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秀
父親忙于診所的事情,無暇顧及母親,于是買了一條小狗與母親做伴,同時看家護院。不久,小狗又被父親賣掉,因為經(jīng)常有陌生人上門尋醫(yī)問藥,狗見了陌生人吠得特別兇,它實在不適合養(yǎng)在我們這樣的人家。
搬到新家后,母親又在樓前的空地上開辟了一個菜園,春種菠菜和小蔥,夏種玉米和黃豆,秋種白菜和豆角,每天難得空閑,但母親還有一個漫長的冬季。母親坐在客廳里,在落日余暉中,一臺電視成了她最親密的伙伴。然而,電視節(jié)目也有不合胃口的時候,母親就在這樣無法打發(fā)的閑散時光里開始寫日記。
母親寫的日記,我從來不看。倒是老公經(jīng)常會瞄上幾眼,他告訴我,我才知道里面的內(nèi)容:無非是生病了,沒人陪在身邊;飯做好了,父親還沒有回來;月落了,星稀了,夜太長,睡不著又起來看電視;今天騎電動車去磨玉米面,明天灌液化氣;接到兒子從澳大利亞打來的電話就高興,沒有電話就牽掛。因此,她總是盼望我們回家,做一桌子菜累得腳后跟疼痛也樂意。但短暫的相聚之后,又是漫長的等待。
我是教師,妹妹也是教師,我們雖然離家不遠,但是忙于各自的工作,不能天天回家。而弟弟十幾年前移民澳大利亞,一年才回家一次。所以,我們都成了母親的牽掛。父親在一個小小的診所任所長,經(jīng)常幫助同事值班,所以每天回家很晚。我們幾個就像母親種的藤上的瓜,每天都要念叨,每天都要仔細巡視一番。
孤獨能加速一個人的衰老??茨赣H的面孔日漸蒼老和瘦削,我開始牽掛她的飲食起居,也會在某一個夜晚回家一趟,而不單單是周六和周日。母親成了我牽掛的孩子,一個飽經(jīng)風霜的孩子。早上,牽掛她是否按時服藥;中午,惦記她可曾出來曬曬太陽;晚上,擔心她是否裹好被褥。
對于我的牽掛,母親像個孩子似的在日記中一一寫清楚:早上,我按時服用了雙呱片降低血糖;中午,我自己出來曬了太陽,還把被子曬了曬……
對于母親的日記,我已經(jīng)從過去的不看到現(xiàn)在定時檢查。日記,已經(jīng)成了母親的一份特殊作業(yè)?,F(xiàn)在看著母親的十幾本厚厚的日記本,我告訴她:“以后,我會將你所有的日記用電腦打印出來,連同原件一直保存起來。”母親滿口答應,說:“等我走了以后,你們就看我寫的日記,就好像我還存在?!?/p>
母親的話忽然讓我一陣心酸。百年后,母親會化作一片樹葉飄然而去。沒有了棉衣的御寒,我的冬天很快就到了。母親是盛滿愛的容器,孩子需要多少,她會倒出多少。當容器化為了泥土,缺少滋潤的孩子也會像土地一樣龜裂。母親是照亮天地的火焰,她給孩子以力量和勇氣,在母親詩意的臂彎里,我們才擁有了天使般的光澤和智慧。在溫暖中進取,在進取中收獲。母親,是我在世間唯一珍貴的盛滿愛的瓷器。
惦記著母親,周日我便推開所有的事務,回家。廚房里,抽油煙機呼呼地吹著,油炸蘿卜丸子的清香撲鼻,火爐上高壓鍋里燉著的排骨正突突地冒著熱氣。而母親新的日記本就放在茶幾上。
幾次大的腿部手術讓她的雙腿脆得像巧克力,也格外怕冷,站立的時間也大大縮短。床,成了她最依戀的地方。為了做這頓飯,母親要養(yǎng)精蓄銳多少天?
記得龍應臺的文章中有這樣一句話:年老的女人,身子愈來愈瘦,腳步愈來愈輕,聲音愈來愈弱,神情愈來愈退縮,然后化為影子轉身而去。母親即使化為影子而去,我們所記得的母親,還有她留給我們的寶貴財富,是一本本凝聚她心血和無限牽掛的日記。
那些日記本都是我用草稿紙為她訂起來的,不花哨,也不光鮮,可能保存不了幾年就成了碎屑,甚至那紙上的筆跡也在日漸淡去。因為母親有什么筆用什么筆,家里也不是常有碳素筆。母親的要求也不高,記下幾行文字,覺得一天很充實,就連煩惱也跑到九霄云外了。就像一個農(nóng)人挖個坑將自己的煩惱埋掉,剩下的光陰都會快快樂樂。母親寫日記大約始于她60歲的時候,如今她已經(jīng)70歲了,積攢的日記本已經(jīng)厚厚的一摞了。那是她珍愛的時光,也是她過往歲月的記錄,我得好好保存。
吃過飯,在夕陽中,她忽然悠悠地跟我說:“你外祖母去世的時候就是70歲?!倍赣H今年恰好70歲。她已經(jīng)感到人生的轉瞬即逝,她對人生的珍愛,以及對一輩子的感悟都點點滴滴呈現(xiàn)在她的日記本中。她希望歲月可以慢點再慢點,但是她終究拽不住日頭每天東升西落。
我跟母親說,寫字的人延年益壽,冰心老人活了99歲,巴金也活了101歲。將郁悶通過書寫宣泄出來,保持心情舒暢,人就會越活越年輕。母親“嗯”了一聲,然后埋頭又開始寫她的日記。母親是成功的,她有三個孩子,每一個都開花、結果—我出了自己的專著,妹妹開了自己的畫展,弟弟在國外也是一名受人歡迎的醫(yī)生。母親是幸福的,她和父親辛勞一生,將剩余的歲月打造得詩情畫意。
我是母親樹下的花草,背靠著一棵行將老去的大樹,溫暖依然從心底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