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珍
小時候,生活在一個寬敞的大院子里,無院門,無圍墻,一排L型的房子里,住著三家人:堂姑家,大伯家,我們家。堂姑是招贅在家,有三個兒子,加上我、我妹妹,還有大伯最小的兒子,六個小孩,年歲相差不大,常常玩在一起。
我們最愛玩的游戲就是捉迷藏。特別是夏夜里,當(dāng)大人們勞累一天,都坐在院壩里乘涼,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家常的時候,我們幾個小孩子便嬉鬧著,穿梭在大人們的竹椅或躺椅之間。間或會引來大人們的一兩聲呵斥:燕兒毛些,就不能安安生生地坐會兒么?
那時候沒有電視,各家都有一個半導(dǎo)體收音機(jī)。我們最愛聽的,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小喇叭》節(jié)目,每每聽到:“嗒嘀嗒,嗒嘀嗒,小朋友,小喇叭開始廣播了!”院子里的我們無論玩得多起勁,都會一哄而散,飛奔回各自的屋里,安安靜靜地聽孫敬修爺爺講故事。而大人們最愛聽的,是一檔每晚八點(diǎn)半開始的新聞節(jié)目,名字就叫“八點(diǎn)半”。
八點(diǎn)半,晚飯吃得早的堂姑家,已有人在院子里乘涼了。堂姑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幺爺爺,約莫七八十歲,臉上刻盡滄桑,嘴角掛滿深沉,不茍言笑,是院里乃至村里都受人尊敬的長者。他愜意地躺在躺椅里,搖著蒲扇,身邊放著半導(dǎo)體。因?yàn)槎?,音量放到極大,于是一個硬邦邦的聲音,便在全院回響:同志們,八點(diǎn)半開始廣播!
隨著八點(diǎn)半的開播,從各家屋里又會沖出一兩個小孩子,提著小板凳的,端著小飯碗的,個個爭先恐后,齊齊地聚到大伯家的花圍邊。
大伯喜種花,房前屋后,都被他種滿了有名或無名的花草。像我們俗稱的指甲花、紅苕花、鵝兒花、胭脂花、雞冠花、木槿花、七盤花、長春紅等等。指甲花是我和妹妹的最愛,常被我們摘來涂染指甲;胭脂花,小朵小朵的,形似喇叭,被我們串成圈掛在耳上當(dāng)作耳環(huán),戴在頸上當(dāng)作項(xiàng)鏈,不時還搖頭晃腦地甩甩,要多臭美有多臭美。
鵝兒花的命運(yùn)最慘,不僅花會被院里的孩子們摘掉,因?yàn)榛ㄖΩ?,常常被攔腰扳斷,踩在地下凌亂一片。為此,大伯常常心疼地站在花前喝罵,雖沒指名點(diǎn)姓,但孩子們都清楚罵的是自己,還暗里偷笑,因?yàn)榇蟛R的“猴兒們”里,也包含著我的堂兄。然罵歸罵,花照樣是留不住的,一到晚上就只剩一個空空的花枝,或面目全非的凌亂。不過此花也甚賤,隨種隨生,而且串生極快,往往頭年只有一攏,第二年便是蓬勃幾簇了。一攏鵝兒花里,往往生長著兩種不同的顏色:葉有青紫兩色,形似芭蕉葉,但比芭蕉葉小,常被我們拿來當(dāng)扇子或帽子;花是紅黃兩色,青葉的開黃花,紫葉的開紅花,花瓣極大,幾片合抱,狀如漏斗,花萼長若吸管。只要抽出漏斗里兩片形如關(guān)刀的花蕊,拔掉吸管口的花蒂,我們就能吸到花蕊里甘美如飴的花露了?;稑O少,只有一到兩滴,以清晨摘下的最為鮮美和飽滿。往往一朵吸不過癮,直到把枝頭摘空了都還意猶未盡。白天大人們都出工去了,所以我們這些孩子總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從容地站在花下,一邊一朵一朵地吸著花露,一邊用那小小的“關(guān)刀”斗架玩,這就難免把地下弄得一片狼藉了。
最是稀奇的,是一種不知名的花,花呈淡淡的米黃色。此花早不開,晚不開,只在每晚八點(diǎn)半的時候準(zhǔn)時依次而開,所以大人小孩就都叫它“八點(diǎn)半”了。而每晚端著飯碗或板凳,好奇地守在花前等待花開,一邊聽花開的聲音,一邊聞花的清香,就成了我們童年時光最準(zhǔn)點(diǎn)、最精彩的現(xiàn)場直播。更讓我們這些孩子興奮不已的,是此花極害羞,只要拿手一碰,花瓣就會閉上,而且很快地就謝了。所以八點(diǎn)半開花的時候,大伯若沒事,就會守著我們,不準(zhǔn)我們拿手去碰,只為它能開得更長久艷麗一些。然而就算這樣,它的盛開也只有一時,第二天一早便全都蔫蔫的了。
大伯不僅種花,還在院中央種了一棵棗樹。這棗樹,比我們六個孩子加起來的年齡都大。我們記事的時候,那棗樹已是極高極大,枝繁葉茂,因此爬到樹上躲貓貓、偷棗吃,也成了我們童年的一大樂事。每到棗熟時節(jié),盡管平時被我們這些孩子偷吃了些,樹上仍舊掛滿了紅紅亮亮、碩大而甜美的棗,大人們拿著長竹竿往樹上一壓,便有如雨般的棗掉落下來。我們則一擁而上,把地上的棗一個一個或一捧一捧地往衣襟里裝,不時又往嘴里塞一兩顆。衣襟滿了,就往階沿邊上放著的一個籮筐里倒,倒得滿滿的一大籮筐。待樹上的棗落完,地上的棗撿完,就是分棗的時候了。由大伯主持,按各家人口的多少,一分三份,父母們拿著各家的箢箕或筲箕,裝著分來的棗,喜滋滋地領(lǐng)著自家的孩子,回屋吃棗了。
當(dāng)我們漸漸地長大,一道圍墻把院落一隔為二,堂姑家一半,我們和大伯家一半。再后來,我們和大伯家又分成一前一后的兩半,大伯家在前,我們家在后。大伯家的新院落里,依舊種著那些花花草草,花香依舊,童年卻已不再。
當(dāng)年的六個孩子都已成家生子,只是孩子們的孩子們,再也沒有如我們一般的童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