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瑾
在現(xiàn)代文學時期,《邊城》是一部極具代表性的小說文本。該文本是沈從文的代表作,有著明顯的散文化特征,文本沒有宏大敘事和曲折情節(jié),甚至連沖突都進行得非常柔和,整部小說從故事到語言,都呈現(xiàn)出一種詩化的空靈。一段無緣開花結果的感情,幾個主要人物的重大變故,以生離和死別的方式演繹了一段人間悲劇,這種悲劇注定了人物宿命無法破解,也難以抗爭。正因如此,人物的悲劇性也就具有了深重的內涵。本文通過對主要人物命運的剖析,以探尋小說《邊城》所蘊含的悲劇之美,以及特殊的人文價值。
沈從文的小說《邊城》創(chuàng)作于20世紀30年代初,文本講述了在湘西邊境一個叫“茶峒”的小山城里,老船夫的孫女翠翠和船總順順兩個兒子之間的感情糾葛。確切地說,翠翠這份懵懂的感情始終處于萌芽狀態(tài),在沈從文柔和細膩的筆觸下,翠翠始終未能獲得屬于自己的幸福。同時,相依為命的爺爺在一個雨夜悄然離世,喜歡上翠翠的兩兄弟,分別以生離和死別的方式退出翠翠的生活,小說給人留下了一個頗有禪意和詩意的尾聲: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會回來。
魯迅曾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這樣定義悲劇:“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蓖瑯邮潜瘎?,小說《邊城》中的悲劇則有著一種不疾不徐的哀傷,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暗生,到親人離世的重大變故,處處體現(xiàn)著他身為作家濃郁的悲憫胸懷。這種獨特寫法,也是沈從文常用的一種寫法,雖然不以情節(jié)來取勝,但是鑒于他對人性真、善、美的深刻洞察,最終成就了《邊城》經典之作的文壇地位,對文壇有著不可忽視的意義。
一、充滿詩意的悲劇邏輯
汪曾祺說過:“《邊城》是一個充滿愛和溫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隱伏著作者很深的悲劇感。”在同一時期的文本中,很少有類似于《邊城》的悲劇描寫方式。例如,魯迅的小說《傷逝》,該文本以第一人稱“我”為視角,講述了“涓生”與“子君”的愛情悲劇。由于是第一人稱,小說《傷逝》抒發(fā)的情感就來得更猛烈,更令人感同身受,“我”可以用一大段筆墨剖析自己的內心,悲傷溢于言表;老舍的小說《月牙兒》,也是以第一人稱的方式,來講述母女兩代人的悲慘經歷。以第一人稱為視角,隨著情節(jié)的展開,令人窒息的壓抑感不斷擴散渲染,進而展現(xiàn)出悲劇的極大感染力。
小說《邊城》的故事情節(jié)則平實得多,它不做感情渲染,只在寫人寫景的筆墨中,蘊含一種淡淡的哀傷。這種哀傷如同霧靄,看似輕柔,卻遍灑山河大地,整個世界就籠罩在其中。這種如霧靄般的哀傷,說不清道不明,看似很輕,卻給他人一種《詩經·采薇》中“我心傷悲,莫知我哀”之感。同其他大部分悲劇不同之處在于,其他悲劇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凸顯的是人,是社會,是惡對善的欺凌,是丑對美的蹂躪,給人以血淋淋的慘痛感。但在沈從文的筆下,邊城的整體樣貌寧靜、和諧。
在這種環(huán)境中,人的悲傷與苦難,僅限于天災,而從無人禍。這個環(huán)境里,非但沒有土豪劣紳,沒有苛捐雜稅,就連坐船過河都是免費的,爭執(zhí)只存在于過河的客人要給錢,而老船夫堅決不收。在刻畫天保和儺送時,提到他們“對付仇敵必須用刀,聯(lián)結朋友也必須用刀”,但是在該文本中沈從文卻沒有展示和刀有關的激烈沖突,僅僅是為了表現(xiàn)人物豪爽、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以及湘西樸實的民俗風情。
故事就在這樣一個如詩如畫,美好如“烏托邦”的世界中展開,這里不僅有人性美、人情美,還有歲月靜好。然而,正是在這樣的歲月靜好中,沈從文給讀者們呈現(xiàn)了一系列充滿哀傷的悲劇。翠翠的父母因為愛而不得,還未結婚,就在名聲和現(xiàn)實的矛盾之中雙雙赴死,這對苦命情侶的愛情為整部小說奠定了悲劇的感情基調,也暗示了翠翠愛情故事的悲劇結局。在情節(jié)的步步推進中,天保的意外死亡,儺送的執(zhí)著出走,皆非出于他人逼迫。這是人性的真、善、美與現(xiàn)實無法統(tǒng)一時,引發(fā)的一種必然悲劇、必然沖突。這種沖突不是發(fā)生在人與人之間,而是發(fā)生在這個小世界里每一個人的內心的。
小說《邊城》里最核心的問題是:老船夫爺爺如何安排翠翠的婚事。翠翠向往愛情,但因為過于謹慎,天保和儺送兩兄弟因為親情原因,又未能采取正確的方式表露心跡,兩個兄弟之間的競爭也充滿了純潔的孩子氣。這種情感局面源于人性美中最質樸的部分—羞澀、謙和,以及對親情的重視。在老船夫的幾次詢問之下,在那個封閉的時代,對愛情羞澀懵懂的孫女翠翠始終未拿出一個明確的態(tài)度,這也使得包括船總順順在內的兩個家庭都陷入困惑之中,并最終引發(fā)了天保死亡的悲劇,從而造成了整個故事的愛情悲劇,以及爺爺因為孫女翠翠愛情未成功,在雷雨夜遽然去世的親情悲劇。
在《邊城》中,翠翠的愛情悲劇,由天保和儺送兩兄弟的謙讓導致,從愛情產生到因親情導致愛情失敗,再到爺爺因孫女愛情失敗而離世,這種愛情和親情的雙重悲劇,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深入,更加深了最后無依無靠的翠翠其人生命運的不可捉摸。小說在展現(xiàn)弱小女子翠翠悲劇命運的同時,也展現(xiàn)了沈從文悲天憫人的胸懷。
二、情與景交融的悲劇意識
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尤其是小說創(chuàng)作中,講求“一切景語皆情語也”,這種情景交融、景情相生的寫法,在小說里極為常見。小說里的景物描寫,可以渲染環(huán)境氣氛,展現(xiàn)人物性格,同時又是人物內心悲喜情狀的投射,這是小說中景物描寫所承擔的常見功用。
在小說《邊城》里,景物描寫隨處給人以淡遠、凄清之感。這點在同時代的同類作家中也很罕見。在同一時代的鄰國日本,川端康成寫出了《雪國》,通過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沈從文與川端康成所采用的寫景手法極為相似。這種手法在近代日本文學理論界被稱為“物哀”,中國稱之為“物感”,是指人心接觸外部世界時,觸景生情,感物生情,心有所動,有所感觸,而自然涌出的情感,或喜悅,或憤怒,或恐懼,或悲傷,或低回婉轉,或思戀憧憬,統(tǒng)而言之就是“情景交融,真情流露”,是一種天人合一的理念。
在小說《邊城》中,沈從文的每一處景物描寫都樸實無華,純凈美好,他并不直接使用擬人、通感之類的修辭手法來傳遞人物濃烈的情感。正是因為如此,沈從文筆下的景物描寫往往會打上一層凄涼的底色,這種淡淡的凄涼,又讓人產生莫名的心疼之感。例如,沈從文描寫了翠翠家附近的風景,繼而直接點出了翠翠心底莫名的惆悵:“黃昏照樣的溫柔、美麗和平靜。但一個人若體念到這個當前一切時,也就照樣地在這黃昏中會有點薄薄的凄涼?!?/p>
很顯然,能感知這種凄涼的并不僅僅只有翠翠,每一個置身其中的人都能感知到這種無言的凄涼。“水”的意象天然具有凄涼感,山中月夜,秋蟲聲聲,以動景寫靜景,凄涼之感更加濃重。在這種閉塞的小世界中,祖孫二人在相依為命的情況下,雖然并無物質生活匱乏的悲苦,但是這種凄清的環(huán)境,已經奠定了小說凄涼的基調。沈從文看似不經意地勾勒出翠翠在白塔下午睡的場景,竹林、竹林里的竹雀,以及鳥類的啼鳴,山鳥歌聲在翠翠夢里浮著,做的夢也都是荒唐的夢,但實則在夢境中,這些景物又展現(xiàn)了翠翠懵懂的愛情心理。
夢是一種潛意識,弗洛伊德說:“每個夢都是愿望的實現(xiàn),即以偽裝形式表達或者滿足某種無意識的欲望。正是夢的這一個特性使它成為通向無意識的捷徑。”因此,夢是受壓抑的情感得以宣泄的渠道。翠翠在鳥鳴聲中入眠,連夢都是荒唐的。而翠翠在儺送的歌聲中入眠,夢里則是跟著歌聲飛到對溪懸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用翠翠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我睡得真好,夢得真有趣”,在潛意識里,翠翠向往著有追求者為她唱歌,向往著依照當?shù)孛袼罪L情,擁有美好的愛情,進而走入自己的婚姻。因此,這夢就是翠翠無聲的憧憬。而“飛到對溪懸崖半腰”,在現(xiàn)實中只是一種幻想,這也隱喻著翠翠的幸福將以悲劇收場。在故事最后,翠翠的爺爺老船夫去世那天的暴雨、洪水、白塔的倒掉,是整部小說的高潮,是整部小說戲劇沖突的總爆發(fā)。同時,也是對整個故事的悲劇性結局的整體隱喻,翠翠不僅失去了愛情,也失去了親情,令人扼腕嘆息。
三、相互關愛的人文價值
在小說《邊城》中處處可見翠翠內心的猶疑、懵懂,就連看到夕陽時感受到凄涼,也是從翠翠的切身感受寫起。但從故事情節(jié)來看,最先感受到凄涼的應該是翠翠的祖父—老船夫,對女兒的不幸遭遇保持著平和樂觀的心態(tài)。
這種無言,是一種堅強,也是一種態(tài)度,那就是對女兒無比寬厚的關愛。這種無言的表達,在文本中還有多種。例如,當天保意識到自己唱歌比不過儺送時,他選擇了無聲地退出;當老船夫去世時,船總順順和楊馬兵等人周到地為他料理喪事。這都顯示了在邊城這個地方,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關愛,相互幫助,以及和諧的人際關系。
世外桃源也有生老病死,也有諸多人生苦難。所不同的是,世外桃源里呈現(xiàn)的是“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的社會氛圍。而在小說《邊城》中,人物之間不是在悲劇的基礎上,為追究責任而互相攻擊,不是為私欲而費盡心機。小說《邊城》的人物中,無一人不可愛,無一人不閃現(xiàn)人性之光,沈從文勾畫的這種“烏托邦”式的理想世界,在同一時期中并不多見??梢?,沈從文敏銳地發(fā)現(xiàn),悲劇的誕生并不是人主觀故意的行為,很多時候是時代的因素、環(huán)境的因素造成的。
通常世態(tài)的炎涼,多半是人與人之間互相傾軋、互相攻擊造成的,單純自然災害或生離死別帶給人的傷害往往有限。在小說中,老船夫的去世,使邊城這個地方淳樸的民風得到進一步的彰顯。船總順順和老馬兵安慰翠翠時,都用了“一切有我”,這四個字令人動容。尤其是老馬兵不放心翠翠,小心監(jiān)視,暗中保護,好言安慰,這使得文本在凄涼之外,又多了一層人性關懷。
悲劇,是人生的一部分,任何人都無法擺脫。但在現(xiàn)實生活里,伴隨悲劇而來的,往往是嘲諷、抱怨、攻擊。例如,這種寫法在魯迅的《孔乙己》等諸多諷刺小說中頗為常見。而在《邊城》里,人物之間非但沒有費盡心機的較量,就連老船夫的后事都會被認真安排。人性閃耀光芒的可貴之處,在于所有人都有著平和的心態(tài),在于人與人之間互相關愛與疼惜的人文關懷。沈從文在十四歲時就離家參軍,他“過早面對社會的殘酷和周圍生活的愚昧,使他以后將‘殘酷’‘愚昧’寫入作品時消除了任何炫耀獵奇的可能,反形成了一種追求美好人生、善良德行的品格”。因此,在他的文本中,對人性的真、善、美以及人文價值都有著顯著的贊揚。
對現(xiàn)代人來說,小說《邊城》所呈現(xiàn)的理想世界虛幻而遙遠,對于很多人來說,純真、質樸的人性之美,越來越稀缺。在當下,對于價值觀失衡問題,人們往往將責任歸咎于社會、文化、環(huán)境等,于是有些人的價值導向逐漸轉為功利,轉為濃烈的戾氣。小說《邊城》的經典意義在于,它依然能夠提醒我們應重新審視當下的生活和價值觀念,重新審視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小說《邊城》告訴我們,真、善、美本就根植于人性之中,與物質生活條件優(yōu)越沒有任何關系,僅僅是人與人之間對美好事物的執(zhí)著堅守。即或是悲劇,也會在人與人的互相扶持中,點亮一盞燈,從而走向一個嶄新的日子。在小說的結尾處,渡口被重建起來,被洪水沖壞的白塔也重新修好,也隱喻著邊城將延續(xù)它靜好的歲月,這在翠翠的人生悲劇下,又給人新的希望。至于儺送是否歸來,則是對無法預知的未來所發(fā)出的一句凄美的嘆息。這就是沈從文的獨到之處,整部小說沒有撕心裂肺的痛,卻給人一種淡淡的哀傷和深深的沉思,這種悲劇美便是小說《邊城》的風格,也是沈從文作為作家所展示出來的悲天憫人的胸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