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寬
(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 100871)
北宋大中祥符四年(1011年),姚鉉《唐文粹》編成。這部聲稱“纂唐賢文章之英粹”[1]的唐代文學總集,卻未收錄王勃的《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即《滕王閣序》),此舉令人頗為不解。自此以后,不少學者對姚鉉的“遺珠之由”提出了各種猜測,葉大慶在《考古質(zhì)疑》“絲竹管弦與三秋九月”條中如是說:
王右軍《蘭亭序》不入《文選》,王勃《滕王閣記》不入《文粹》,世多疑之?!抖蔟S閑覽》謂“天朗氣清”乃是秋景,“絲竹管弦”語為重復。大慶竊謂自古以清明為三月節(jié),則是時天氣固清明矣。而《宣紀》神爵元年三月詔曰:“天氣清靜,神魚舞河。”然則所謂天朗氣清何足為???《前漢·張禹傳》曰:“后堂理絲竹管弦?!倍喙獭稏|都賦》亦曰:“陳金石,布絲竹,鐘鼓鏗鍧,管弦曄煜。”既曰絲竹,又曰管弦,此蓋右軍承前人之誤,要未可以分寸之瑕而棄盈尺之夜光也。乃若王勃之文,或者謂“時當九月,序?qū)偃铩?,言九月則三秋可知,此與“絲竹管弦”同一病也。況豐城劍氣,上沖牛斗,而星分翼軫,分野尤差。然大慶考之:《唐書·勃傳》,九月九日,都督大宴滕王閣,時勃乃作序。夫唐人以上巳與重陽為令節(jié),都督既于是日啟宴,勃不應止泛舉九月。蓋月字乃日字之誤也。且既言九月又言三秋,是誠贅矣。如云九日則不可無三秋字。今之碑本乃郡守張公澄所書,亦誤以九日為九月。訛謬相承,遂致勃有重復之病。至于豫章之地,昔人所謂吳頭楚尾,按《漢書·地理志》:楚地翼軫分野。既曰楚尾,則“星分翼軫”,豈為深失?要之,勃所作序,實近乎俳,然唐初之文大抵如此。至韓昌黎始變而為古文爾,又豈容遽以是黜之?然則二文之不入《選》《粹》,毋亦蕭統(tǒng)、姚鉉偶意見之不合,故去取之過苛歟?雖然,二子之文不入《選》《粹》而傳至于今,膾炙人口,良金美玉,自有定價,所謂瑕不掩瑜,未足韜其美也[2]。
葉氏由時人猜測“《蘭亭集序》不入《文選》”是因為“天朗氣清”不合時景,“絲竹管弦”犯了語意重復之病,便聯(lián)想到王勃的《滕王閣序》,其中“時維九月,序?qū)偃铩痹跁r人看來也有同樣的“瑕疵”,而《滕王閣序》也未收入《唐文粹》這樣權(quán)威的文學總集①,從而將二者聯(lián)系起來,以為“《序》不入《粹》”也是因為“重復之病”。
細繹葉氏對“時維九月,序?qū)偃铩本涞睦斫猓覀兛梢詮闹刑釤挸鲆韵聝蓚€基本觀點。(1)“三秋”乃“九月”之意,如為“月”字,二者確實同義重復。(2)但王序原文寫作“時維九日”,而非“時維九月”,張公澄所書碑文誤以“九日”為“九月”,以至于訛謬相承,導致“重復之病”。后世不少學者在注解《滕王閣序》時接受了葉氏的說法,然而始終未見有人對之進行細致的辨正。鑒于此,本文將以葉氏這兩個觀點為線索,對“時維九月,序?qū)偃铩钡淖至x作一番考察。
在討論“九月”與“三秋”是否同義重復之前,有必要先對“時維九日”說作出回應與判斷。
有關王勃詩文集的版本情況,學界已有梳理,這里略作介紹。明代以來,唐宋舊本均已亡佚,通行的王勃詩文集主要有三種:明崇禎年間張燮所編十六卷《王子安集》(上海涵芬樓有影印江南圖書館藏明張紹和刊本)、清項家達合刻《初唐四杰集》(收入《四部叢刊》),以及清同治十三年蔣清翊所作《王勃全集箋注》(光緒九年蔣氏雙唐碑館刊本)。三者取材大都源于《文苑英華》,然今存宋版《文苑英華》已殘缺,且其中王勃詩序的部分也已佚失。但是這部分保存在了明隆慶刊本《文苑英華》中。而據(jù)日本學者道坂昭廣的研究,張燮、項家達和蔣清翊所編王勃詩文集很可能采用的是隆慶本[3]。除此之外,現(xiàn)藏于日本奈良正倉院的《王勃詩序》也是近年來頗受學界關注的一個版本。該本為手寫本,載錄王勃詩序41 篇,其中有20 篇為其他刊本所無。卷末題有“慶云四年七月廿六日”和“用紙貳拾玖張”的按語。學界普遍斷定其為日本慶云四年(唐中宗景龍元年)的日本人重抄本[4]。因此,正倉院本《王勃詩序》是目前已知王勃著作的最早版本,極具文獻價值。
那么,“時維九月”句在王勃著作的各個版本中,文字上是否存在差別呢?筆者查閱了幾個主要版本,詳見表1。
表1
首先,我們發(fā)現(xiàn)此句第二字存在“維”“唯”“惟”三種寫法。據(jù)《王力古漢語字典》“維”條義項五曰:“語氣詞。①居句首?!诰泳渲?。《書·皋陶謨》:‘百工~時,撫于五辰,庶績其凝。’唐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時~九月,序?qū)偃??!庇衷唬骸霸谡Z氣詞上,三個字都通用?!保?]因此,三種寫法其實并不影響文意。再看第四字,英本、張本、項本、蔣本均寫作“月”,值得注意的是院本寫作“”。茲將院本“時維九月”句所在的“第十五紙”引錄如下,見圖1。
圖1 正倉院本《王勃詩序》第十五紙所載《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②
楊守敬《日本訪書志》卷十六曾著錄“《古鈔王子安文》一卷”,即院本《王勃詩序》,稱其“書法古雅,中間凡‘天’、‘地’、‘日’、‘月’等字,皆從武后之制,相其格韻,亦是武后時人之筆”[6]。而聯(lián)系院本的抄寫時間,我們也可以斷定“”是武周新字。
圖2
了解院本“月”“日”的書寫形態(tài)后,我們再來看《滕王閣序》“時維九月”句,如圖3 所示。
圖3
可以看出,第四字寫作“〇”中加“九”,與前面所舉8個圖例中“月”的寫法“”字完全相同,足證此句原文為“月”而不是“日”字。要言之,在現(xiàn)存王勃著作中,《滕王閣序》“時維九月”句第四字均寫作“月”,如果說張公澄碑文尚不足以令葉大慶信服的話,那么抄于王勃去世三十年后的《王勃詩序》寫作武周新字“”,無疑為“時維九月”添一新的力證。
以上是從文獻版本的角度對“時維九月”的文字所作的判斷。但是,即便如此,今人在為此句作注時,仍有以“月”為“日”者,比如許逸民說:“‘九月’,一說為‘九日’之誤,‘九日’即重陽節(jié),所以下句點明‘三秋’。如作‘九月’,則與‘三秋’語意重復?!保?5]吳云說:“九月:當是‘九日’之誤。夏歷九月九日,稱為‘重陽’,乃古風俗中‘登高’的日子。序:指春夏秋冬的節(jié)氣次序。三秋:秋天三個月,九月是第三個月,稱為‘三秋’。上句如說九月,下句又說‘三秋’,便成重復。”[16]而且,他們都特別點出“重陽”這一“重要信息”,吳云還將其與登高的風俗聯(lián)系起來。他們雖然沒有明確標明自己的依據(jù)來源,但顯然是接受了葉大慶《考古質(zhì)疑》的說法。葉氏援引《新唐書·王勃傳》為證,稱都督閻公正是在九月九日開筵會賓的,而唐人非常重視重陽節(jié),因此王勃不可能泛舉“九月”。這一論述看似合情合理,不過,檢閱史籍,有關《滕王閣序》創(chuàng)作本事的記載,最早見于五代王定?!短妻浴肪砦濉耙云淙瞬环Q才試而后驚”條,但未記日月。然此事并未寫入《舊唐書》,直到《新唐書》才載入其中,而且相比于《唐摭言》更為簡潔。值得注意的是,《新唐書》出現(xiàn)了王勃作序的具體時間——“九月九日”。我們知道,《舊唐書》編定于五代后晉開運二年(945年)[17];《唐摭言》的成書時間,據(jù)清人劉敏崧考證,約成于后梁末帝貞明二年(916年)九月之后至三年七月之前[18];至于《新唐書》,則于嘉祐五年(1060年)完成[19]。由此可以推斷,《新唐書》對于王勃作序本事的記載,應源于《唐摭言》,然“九月九日”卻是后者所無,不知所據(jù)。對此,俞平伯先生辨之甚詳,惜乎后人罕有關注,茲具引如下:
《考古質(zhì)疑》曰:“《唐書·勃傳》……”會稽平氏安越堂評本《古文觀止》,即用其說,改九月為九日。今按葉說殆非也。重九宴滕王閣未見唐人記載,《摭言》不言月日,舊書亦無其文,至新書始有之耳。此文原題《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不言九日也。文中亦無點綴重陽佳節(jié)風物處,僅言十旬休暇,亦不知其為上浣中浣抑下浣也。疑新書亦依據(jù)后來傳說,或徑就“十旬”句敷衍之,非另有所據(jù)。再觀勃詩之詠九日者,如《九日》、《蜀中九日》、《九日懷封之寂》(本集卷三),皆題目分明,不泛言秋日也,詩中咸質(zhì)言之,不含混也。詩文相較,則洪府勝會只在九月而不必在九日,明矣,未可據(jù)新書以改序文也。以為碑文亦誤固非,以為勃不應止泛舉九月,尤非也[20]。
俞說甚是??梢姡瑹o論是從文獻版本的角度,還是從王勃詩文本身,都找不到可靠的證據(jù)以支持葉大慶“時維九日”的說法。
既然“時維九月”不存在異議,那么是否意味著“序?qū)偃铩北闩c前半句有“重復之病”呢?筆者在查閱各類選本后,發(fā)現(xiàn)今人對“三秋”的注解存在差異,見表2。
表2
續(xù)表2
概言之,今人對“三秋”的解釋可分為兩種:一種認為指秋季的第三個月,即季秋;一種認為是孟秋、仲秋、季秋的合稱,指秋季。
那么,“三秋”到底是指“季秋九月”還是“秋季”呢?筆者以為,在評判“九月三秋”重復之病之前,必須先對“三秋”的含義作出正確的解釋。為此,筆者檢閱了目前通行的幾種古代漢語詞典③,發(fā)現(xiàn)編纂者對于“三秋”的解釋大同小異,基本不出以下四個義項:(1)三個季度,九個月;(2)三個秋季,代指三年;(3)秋季的三個月,秋季;(4)秋季的第三個月,九月、季秋。特別需要注意的是,今人在解釋“秋季的第三個月”這個義項時,都援引了“時維九月,序?qū)偃铩本?,無一例外。但是,九家中有八家都只舉了這一例,可以說是“孤證”,另外一家還舉了杜甫“香稻三秋末,平田百頃間”(《茅堂檢校收稻·其一》),然此“三秋”也并非特指九月,而是泛指秋季[21]。誠如是,便不免讓人質(zhì)疑“季秋”這一義項的可靠性。
鑒于此,筆者檢索了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發(fā)現(xiàn)唐前詩文共有29 處提及“三秋”一詞,其中文有12 處,詩有17 處,茲具引如下:
泳溺水。越炎火。窮林薄。歷隱深。三秋乃獲。(傅毅《七激》)
當三秋之盛暑。陵高木之流響。(班昭《蟬賦》)
三秋迭運。初寒履霜。(胡濟《黃甘賦》)
安弱體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陶潛《閑情賦》)
爰念初離。三秋告暮。(釋慧琳《龍光寺竺道生法師誄》)
恨九重兮夕掩。怨三秋兮不同。(蕭繹《對燭賦》)
一嘆分飛。三秋限隔。(蕭統(tǒng)《錦帶書十二月啟·南呂八月》)
一日三秋。不足為喻。(何遜《為衡山侯與婦書》)
離親懷土,一日三秋。拘網(wǎng)立匏,朝不謀夕。(魏收《為侯景叛移梁朝文》
三秋不沐。實荷今恩。(庾信《謝滕王賚巾啟》)
昔仙人道引。尚刻三秋。神女將梳。猶期九日。(庾信《為梁上黃侯世子與婦書》)
三秋云薄。九日寒新。(庾信《至仁山銘》)
別如俯仰。脫若三秋。(曹植《朔風詩》)
三秋猶足收。萬世安可思。(陸機《挽歌詩三首》其一)
終朝之思。三秋是踰。(鄭豐《答陸士龍詩四首·中陵》)
一日為三秋。歲況乃三年。(張載《贈虞顯度詩》)
華茂九春。實繁三秋。(潘尼《贈司空掾安仁詩》)
一日不見。情兼三秋。(孫綽《答許詢詩》)
四時推遷迅不停。三秋蕭瑟葉辭莖。(謝惠連《燕歌行》)
蕭條萬里別。契闊三秋分。(劉鑠《代收淚就長路詩》)
欲寄一行書。何解三秋意。(何遜《從主移西州寓直齋內(nèi)霖雨不晴懷郡中游聚詩》)
越咫尺而三秋。度毫厘而九息。(蕭統(tǒng)《細言》)
律改三秋節(jié)。氣應九鐘霜。(王褒《九日從駕詩》)
秩滿三秋暮。舟虛一水濱。(陰鏗《罷故章縣詩》)
良人萬里向河源。娼婦三秋思柳園。(張正見《賦得佳期竟不歸詩》)
逶迤百尺樓。愁思三秋結(jié)。(江總《長相思二首》其一)
數(shù)載辭鄉(xiāng)縣。三秋別親友。(孫萬壽《遠戍江南寄京邑親友》)
絕漠三秋暮。窮陰萬里生。(薛道衡《出塞二首》其二)
零落三秋干。摧殘百尺柯。(虞世基《零落桐詩》)
可以發(fā)現(xiàn),唐前文人在使用“三秋”時,或用《詩經(jīng)·采葛》典,表達思念深切;或代指三年;或指秋季。應該說,沒有一處有確切的證據(jù)表明是特指九月的④。所以,我們可以肯定地推斷,唐代以前“三秋”并無“季秋”之意。
再者,我們在盧照鄰、楊炯、駱賓王的詩文中,也可以找到“三秋”的用例⑤:
直發(fā)上沖冠,壯氣橫三秋。(盧照鄰《詠史四首》其四)
三秋違北地,萬里向南翔。(盧照鄰《同臨津紀明府孤雁》)
三秋北地雪皚皚,萬里南翔渡海來。(盧照鄰《失群雁》)
虜騎三秋入,關云萬里平。(盧照鄰《雨雪曲》)
愿逐三秋雁,年年一度歸。(盧照鄰《昭君怨》)
萬里同為客,三秋契不凋。(盧照鄰《還京贈別》)
三秋方一日,少別比千年。(楊炯《有所思》)
路三秋別,江津萬里長。(楊炯《送臨津房少府》)
嘆搖落于三秋,委貞芳于十步。(楊炯《庭菊賦》)
三秋客恨,長懷宋玉之悲。一面交歡,暫雪桓譚之涕。(駱賓王《靈泉頌》)
荒徑三秋,蔓草滋于舊館。頹墉四望,拱木多于故人。(駱賓王《與博昌父老書》)
同樣,沒有一處是特指九月的。
更重要的是,在王勃詩文集中,除了“時維九月,序?qū)偃铩?,還有兩處寫到“三秋”,可作為內(nèi)證:
或三秋意契,辟林院而開襟?;蛞幻嫘陆唬瑪L云而倒屣。(《宇文德陽宅秋夜山亭宴序》)[22]
想衣冠于舊國,便值三秋。憶風景于新亭,俄傷萬古。(《江寧吳少府宅餞宴序》)[23]
例(1)敘寫宴集時與舊友重逢,心意相契,開懷暢敘,“三秋”典出《詩經(jīng)·采葛》,本指三季(一說三年)⑥,這里用來形容離別之久。例(2)抒發(fā)滄海桑田的歷史興衰之感,“三秋”后蔣清翊注曰“見《滕王閣餞別序》”[24],由此可知,蔣氏認為此處的“三秋”與“序?qū)偃铩钡摹叭铩蓖x。其在“序?qū)偃铩焙笞⒁冻鯇W記》云:“梁元帝《纂要》曰:‘秋曰三秋、九秋?!保?5]也就是說,兩處“三秋”均為“秋”的別稱。
徐堅《初學記》卷三“歲時部秋第三”所引梁元帝《纂要》原文如下:
梁元帝《纂要》曰:秋曰白藏,亦曰收成,亦曰三秋、九秋、素秋、素商、高商。天曰旻天。風曰商風、素風、凄風、高風、涼風、激風、悲風。景曰朗景、澄景、清景。時曰凄辰、霜辰。草曰衰草。木曰疏木、衰林、霜柯、霜條。七月孟秋、首秋、上秋、肇秋、蘭秋。八月仲秋,亦曰仲商。九月季秋,亦曰暮秋、末秋、暮商、季商、杪秋,亦曰授衣,亦曰玄月[26]。
除“三秋”以外,秋還有“九秋”“素秋”“素商”“高商”等別稱。值得一提的是,這里還提到了“九月”的別稱,有“季秋”“暮秋”“末秋”“暮商”“季商”“杪秋”“授衣”“玄月”,但沒有“三秋”。另外,我們還可以對比一下《纂要》所載其他三季的別稱:
春曰青陽,亦曰發(fā)生、芳春、青春、陽春、三春、九春。夏曰朱明,亦曰長嬴、朱夏、炎夏、三夏、九夏。冬曰玄英,亦曰安寧,亦曰玄冬、三冬、九冬。
與“秋曰三秋”相似,春曰三春,夏曰三夏,冬曰三冬。那么,這一“命名法則”是怎樣的呢?筆者在另一部同名《纂要》中找到一條線索:
一時三月謂之三春,九十日謂之九春[27]。
這段文字出自《文選》卷十八所載嵇康《琴賦》“若夫三春之初”的李善注,并未注明作者,但是無妨。據(jù)此可知,春季有三個月,故稱三春;春季共九十日,故稱九春。那么以此類推,“三夏”“三秋”“三冬”名稱的由來,也是同一道理。既然如此,則“三秋”是指秋季三個月,而非季秋。至于宋人所謂以“三秋”代指“九月”,疑是后起之義。
這里有必要提一下《纂要》。所謂“纂要”,就是廣采諸書,纂集精要,匯輯百科知識,供學者作文、談論之用,類似于陸機《要覽》“集其嘉名,取其連類”[28],是具有類書性質(zhì)的典籍。除梁元帝以外,戴安道、顏延之、何承天亦有《纂要》著錄于史籍,據(jù)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經(jīng)編小學類·纂要序》:“《唐志》載顏延之《纂要》六卷,諸書引者亦多作顏延年,唯徐堅《初學記》引《纂要》,復引梁元帝《纂要》。”[29]不管是顏延之、梁元帝各自著有《纂要》,還是梁元帝對顏延之《纂要》有所增補,可以肯定的是,二書在唐代均有流傳。
由以上論述可見,唐前詩文中本就不存在以“三秋”代指“季秋”的用例,王勃在使用“三秋”一詞時,自然也不可能是今人所注的“九月”。如此看來,雖說蔣注常因饾饤瑣碎、穿鑿附會而為人詬病,但是就“三秋”而言,無疑是準確無誤,令人信服的。
厘清了“三秋”的含義,宋人所謂“時維九月,序?qū)偃铩钡摹爸貜椭 北悴还プ云屏?。至于宋代以來眾說紛紜的“《序》不入《粹》”之公案,無疑與姚鉉志在恢復古道、力圖通過選文來反對浮艷文風有關?!端膸烊珪偰刻嵋ぬ莆拇狻吩唬骸笆蔷幬馁x惟取古體,而四六之文不錄;詩歌亦惟取古體,而五七言近體不錄……蓋詩人儷偶,莫盛于唐。盛極而衰,流為俗體,以莫雜于唐。鉉欲力挽末流,故其體例如是。”[30]此論頗為中肯,無須贅言。
注釋:
①姚鉉在《唐文粹序》中還暗示己編有后繼《文選》之意:“豈唐賢之文,跡兩漢、肩三代,而反無類次以嗣于《文選》乎?”(見姚鉉《唐文粹序》,陳伯海主編《唐詩文獻集萃(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 241 頁)
②本文所引《王勃詩序》圖片均由正倉院官網(wǎng)檢索而得,網(wǎng)址鏈接:https://shosoin.kunaicho.go.jp/treasures.id=0000011863&index=0。另外,亦可參看奈良國立博物館《平成七年正倉院展目錄》(奈良國立博物館,1995年)、[日]道坂昭廣《正倉院藏〈王勃詩序〉??薄じ戒洝罚ㄏ愀鄞髮W饒宗頤學術(shù)館,2011年版)。
③筆者檢閱了以下9 種古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辭書研究中心修訂的《古代漢語詞典》(第2 版)(商務印書館,2014年3 月第2 版)、曾林主編的《古代漢語詞典》(全新版)(四川辭書出版社,2015年 6 月第 1 版)、祝鴻熹主編的《古代漢語詞典》(修訂本)(四川辭書出版社,2005年10 月版)、中華書局編輯部主編的《中華古漢語詞典》(中華書局2006年9 月第1 版)、漢語大詞典編纂處編著的《古代漢語詞典》(四川辭書出版社,2019年 6 月第 1 版)、時海成編著的《學生古漢語常用詞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年9月第1 版)、蔣紹愚、張萬起主編的《商務館學生古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17年 7 月第 1 版)、陳濤主編的《古漢語常用詞詞典》(語文出版社,2006年 1 月第 1 版)、徐復等編的《古代漢語大詞典(辭海版)》(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年 5 月第 1 版)。
④王褒《九日從駕詩》:“律改三秋節(jié),氣應九鐘霜?!薄端囄念惥邸贰冻鯇W記》《太平御覽》均將此詩列入歲時部“九月九日”條下,可知此詩作于重陽節(jié)。然而“三秋節(jié)”是由“三秋”和“節(jié)”兩個義素臨時組合而成,本意應理解為秋天的節(jié)令,在這里特指重陽節(jié)。因此,“三秋節(jié)”的“三秋”仍是秋季之意。
⑤所引盧照鄰、楊炯、駱賓王詩文出自彭定求編《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董誥編《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另,楊炯《有所思》詩又收入蔣清翊《王子安集注》,今從《全唐詩》。
⑥《詩·王風·采葛》:“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孔穎達疏:“三章如此次者,既以葛、蕭、艾為喻,因以月、秋、歲為韻。積日成月,積月成時,積時成歲,欲先少而后多,故以月、秋、歲為次也。臣之懼讒于小事大事,其憂等耳,未必小事之憂則如月,急事之憂則如歲。設文各從其韻,不由事大憂深也。年有四時,時皆三月,三秋謂九月也。”(見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龔抗云等整理,劉家和審訂:《十三經(jīng)注疏(標點本)·毛詩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 266~267頁)一說指三年,俞樾《古書疑義舉例·以小名代大名例》:“又有舉小名以代大名者。《詩·采葛篇》:‘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即三歲也。歲有四時而獨言秋,是舉小名以代大名也?!稘h書·東方朔傳》:‘年十三學書,三冬文史足用?!?,亦即三歲也。學書三歲而足用,故下云‘十五學擊劍’也。注者不知其舉小名以代大名,乃泥冬字為說,云‘貧子冬日乃得學書’,失其旨矣?!保ㄒ娪衢械龋骸豆艜闪x舉例五種》,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 54~55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