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它充當(dāng)了一根拐杖?!笨梢钥闯?,詩歌是余秀華的一種生存方式,一種記憶愛情的詩性行為。
余秀華的詩歌雖然存在著不足,但她用自己的方式表現(xiàn)著對愛情的理解,這是她獨一無二的地方。許多人認為余詩是小派的詩歌,詩人沒有脫離她農(nóng)婦的身份局限,詩歌中有一些粗俗的語言,沒有一種明確且宏大的歷史意識,難登大雅之堂,語言還需要細細打磨等。但正是余詩那“我行我素的真誠”,將愛情與麥田、殘缺聯(lián)系在一起,造就了別致的愛情景觀。克羅齊曾經(jīng)說:“同一首詩的題材可以存在于一切人的心靈,但正是一種獨特的形式,使詩人成其為詩人?!闭\然,愛情這個題材內(nèi)容源遠流長,通過作家匠心獨運,才賦予這種人類共通的情感不同的形式,才讓共鳴得以在不同的作品中反復(fù)詠嘆、轉(zhuǎn)換、流傳,余秀華正是用她別樣的方式抒發(fā)對人間情事的體悟,給當(dāng)代詩壇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