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人
【薦讀】
讀傅菲的《畫師》,覺得分外親切。不僅是因為那些熟悉的地名與風物,更因為那一個個鮮活的人。這篇全文長達一萬兩千余字的散文,主人公是畫師東錦。畫師是用線條和顏色為眾生畫像的人。我想,作家自己,就是用文字為蕓蕓眾生畫像吧。
是的,在這篇作品里行走活動的沒有高大英武的英雄人物,他們都極平凡、極普通,屬于蕓蕓眾生。但也許,這才是更真實、更鮮活的人生世相。東錦是個小兒麻痹癥患者,四歲時發(fā)過一場高燒,治療不及時,從此只能拄著雙拐行走。他拜和順為師,到絹綢扇廠當了七年畫工,后來又去木雕廠學木雕,并不是因為對藝術(shù)的喜愛,而是需要找到一個謀生計的手段。他畫扇面,雕骨灰盒、菩薩像,畫技漸漸精進了,才由畫工而成為畫師,為活人畫肖像,也為死者畫遺像。死者中,有壽終正寢的老人,也有因為種種原因夭折或不能盡享天年的人。比如,那個因為肺炎而死去的不足四周歲的幼女,那個患了骨癌、婚禮剛結(jié)束就去世了的姑娘,那個被突然爆炸的啞炮炸掉了半個腦袋的四十來歲的放炮工人,還有那個正當盛年,卻不幸罹犯塵肺病拋妻棄子、撒手人寰的石材廠工人。也許,化用托翁的那句名言,就是“幸福的人享有相似的幸福,不幸者卻各有各的不幸”。每個人都企盼自己和家人健康平安、生活平靜富足,但這極其普通的愿望,也不是每個人、每個家庭都能獲得的。
當然,生活也不是只有嚴酷的一面。比如東錦,他雙腿殘疾無法正常行走,自然就成了社會上弱勢群體的一員。他喜歡過一個街上的姑娘,給她畫了許多畫;姑娘對他以禮相待,后來卻和鎮(zhèn)上的一個醫(yī)生談了戀愛。但是,東錦并沒有孤獨終身,他在自己的生活里迎來了美珍。美珍曾經(jīng)結(jié)過婚,但丈夫在一次車禍中溺水而亡。來到木雕廠做打磨工之后,美珍喜歡上了聰穎而善良的東錦,她送給他一輛殘障人士的專用電動車,他回饋了一條金項鏈,他們就這樣走到了一起。后來,又有了白白胖胖的女兒明珠。東錦一家的幸福告訴我們,雖然在生活里死亡、病苦和不幸會不時來襲擾,但只要我們有自己的執(zhí)著、堅忍和不熄滅的愛,就能迎來穿透迷霧的陽光。
更為沉重也更為深刻的話題應(yīng)該是關(guān)于生死,抑或更直接地說是關(guān)于死亡。東錦是畫師,他畫過九十二張遺像,雖然還遠遠趕不上他的師傅和順(和順畫過上千幅遺像),但應(yīng)該說,東錦就是在看著師傅畫遺像和自己畫遺像的經(jīng)歷中慢慢成長、成熟,也慢慢參悟了人生和死亡。散文一開頭,描述的就是冬天的雪日東錦為去世的母親敏善妝殮畫遺像的情景。雖然如溺水一般仿佛沉入了無邊的黑暗,雖然寒冷“從心臟到骨頭透過皮膚散發(fā)出來”,他卻奮力要戰(zhàn)勝恐慌和絕望。他為媽媽擦臉、梳頭,盤上發(fā)髻又插上九朵野冬菊,他要“給媽媽畫最美的像”。由此,不僅折射出東錦的善良、溫厚,以及蘊積在心中的難舍親情,也是他面對最親近的人而又一次參悟生死。正如作家在文中述說的:“每一次告別,都是艱難的,有割肉之痛。別過的人,都不會原路返回。人世間,返回的路,從來就不存在?!钡幢闳绱?,死亡卻“不是生命的寂滅,而是超越,超越了肉身,獲得永久的安寧”。這樣的道理,當初涉世未深的東錦是不明白的,領(lǐng)悟這些需要歲月的積淀。當年,他被師傅用自行車帶著第一次去死者家,看見那個離世已經(jīng)四天的孤寡老婆婆,他除了“嘩嘩地吐”,什么也做不了。而且,在此后三個月的時間里,他常常夢見死者,“驚嚇得汗水涔涔”。唯有在接受了歲月的歷練之后,他才能面對塵肺病死者“略顯猙獰的面目”,去想象他作為“盡責的父親”“盡職的丈夫”,也曾是“體格強壯的”“有許多美好愿望的人”的面容,畫下了他“粗糲的眼眶、寬厚的嘴唇”,“目光溫和,神態(tài)憨厚”。也只有在能夠比較從容地面對死亡的時候,他才能冷靜地為被炸飛了半邊臉的放炮工人擦洗面龐,又用黃泥“捏出半個頭”,讓“半個泥頭和半個人頭,合成一個頭”,再用長白巾包裹,而后在上面畫出“大紅大白大黑,三色蜿蜒起伏”的京劇臉譜。這些行為,是對死者的敬重、對死者親屬的慰藉,也是對每一個曾努力生活過的人的禮贊。在這篇散文里,正是因為有了這些關(guān)于死亡的故事,以及對于死亡的思考,作品才更顯得厚重,具有了哲思的意味。
在這篇散文里,東錦的師傅和順無疑是又一個重要的人物。他不僅訓練、培養(yǎng)、關(guān)心和教導過東錦,也展示了自身不一樣的生活追求與生活的樣式。他很享受做畫師的生活,不僅畫絹扇,也自己作畫。他說:“找一個地方躲起來,天天畫畫,比神仙過得還舒坦?!彼粌H這樣說,而且毅然決然地付諸實施。某一天,他突然毫無征兆地離家出走了,而且一走就是十九年。直到病入膏肓、行將離世時,他才差人喚來東錦為他處理后事,其中最緊要的遺言,一是將骨灰“撒在信江里”,二是“不作畫像,也不要畫遺像”。這個主張在生活中“得盡愿”的人,實在是耐人尋味。
以上所述,不外對作品內(nèi)容和人物的梳理;對作家的藝術(shù)構(gòu)思、藝術(shù)手法和藝術(shù)功力,則很少置辭。其實,傅菲曾有過多年鄉(xiāng)村和自然領(lǐng)域散文寫作的經(jīng)歷,文字已淬煉得非常精致、干凈而富有詩意。厚重的生活積累與游刃有余的表達結(jié)合在一起,便成就了如《畫師》這樣的佳作精品。拿起了,就不忍釋卷;想做點刪節(jié),卻發(fā)現(xiàn)幾乎無從下手。從整篇看,是一幅色彩斑斕的長卷;從局部看,每一個人物都那么有個性,每一個片段都那么耐咀嚼,每一處描寫都會喚起閱讀者的回憶和想象,激蕩起你心中的情感漣漪。就因為這些,我愿把《畫師》推薦給高中生讀者,希望有更多的人從中獲得文學的熏陶、傳統(tǒng)的漸染、生活的啟迪與教益。
【附文】
畫師
傅菲
冬雪一層層堆下來。雪無聲而有韻?;刈中蔚睦显悍褐炕疑陌住M邏派?,雪鋪起來了。老院中間的圓井,也被雪掩藏了,露出黑咕隆咚的井口。井水騰起白白的水汽,雪旋撲下去。燈光淡黃,從玻璃窗戶映射出來,卷起一團雪光。風呼呼呼,自山梁咆哮而下,灌入院中。
“你媽今天真美,容光煥發(fā)。我想起五十三年前的冬天,我和你媽結(jié)婚的那個晚上,你媽穿一件大紅棉襖,頭上蓋著紅紗巾。掀開紅紗巾的那一刻,我決心一生好好待你媽??晌覜]有做好,虧待你媽,讓你媽一生勞累。如今你媽先我而去,我怎么放得下?”說著,英浩跪在床沿下,雙手合握敏善的手,低著頭,顫動著身子,哽咽地哭。
床前,英浩的兒子東錦坐在一把羅圈椅上。東錦架著畫架,在給媽媽畫遺像。中午,東錦給媽媽換了一身紅棉襖,梳了頭發(fā),補了妝容。東錦是個小兒麻痹癥患者,站不起來,他便一直跪在床上給媽媽做最后一件大事。他用溫熱的毛巾,反復擦洗媽媽的臉,輕輕地細心地擦去臉上的塵垢。他擦拭媽媽的鼻翼,擦拭媽媽的眼瞼,擦拭媽媽的發(fā)際線,擦拭媽媽的耳垂。兩個耳垂各有一個小孔,東錦摸摸索索,從口袋里摸出一對耳飾,扣在小孔上。他開始給媽媽梳頭。他左手綰起媽媽的發(fā)束,兩個指頭夾著,右手用牛角梳慢慢梳下來。梳完了一束,又夾一束,輕緩地梳。頭發(fā)梳好了,綰起來,盤成一個蓮花狀的發(fā)髻,如一座蓮花寶塔。東錦在發(fā)髻上,插了九朵菊花。
菊花是冬菊,銅錢大的一朵。冬野茫茫,雪剛剛稀疏飄灑,雪花還沒形成粉團?;野住⑸n茫的視野里,饒北河邊的樹林多出幾分生澀和沉郁。林中有許多金黃的冬菊,綴在斜緩的沙坡上。天越寒冷,冬菊開得越燦然,花朵有著天然的寂寞和熱烈,似乎在說,即使是冷寂的冬天,大地也并非一片荒原。
在他拿起畫筆,在白紙上落下第一滴墨水時,東錦控制不住地哭了。他看著床上安靜的人,抱著畫架,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媽媽?!?/p>
雪簌簌落下來。冬野一層層白。東錦的手在哆嗦,他落不了筆。他感到有一種冷,從心臟到骨頭透過皮膚散發(fā)出來。他感到房子在晃動。他的手指如冰柱。他的淚水還沒流出眼眶,已結(jié)冰。他知道冷來自哪里。他無法承受這樣的冷。他再一次抱住了媽媽,好像只有媽媽可以給他供暖,綿綿不絕地供暖??涩F(xiàn)在媽媽供給他的,是更寒的冷,冷得心臟無法搏動。
他是一個畫師,他還沒遇過這樣的艱難時刻。每一筆落下去之前,他仿佛需要涉水百里,翻山千重。他的心里,像是壘起了四方高墻,把他埋在深深的黑里,看不到光,看不到人——他有一種溺水的感覺。無邊無際的水,包裹著他,拖曳著他,讓他下沉,讓他窒息。他能抓住的,只有水流,而水流推搡著他,使他下沉得更快,陷入無際的恐慌,乃至絕望。
爸爸英浩抱起他,放在圈椅上。在爸爸的手上,他如一團浮云。他想起了師傅的話:死,不是生命的寂滅,而是超越,超越了肉身,獲得恒久的安寧。東錦抱住了爸爸的腰,說:“把媽媽的長棉襖給我披上,我就不冷了。我給媽媽畫最美的像?!?/p>
但他一直坐在圈椅上,看著自己的媽媽。他要把媽媽看進心里去,藏著,用心臟里的血裹起來。他的女兒,十三歲的明珠,緊緊地拽著她媽媽美珍的衣角。美珍在收拾著婆婆的衣物。那些衣物在明天早晨,會燒在大火盆里,以灰焰的方式,代替曾穿過它們的人告別?;已?,最輕的一種消失物,比雪還輕,比風還輕。
每一次告別,都是艱難的,有割肉之痛。別過的人,都不會原路返回。人世間,返回的路,從來就不存在。
東錦是一個常常面對告別的人。他是鎮(zhèn)里唯一畫遺像的人,在他師傅離家之后。
東錦的臉上常年長著紅紅的酒刺,穿靛青勞動布褂子。他用拐杖走路,兩支拐杖拄在雙腋下,撐一拐,邁出去的腳往外晃一下。東錦的師傅是和順。和順是絹綢扇廠的畫師,畫花鳥蟲魚,畫盆景,畫仕女,畫道士僧人,畫靈山。扇是木骨扇。平日里,和順在閣樓上的工作間里畫扇面。他是一個不茍言笑的人,但和藹。他五短身材,衣著整潔,偏瘦。畫畫之余,一個人坐在窗戶邊喝半杯小酒。扇面小,絹綢柔滑,對畫師要求很高,鄭坊偏遠,沒有畫師來,和順尋訪適合的人做徒弟。
誰會去學畫師呢?事是輕巧事,可沒坐三年冷板凳的韌勁,上不了臺面。敏善對讀初二的兒子東錦說,你腿腳不方便,干不了重活,媽照顧不了你一輩子,你跟著和順師傅畫畫吧,謀一條生路。東錦說,我念完了初三就去絹綢扇廠。就這樣,東錦當了一個畫工。當了畫工,東錦學得用心。和順師傅對他也用心,看他聰慧刻苦,對他多了一份嚴格和慈愛,不但教畫,還教他吟誦古詩。師傅說,理解不了古詩,也就理解不了中國畫。
閣樓是和順最喜歡的地方,他晚上在這里畫畫。他畫靈山長卷水墨,畫甘蔗田,畫蹲在街邊吃飯的人。他一天繁忙,只有這個時候是清靜的。他喝著濃茶,看著自己的畫,嘿嘿地笑。東錦給他磨墨、洗筆、添茶水?!罢乙粋€地方,躲起來,天天畫畫,比神仙過得還舒坦?!彼麑|錦說。
和順名聲響,常有人請他畫像。也有剛剛離世的老人,料理后事的人發(fā)現(xiàn)老人沒畫像,急匆匆地把和順請去,當場作畫。第一次隨師傅去死者家現(xiàn)場作畫,東錦二十三歲。師傅騎一輛載重自行車,東錦坐在后車座上。騎了半個小時,到了一個大村子,又拐進一條小巷子。在一棟青磚瓦房前,一個人出門迎接,說:“八十多歲的人了,相片也沒留下一張,和順師傅辛苦你跑一趟了?!睎|錦拄著拐杖,站在門口往里面瞧。屋子并不大,屋內(nèi)陰沉沉的?!皷|錦,進來吧?!睅煾岛傲怂宦暋煾低崎_房門,東錦看見一個頭發(fā)散亂的老婆婆,躺在床上。一只黑白毛色的花貓,在老婆婆身側(cè),喵喵喵,輕輕地叫喚?,摪椎臓T火在跳動,加深了東錦內(nèi)心的恐懼。這是一個孤寡老人,離世已經(jīng)四天了。老人是被一個廣豐人發(fā)現(xiàn)的。中秋剛過沒幾天,廣豐人來收鵝毛鴨毛,推開門,發(fā)現(xiàn)老人沒了鼻息。
東錦進了房間,又退了出來。房間里的氣味,他忍受不了。那是一種混雜的氣味,糜肉和腐肉混雜的氣味。他嘩嘩地吐。師傅把老人的頭發(fā)往兩邊理順了一下,用一張白布蓋了老人全身,然后騎車,帶著東錦回了鎮(zhèn)里。東錦不明白師傅為什么帶自己去,自己什么事也沒做。但他怎么也忘不了這一天,忘不了散亂頭發(fā)半遮下的蒼白釉黃、近似于枯萎的面容。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死人。在差不多三個月的時間里,這個面容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他夢里。他驚嚇得汗水涔涔。從樓村回到家,他坐在木桶里,泡了一個多小時的熱水澡。那種氣味,讓他發(fā)嘔,讓他感受到死神藏在肉身,而非凌空降臨。
但他沒有想到,有那么一天,他會對死神無比尊重。
東錦當了七年畫工,絹綢扇廠日漸衰落,工人背著扇子去周邊縣市賣扇。和順也背著扇子外出賣扇。過了兩年,絹綢扇廠關(guān)門了。和順在家里開了一間畫店,賣豐收畫、年畫、觀音畫,畫是他自己畫、自己裝裱的。東錦給師傅打下手。鎮(zhèn)里還有一個木雕廠,主雕骨灰盒、菩薩像,主銷日本。敏善對兒子說:“東錦,木雕廠常年有活兒干,你還是去學木雕。你師傅糊口都難,帶著你,他更難?!睎|錦思慮了兩天,對師傅說:“我想去木雕廠當學徒,師傅給我參考參考?!?/p>
“木雕和畫畫同源,你上手快。你去學木雕,更好糊口。過兩天,我送你去木雕廠,找個好師傅帶?!睎|錦沒想到師傅答應(yīng)得這么爽快。
在木雕廠干了半年多,一天,和順的弟弟元順來木雕廠找東錦,一臉焦慮,說:“你師傅有三天不在家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東錦放下活兒,去了師傅家。師娘坐在畫店門口,顯得有些癡癡傻傻,說:“你師傅去了哪里,也不留一句話給我,我們都急死了。一件衣服也沒帶,也沒跟我要錢。你說,他能去哪兒呢?”
東錦勸道:“師傅是個心重的人,肯定有別的心事,在外面逛幾天,心事散了,也就回家了。師傅離不了師娘。師傅洗一件衣服比搬磚還難?!?/p>
過了半個月,師傅還沒回家。再三個月,師傅還沒回家。又一年,師傅仍然沒回家。家里人當他死了。這個和順,不聲不響地離開了家,離開了鄭坊,是死是活也不知道。琢磨了半年,東錦也沒琢磨出師傅為什么離家而去。他在師傅身邊打了九年下手,他了解師傅。實際上,他不了解師傅,他看到的只是表面。師傅像鏡子里的人,蒙上一層霧水,鏡子里的人便不見了。他非常難受。他不明白,一個正常人,怎么會突然失蹤?
一天下午,木雕廠來了一個人。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矮個子女人,扎兩條粗粗的柳辮,穿一雙黑頭布鞋,鞋頭縫了一塊四角白布。她站在小院門口,聲音顫顫地問:“東錦師傅在嗎?”“有什么事嗎?”東錦從窗戶里探出頭,瞧了瞧來人。
女人來到窗戶底下,低聲說:“我想請你畫個遺像,我得給我男人留一張像。”女人哀求他。
“你用照片放大,掛起來一樣的。照片更真實?,F(xiàn)在大家都用照片作遺像了?!?/p>
“我男人沒留下照片。”女人抹抹眼睛,慢慢低下身子,蹲在地上,低聲地哭了起來。
她男人是上午斷氣的,他在德興萬村一家石材廠磨花崗巖面板,干了八年,患上了塵肺病,治了一年多,還是扔下三個孩子走了。他蜷曲在床上,嘴巴張得快裂開了,眼睛圓圓地瞪著。他的臉頰深深地凹陷進去,顴骨突出來,咽喉完全干癟下去,喉結(jié)算盤子一樣凸。三個孩子畏畏縮縮地站在一個雙目失明的老婆婆身邊,嗚嗚嗚地哭。蓋在男人身上的白布,顯得空蕩蕩的。男人略顯猙獰的面目,讓東錦有些害怕。
東錦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撐著床架,坐在床沿。他看見床頭墻上,貼著一張鴛鴦戲水的剪紙,尚未完全褪色,窗臺的收音機被紅布蓋著。他摸出一支煙,捏了捏,又把煙塞回煙盒。他的手輕輕地蓋在男人的雙眼上。他的手長久地蓋在男人的雙眼上。他的淚水,泡泉一樣涌了出來。
他坐在房間里,靜靜地坐了兩個時辰,也下不了筆。他看著窗外黑幕般的田野,死者的面容清晰地閃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但他不能那樣畫。那是一副不堪的面容。他不能把不堪的面容作為遺像傳給死者的后人思念、供奉。
死者是一個盡責的父親,是一個盡職的丈夫,是一個體格強壯的石材廠工人,是一個久病焦慮的人,是一個無數(shù)事未了的人,是一個常年外出謀生的人,是一個日日牽掛在心的人,是一個有許多美好愿望的人……這樣的人,應(yīng)該有一副什么樣的面容?東錦想象著這副面容。死者未患病的樣子,應(yīng)該是這樣的:性格堅忍,身材魁梧,目光溫和,神態(tài)憨厚,皮膚粗糙……
他畫了開闊的面部輪廓、粗糲的眼眶、寬厚的嘴唇……
畫完畫稿,天麻麻亮了。他把畫稿鑲嵌進了木質(zhì)玻璃框。這是他畫的第一幅遺像。早早地,弟弟東屏騎車載著東錦去了女人所在的余村。余村離鎮(zhèn)不遠。扎柳辮的女人抱著遺像,身子哆嗦著,號啕大哭。一個死者,對于生者來說,是多么重要。一張遺像,不僅僅是一幅畫,用于紀念、供奉和追思,更是對生者的一種陪伴和激勵。遺像不是沉默、冰涼、蜇心的畫像,是一個在屋里溫情地注目周遭的人。以前,東錦從沒想過這個道理。他師傅畫過上千幅遺像,他看過師傅畫了上百幅遺像,十幾次陪師傅去死者現(xiàn)場。但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去畫遺像。師傅畫遺像時告訴他:死,不是生命的寂滅,而是超越,超越了肉身,獲得恒久的安寧。在自己沒畫遺像前,東錦并沒有把師傅的話當真,或者說,他沒有去領(lǐng)會師傅的話,也領(lǐng)會不了。他太年輕。人,需要時間去完成自己。時間是一種特殊的發(fā)酵劑。
遺像送去之后,東錦沒去上班,想好好睡一會兒。他合眼躺在床上,可怎么也睡不著。院子里,落棗的聲音很清脆。鵲鴝在樹上噓噓叫,它叫得歡快而婉轉(zhuǎn)。樹葉在它的振翅下,沙沙作響。他翻身下床,拿起畫筆,畫昨日去的那個房間,和房間里那張床上的死者:高高的門檻內(nèi),一張敞開的平頭床,床頭有一張墨黑脫漆的木桌,門邊墻上靠著一件畫了大麗花的衣柜,衣柜上擱著兩只深紅的木箱,遮收音機的紅布繡著兩只飛舞的彩鳳凰,床頭一對鴛鴦戲水,床上的人臉龐黝黑、胡茬密密……畫完了,裝進了鏡框。在閣樓木墻,東錦把相框掛了上去。他默默地看了一會兒,下了樓。夕陽遙掛遠山。他略感虛脫,在床上躺下,無知無覺地睡去。他夢見了靈山,他站在靈山頂上,望著金色稠密的盆地。太陽炙烤著萬物,風輕輕地把他掠起,移向飄浮的云團。大地厚重,湖山漫卷。
木雕廠有二十幾個師傅雕木件。木是老樟木,從德興、婺源等地收來,堆在倉庫里。木雕師傅在院子后面的簡易排屋干活。排屋有一個小院,三棵石榴樹和兩棵梨樹,比屋子還高。初春,梨樹一浪一浪地開出白花,芽葉尚未肥厚,花從枝上一節(jié)一節(jié)地往上冒,如蠶吐絲。暮春了,石榴才開花,在翠綠的密葉間,綻出嫩紅嫩黃的花蕊,花瓣傘一樣撐開。伯勞成群,棲落在樹上,啄食蝽蟲。站在窗口,可以看見饒北河從山邊田畈彎彎地繞過來,形成半個圓弧。東錦喜歡這個小院。他借來解剖醫(yī)學書慢慢讀,了解人體結(jié)構(gòu)。他專雕菩薩像,他喜愛觀音、彌勒佛。菩薩是人的神性升華,雕菩薩也就是雕具有神性的人。他這樣想。
在家里,他用陶泥捏各種各樣的菩薩像,捏好了,又把泥化成泥坯。這是他每天晚上要做的。和他同年段的人,差不多都結(jié)婚生孩子了。他戀愛還沒談過。他是殘障人,沒辦法四處玩樂。他喜歡過一個街上的女孩子,給她寫過很多次信。信是一沓畫,由東屏遞過去的。女孩子有些麻臉,但姣美。女孩子在街上開飾品店,穿長長的裙子,唇珠圓潤飽滿。吃了晚飯,東錦有意無意經(jīng)過她的店鋪,和她搭話,站一會兒,或坐一會兒。只要看她一眼,他便覺得心里很舒服,生出酸酸甜甜的柔情蜜意。女孩子是個大方的人,和他說說笑笑,但從不給任何暗示或特別的眼神。東錦還送過化妝品、太陽鏡、磁帶給她。她都收下了。收下一次,她給東屏買一雙球鞋。過了一年多,女孩子和鎮(zhèn)上的一個醫(yī)生談了戀愛。
東錦再也沒有喜歡別的女孩子了。可能有他喜歡的,但他不寫信了,藏在心里。敏善托人給東錦說親,媒人請了好幾撥,也沒說定哪一門子。東錦勸慰媽媽,說,姻緣由天定,哪個菩薩是有老婆的?雕菩薩的人也可以沒老婆。這時,敏善很自責,說,你四歲時高燒,我當成了感冒,也沒上醫(yī)院,害你走不了路,是我造的孽。
有人請畫像了,東錦也去。老人忌照相,但喜歡畫像。抱著孫子畫,站在大屋前畫,坐在圈椅上畫,和老伴一起畫。東錦畫各種各樣的老人畫像。畫像給了老人,老人笑呵呵,孩子一樣快樂。畫像不收錢。他只收裝裱的工本錢。老人提兩斤土燒給他,他也樂呵呵地收,和老人一起喝。
東錦的畫像傳神,有生命風采的神韻。老人收了畫像,舍不得掛,卷起來,壓在木箱里。老人要水粉畫,他就畫水粉畫;老人要素描畫,他就畫素描畫。他的遺像畫不陰沉,不會給人沉重感。人離世與出世相同,都是坦蕩蕩的、赤裸的。人的一生是碎片拼湊的過程,也是呈現(xiàn)的過程。碎片就是生命力瞬間凝結(jié)的閃亮晶體。東錦在畫遺像時,用這些晶體展現(xiàn)面容。他這個想法,源于一個死者。
有一次,東錦和元順在下象棋,有一個小青年請他去方家塢畫遺像。東錦還沒進屋,一陣血腥味涌出來。血腥味來自新血,很刺鼻。東錦進了屋,看見床上的被單沾滿了血。死者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臉被炸掉了半邊。他是片石場的放炮工人,鑿炮眼、塞炸藥、點雷管,爆破片石。中午,點雷管,噗噗噗,引線燃了,卻又沒了燃聲。放炮工人等了幾分鐘,沒聽到炮響,他站起身子,想去再點火,這時,轟的一聲,石巖坍塌,一塊碎石飛出百米,擊中他的右邊臉,半邊頭部不見了,頭盔飛出十余米。他晃了晃身子,倒在藏身坑道。
東錦喝了大口酒,用酒泡濕毛巾,給床上的人擦臉,洗頭發(fā)、頸脖、肩膀。東錦對放炮工人的老婆說,哪有讓他帶半個頭走的呢?他又不是一個無惡不作的人,請人去掏半盆黃泥來。黃泥松軟,有一股秋氣。東錦給黃泥泡漿,手搓黃漿。漿水慢慢瀝凈,泥黏稠。合著放炮工人的頭型,他慢慢捏,慢慢捏,捏出半個頭。半個泥頭和半個人頭,合成一個頭。東錦又用長白巾,扎在放炮工人的頭上。他開始在放炮工人的臉上畫京劇臉譜,大紅大白大黑,三色蜿蜒起伏,把他畫成了《魚腸劍》中的專諸。
回到家里,東錦琢磨著怎樣給放炮工人畫遺像。想了大半夜,也沒想出個頭緒。第二天早上,他對東屏說:“你騎摩托車,帶我去一下片石場。”
片石場在古城山下。晨曦退去,秋陽如一塊出爐的熱鐵。河邊沙地的高粱迎風搖曳。河水清淺,潺湲而流。燒石灰的工人在拉碎石。拱形的石灰窯如土堡,隱現(xiàn)在兩個廢渣堆之間。東錦站在片石山下,仰望著坍塌的山體,蒼鷹在崖邊飛旋,崖頂黃松蔥郁。鑿石工人掄著鐵錘在鑿石,喊著號子:
大鐵錘啊/砸下來。
有勁頭啊/迸出來。
大碗酒啊/端過來。
大姑娘啊/抱上來。
大水牛啊/下田來。
大麥子啊/進磨來。
大公雞啊/叫亮來。
大男人啊/干起來。
“蒼涼的生命,挺拔的生命?!睎|錦喃喃自語了一聲。木雕廠下班了,東錦回到家里,開始畫遺像。他理解了這個放炮工人的勞動,也就理解了這個人。放炮工人是個豁達的人、吃苦耐勞的人、面容粗糙但內(nèi)心細膩的人、粗獷卻敏捷的人。他有了這樣的構(gòu)思:“石山下,放炮工人望著滾落的石片,眼前石塵四起,他綻開葵花般的笑容。他頭上粉紅色的頭盔,閃射太陽的亮光。他臉上毛孔粗大,胡茬粗黑,鼻梁淌著汗液。他粗壯的手上握著一把短柄圓錘,錘把有一層油亮的包漿。他淺紅淺黃的工服,半解扣子,露出銅色胸膛。他的身邊到處是碎石,腳下是石灰廢渣,稀稀的荒草遒勁地生長,蒼耳結(jié)出刺毛。河畔蜿蜒,樟樹林稠密?!?/p>
泡了一大碗苦茶,他開始畫。他體悟到,畫出死者生前的生命精華瞬間,是對死者最好的敬重。每一個努力生活的人,都是有光的人。
她是一個特別細心的女人。她戴上白口罩和一雙白手套,用砂皮細細地磨雕件。每一尊菩薩,都經(jīng)過了她的打磨。她曾是一個土面師傅的老婆。土面師傅送貨去望仙鄉(xiāng),喝了酒回來,摩托車翻下路邊樟澗水庫,第二天被人撈了上來。她尚未生育,在婆家待不下去了,來到木雕廠食堂燒飯。燒了七個月飯,上車間做了打磨工。她是個溫和沉靜的人,圍一條蠶豆花圖案的圍裙,跪在蒲團上,給菩薩木雕打磨。她是石峽人。石峽與鄭坊街隔一條河。河水嘩嘩。
有一天,她去縣城走親戚,帶回了一輛殘障人士專用電動車。電動車紅色,三個寬胎輪子,有一頂油布雨篷,有一個可坐兩人的后座。電動車是送給東錦的。東錦說,我哪敢受這么大禮呢?她說,有車方便點兒,比走路輕松多了。
“你送我電動車,我送你什么東西體面呢?我送你一條金項鏈吧。”東錦說。
“你不為我戴上,我是不會收的?!彼f。
就這樣,她成了東錦的女人。“美珍,美珍?!睎|錦叫她叫得很甜。女人坐在后座,腿上靠著兩根拄拐,東錦開著電動車,一起上班下班。
第三年,美珍生了個女兒。女兒白白胖胖,眼睛烏黑,笑起來咯咯響。東錦給女兒取名明珠。
吃了晚飯,東錦載著美珍、明珠,在街上游一圈?;貋恚俸驮樝氯P棋。有時也去田畈玩。田畈橢圓形,散發(fā)清新的草青味,晚歸的鹡鸰,三五成群,邊飛邊叫,嘁嘁。若是禾苗泛青的時節(jié),又脆又薄的晚空,白鷺一行行飛過,飛往偏僻的塘邊樟樹林。這樣的景象,一滴滴地滲透進人的血液,會成為終生的記憶。
明珠七歲那年的冬,疏雨冷風的夜晚,東錦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一個老僧坐在大雪之中,雪覆蓋了老僧。雪一直下,老僧的頭上開出一支紅梅花。東錦坐起來,低聲哭了。美珍問他怎么哭了。他說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哭。他說,他很想去找找那個老僧。
第二天中午,有一個外地人,開著柳州五菱面包車,來到東錦家里,說,請你去一趟河口,有一個老人等你見見。東錦感到莫名其妙。河口是鉛山縣城,距鄭坊百公里,他從來沒去過。東錦問:“老人找我有什么事?”
“老人是孤寡的,在河口老街開茶鋪,有十多年了,也賣自己畫的畫。老人剛過世。老人生前有留言,說,他死了,請你畫一幅遺像?!眮砣苏f。
“老人叫什么名字?”
“北河。我是開古玩店的,和北河叔兩對門,也是至交了。”
東錦帶著美珍,一起坐上面包車,去了河口。河口是信江第一碼頭,江水滔滔。雨飄飄灑灑,江面迷蒙。到了茶鋪店,上了二樓臥房,東錦看見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躺在床上,面容蒼白,神情慈祥。東錦跪了下去,說:“師傅,這么多年,你也不告訴我們一聲,你去了哪里。你為什么要走得這么遠???師娘臨走,也沒見上你一面?!?/p>
和順給東錦留了一封信。信是用小楷寫的:
徒兒東錦:
我不日將離世,有諸事告知你。
一、有兩箱畫,是我所畫所喜,由你保管,以作紀念。
二、離家已十九年,皆因孩子已成家立業(yè),我要過心中所愿生活,安靜畫畫,脫離繁事羈絆,唯有離家。生而為人,盡家責盡公職之外,還得盡愿。
三、我的后事,由你料理,所需之錢,在我茶葉木桶里。骨灰撒在信江里,不要帶回去。我的死訊不要告知別人,當作我十九年前已死。不要給我作畫像,也不要畫遺像。生命依托肉身而存在。
四、我一生只愛三個女人:母親、妻子、女兒。但終究事了拂衣而去。
五、你好好生活。好好活著,是活著的唯一目的。
二〇一一年冬,河口。
和順。病中。冷雨。
讀完信,東錦呆坐在木地板上。北風拍打著玻璃窗,哐啷。
美珍陪著他,在師傅床前坐了一個通宵。這是一個冗長寂靜的夜晚,只有燭火在飄忽,北風呼嘯而過。一個無盡的長夜,江水遠逝。他把美珍抱在懷里。他的淚水,滴在她的臉上。他沒有感覺到過多悲痛,而是蒼涼?;蛟S,生命的質(zhì)地就是蒼涼。孤獨、堅韌的蒼涼。蒼涼感,讓人扎根在大地上。否則,人會被風擄走、被水推走。
給他安慰的是,師傅的面容很安詳、潔凈。師傅走得無憾,也無痛苦,如樹老死山中。師傅過了近二十年隱姓埋名的生活,依本心而活,活得很滿足。從師傅的面容中,他看出來了。人離世,最后的面容濃縮了一生的經(jīng)歷。
美珍在他懷里睡去。炭火在燒,火星輕濺?;鹦俏⑷跽训穆曇?,嚓嚓嚓,很是悅耳。他看看炭火,看看美珍。他覺得美珍如火一樣美。他把她抱得更緊了一些。他一遍一遍地撫摸她的頭發(fā)。
雨不但沒有停歇的意思,反而下得更熱烈了。
這是早春的一天,河水油亮,籬笆墻上掛滿迎春花??萘母孔躺鲺r綠的苔蘚,兩只銀雀嘰嘰地叫。田野漾起綠汪汪的春水。放鴨人高聲吹起口哨,用竹梢趕著鴨子下田。白菜開黃花,蘿卜開白花。和風柔軟,催促草木抽枝發(fā)芽。東錦的院子里聚滿了客人。屋檐掛著紅燈籠。暖陽高照。
這一天,東錦木雕工作室開業(yè)。東錦沒想過離開木雕廠,獨立干一份事業(yè)。師傅過世之后,他開始琢磨這件事。他想帶徒弟,想得很迫切。他是個手藝人,但也不是一個單純的手藝人,他有許多想法,需要傳給下一代人。和順師傅也是這樣傳給他的,師傅傳不了的東西,自己在經(jīng)歷中慢慢體悟。木雕是一門聰慧人干的苦工手藝。傳承一門古老的手藝,需經(jīng)年累月。
第一批,東錦選了三個人,都是殘障小青年。東錦這樣想,三年帶一批,一批帶三個,傳幫帶。美珍負責開木雕網(wǎng)店,實行網(wǎng)上銷售。工作室開了半年,生意火起來了。
東錦是個手藝人,但更多的時候,他把自己當作一個畫師。他畫過九十二張遺像。每一張遺像,他都畫兩幅,一幅給死者家屬,一幅掛在自家閣樓。閣樓上的遺像,他都注明了時間、地名,及死者姓名、壽數(shù),并落款。其中五十六幅遺像,他去過死者現(xiàn)場。
每次去現(xiàn)場,東錦都非常糾結(jié),卻又無法拒絕。誰也拒絕不了死者的最后一次請求。給死者家屬美好的安慰,也是告慰死者。每一次落筆畫遺像,他都無法平靜。大多數(shù)遺像中人,他不認識。但他熟悉死者的生命歷程,熟悉死者帶不走的光影聲色。他觸摸到了遺像中人的脈搏、體溫、氣味。遺像中人仿佛是一條秘密的地下河,他深入了下去,蹚著水,感受河流的脈動。
在清明、除夕,東錦登上閣樓,給每一幅遺像拜香。在閣樓中央,他立了一尊羅漢像。每畫一幅遺像,都是他深度認識生命的艱難過程。他曾為其中的幾幅遺像徹夜哭泣。生命,是一個幸福歡樂的旅程,而有時候,又是那么令人痛苦、絕望、孤立無援。曾有一個男人,抱著因肺炎而死去的幼女,整整抱了三天,不喝不睡。他給可愛的女孩畫了水粉遺像。女孩不足四周歲。還有一個女孩,婚禮剛結(jié)束,就死了。她患了骨癌。她的男人抱著她舉行婚禮。他給女孩畫了一個宏大的婚禮現(xiàn)場,作為遺像。
每一幅遺像,如一扇黑暗之門。進入黑暗之門的人,在夜空中以星星的名義顯現(xiàn)。透過門孔,可以看見火光、海洋和環(huán)形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