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貓白
暢銷書《島上書店》中說:“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最艱難的那一年。邁過去了,人生便會變得高遠而遼闊。”對于90后小伙張曉濤而言,那一年,他戰(zhàn)勝了苦難。
以下,是他的自述:
高考放榜那天,父親突遇車禍癱瘓
我叫張曉濤,1996年出生于陜西省東部一個小縣城。父親是一名出租車司機,母親是全職主婦。
2014年6月25日那天,高考出成績。當518分出現(xiàn)在電腦上,父母拍著我的肩膀一遍遍重復:“好樣的!好樣的!”要知道,在高三模考里,我最高分也才481分,這個成績,讓爸媽對我的期待值拉滿……
中午,父親對我笑著說:“我去買些菜,給你好好慶祝?!闭f完,昂首挺胸地出去了。父親出去了很久,都沒有回來。一通電話響起,母親沉下臉來,拉起我胳膊邊走邊說:“快去醫(yī)院,你爸被車撞了。”
一瞬間,我的心臟仿佛被什么東西敲中,很痛很悶。
等我們腳踩拖鞋趕到醫(yī)院時,父親已經(jīng)被送進急救室?;璋档臒艄庀?,我跟母親蜷縮在墻角,抽噎聲不斷。過了一會兒,母親摸了摸我的背說:“沒事的,你爸那么好一個人,閻王爺不會收他的?!?/p>
是啊,父親是那么善良,平日里不論晚上回來有多累,對于鄰居的請求也都是竭盡所能;路上遇到傷殘的老人了,就算放下乘客也要載他們一程;即使掙的錢不多,也會在別的地方遭災時捐上幾百幾千。這樣的人,怎么會那么早離開人世呢。
夜幕降臨,一群護士推著父親出了手術室。我和母親沖過去,看到全身包滿紗布的父親,鼻頭一酸,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主治醫(yī)生說,父親的生命已脫離危險,但脊髓遭到了損傷,需要及時送往大醫(yī)院治療。于是,我們連夜趕往西安市的醫(yī)院。父親住進重癥監(jiān)護室,我和母親在門外干坐了一宿。
在那個夜晚,關于父親的記憶不斷浮現(xiàn)在我腦海。印象中,他一直早出晚歸,一直不曾生過病,一直都是那幾套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工作服。唯一變化的,是他漸漸斑白的頭發(fā)和駝起的后背。這些都是我不曾在意的,我在意的只是該怎么讓爸媽給我買名牌衣服,放學后該怎樣和朋友去網(wǎng)吧玩。我開始懊惱,都是因為我,父親才會躺在這里,我想要父親早點醒過來。
父親為不完全性脊髓損傷,如果積極配合治療,再加上后期康復訓練,有很大概率恢復正常。但是目前,腰部以下癱瘓。
回到病房,父親雙臂撐在身體兩側,漲紅的脖子和腦袋向上使力,但這些都只使上側背部稍稍離開床面。我們一邊喊著“快躺好”,一邊快步走過去扶他。父親甩開我們的手吼道:“別動我,我沒事!”
中午的時候,我們買了粥和香蕉,回來時父親已經(jīng)睡著了,但是病房中充斥著一股臭味,母親讓我趕快喊護士換床單,自己則拿盆準備幫父親擦洗。母親將毛巾沾濕,從小腿開始一點點往上擦。
我緩了好一會兒,才幫忙把下面的被褥抽走。父親睜開眼看到這一幕,破口大罵。眼見我們依舊圍著他,他用還插著針頭的手將被子、水杯、吊瓶通通扔在地上。我們默不作聲,將散落的東西一一撿起。
兩三分鐘后,主治醫(yī)生和幾名中年女護士趕過來,她們很快便將父親的身體清洗干凈。主治醫(yī)生一再向父親解釋,這不是不治之癥,好好配合治療可以重新站起來。醫(yī)生建議我們請個護工,得知護工一天最少三百塊后,母親搖頭放棄了。
我們在病房中支了張小床,兩人輪換睡上幾個小時,每天檢查父親的導尿管,一早一晚用手幫父親將大便掏出來,中午幫父親翻身子擦洗。起初,父親不讓我們碰他。后來,我們將罵聲置若罔聞,他也就習慣了,但只要我們鼻子皺一下,嘴角咧一下,他就輕則謾罵,重則摔東西。
那段時間,父親暴躁易怒,我們母子像失去帆的船,在風雨里飄搖。
父親鬧自殺,我說:“我復讀,有30萬!”
7月2日傍晚,我從睡夢中驚醒,父親睡了,母親不見了。經(jīng)過樓梯口,我看到一個人披發(fā)坐在樓梯上,正是母親。她正打電話,我聽了一會兒,明白她要賣車。我問:“干嗎要賣車,車賣了爸以后咋辦?”母親紅了眼眶:“不賣車,你爸連以后都沒有了。”
這時,我才知道,父親出車禍的時候周圍沒什么人,那地方又沒有監(jiān)控,肇事車輛當時就跑了,警察到現(xiàn)在也還沒有找到。
這段時間,家中積蓄已經(jīng)花光,母親給親朋好友打電話,一聽說父親脊髓受了傷,都覺得父親再也站不起來了,他們不肯借錢給我們。
兩天后,父親就要做手術了,手術費就得七八萬,后期還會有康復治療費用。父親從前仗著身體好,也沒給自己交醫(yī)保,眼下只有賣車這一條路。
母親雖然不是很懂,但也知道兩年前花30多萬買的車,現(xiàn)在按市場價也應該在25萬左右??墒哲嚨娜藚s給出10多萬的價格,讓母親心寒。忽明忽暗的樓道內(nèi),她淚水如雨點般滑落。
手術前一天早晨,有護士來催我們繳費。母親近乎哀求地拉著護士的胳膊說:“錢馬上籌齊,能不能先安排手術?”護士表示很為難。當天,母親只能以10萬多的價格將出租車賣掉。好在,手術是成功的,父親的下半身有了知覺,大小便雖然還需要幫助,但已經(jīng)能夠自己簡單控制了。
7月14日上午,主治醫(yī)生笑著進來說:“現(xiàn)在患者各項指標都在恢復,早點做好康復訓練的準備,這樣恢復正常的概率會大很多。一月一個療程,一個療程花費是三萬左右,最少需要一年時間?!?/p>
夏日的陽光是燥熱的,但一連串數(shù)字讓我們?nèi)缤蒙肀选?/p>
醫(yī)生走后沒多久,父親睜開眼說:“有點餓了,想吃以前家里做的那種蒸蛋,你們能不能買點來給我?!边@是父親這么久以來第一次輕聲細語,我們連聲答應,找了好幾家飯館才買到蒸蛋。
當我們趕回病房時,父親腦門上流著血,兩個護士正一手拽著父親的胳膊,一手按著他的頭,嘴里喊著:“您別激動!”我這才知道,父親把我們支開,就是想撞墻自殺。
母親拉著父親的手,淚流滿面地吼:“負債就負債,不管欠多少錢,只要我們這個家還在,那就能還完。但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會獨活,你讓兒子一個人怎么辦?”眼看父親沉默,母親柔聲道:“你只管好好配合治療,其他的交給我們就行?!备赣H點點頭。那幾天,母親四處籌錢,蒼白的臉色透露著答案。
7月底,醫(yī)生給的最后期限馬上到了,西安市一家補習學校校長找到我和母親。他聽說了我家的情況,說可以先借給我們30萬,條件是我去那里復讀一年,如果高考分數(shù)能比今年高100分,錢就不用還;但如果不能,那就得在三年內(nèi)連本帶利地還清。
他的話讓我忽然意識到,我小小的肩膀也能承擔起家庭責任了,我也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讓父親重新站起來。我告訴母親:“媽,讓我去吧?!?/p>
我知道,這是一份豪賭。賭贏了,皆大歡喜,賭輸了,不堪重負??刹辉囋?,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就這樣,我跟這位校長簽訂了一紙協(xié)議。拿到錢后,母親馬上交了康復訓練的費用。
父親得知是我用復讀換取這30萬借款后,他沉默了很久,然后抬頭望著我們說:“你們娘倆辛苦了,我會努力配合訓練,爭取早日扛起這個家?!蹦且豢蹋铱吹礁赣H眼神里有歉意、愧疚,還有堅定與信心。
8月初,母親在醫(yī)院陪著父親做康復訓練,我則依照協(xié)議去復讀。學校是寄宿制,一周只放一天假。
剛到校第一周,雖然我強迫自己認真聽講、記筆記,但因為兩個月沒摸書,我難以跟上進度。
放假那一天,我心事重重地走進病房。父母沒有問我學得怎么樣,反而在意我吃住是否習慣,勸我壓力不要太大。父親掀開被子,動了動腳趾,咧開嘴笑著說:“兒子,你看我腳趾頭能動了?!?/p>
我被父親這份喜悅所感染。臨走前看到床上的父親一次又一次將杠鈴舉起又放下,不停顫抖的手臂并沒有讓他停下,反而咬著腮幫子瞪大眼睛繼續(xù)向上舉。這一幕讓我腦海里嗡鳴聲不止,跟父親身體康復的難度相比,我學習上遇到的困難算什么呢。
回到學校,我重新調(diào)整了思路,就像父親一點點恢復身體一樣,我也努力將知識一點點吸收進腦里。每次回去,我跟爸爸都相互匯報自己取得的成績。
一家人的合力:救父成功,逆襲學霸
當然,努力的路上也免不了嘲笑和阻礙。平時在教室里,我旁邊總有那么幾個人,他們聊八卦、游戲,反正就是不聊學習。我沒有理會,只想認真聽講,課后多做題。我的“不合群”很快引起他們的興趣。
他們嘲笑我:“呦,大學霸這么努力,是準備考清華還是北大呀?”“這么用功的人怎么跟我們這些人在一個教室復讀?”我的沉默讓他們變得更加肆無忌憚,他們會在我做題的時候突然將我的作業(yè)本抽走,也會在我睡覺時突然朝我臉上灑冷水,然后裝作抱歉的樣子拱手說:“真是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p>
好多次我都想沖上去跟他們拼了,但是一想起父親臥病在床、家里債臺高筑,我又壓下心中的憤怒,將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化作黑夜的淚水。后來日子久了,他們大概也覺得膩了,這樣戲弄的日子才算到頭。
臘月二十八,爺爺奶奶突然打來電話,問父親癱瘓是不是真的。之前擔心他們年齡大,我們隱瞞了這件事。面對老人的質(zhì)問,父母堅決再三保證一定會好起來。他們的關切,讓我們都更迫切地想要走出困境。
那個年,是在病房里過的。窗外煙花絢爛,我們沒有春晚,沒有年夜飯,有的只是我在床邊奮筆疾書、母親扶著父親慢慢行走的情景。雖然少了歡聲笑語,但看著父親蹣跚的身影,我的心里無比踏實。
3月中旬,父親基本恢復正常,只是再也不能干重活和開車。出院那天,父親來找我說:“兒子,往后啥事都有我在前面頂著,你就輕松學,不要有啥壓力,知道不?”我揉了揉泛紅的眼眶,“嗯”了一聲。
他們回老家看望過爺爺奶奶后,用手頭剩余的錢,在縣里開了個家常菜館。母親廚藝一直很好,她主動擔任起大廚的角色,父親則負責采購,出納,管理。
他們將這個飯館看作是我們家重新翻身的希望,對于每一個細節(jié)都很用心。母親堅持保持菜的特色,所有材料都按照家用標準買。父親則在就餐區(qū)和廚房中間安了一面玻璃,說是讓大家吃得放心。
一個個好消息鼓勵著我,讓我心無旁騖地向高考做最后沖刺。高考那兩天,父母關門歇業(yè),每門考試父親一定親自陪著我去學校。
高考結束以后,我們都很默契,誰也沒有去提成績的事。
每天早上8點,我都會和父親去菜市場買食材,清洗干凈后,母親再進行二次加工。11點開門營業(yè),父親負責前臺,母親負責后廚,我負責跑腿。
晚上忙完回到家里,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聊著今天的收成。談笑間,所有的疲累消失不見。
2015年6月25日,高考成績公布,630分!看到成績那一刻,籠罩在我們心頭的烏云終于散盡,所有的汗水變成了喜悅的淚水。30萬我不用還了!
得知我金榜題名,父親身體康復,我家生意也紅紅火火,曾經(jīng)拒絕借錢的親戚也紛紛上門送來紅包。
那年9月,我去了一所名牌師范大學。開學不久,我就找了一份家教。一個月后,我拿到3000元的工資。大學四年,我年年得獎學金,時光匆匆而充實。
2019年7月,我回到西安,成了一名高中物理老師。站在講臺上,我經(jīng)常給學生講我的故事,希望他們好好學習,不要沉迷游戲和玩樂。
2022年新年,我和父母攢夠首付的錢,終于買下了城里的房子。
除夕當晚,家里歡聲笑語,窗外煙花璀璨,我又想起了那個在醫(yī)院度過的特殊春節(jié)。一個人,只要不被苦難擊垮,就有苦盡甘來的一天。你們說,對嗎?
為了父親,這個兒子背水一戰(zhàn)。
編輯/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