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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車暫借問

      2022-04-21 07:14:50徐小雅
      關(guān)鍵詞:李璐廁所母親

      徐小雅

      “只見路過某一舍,幾個牧童正吹笛,說這村落叫作快樂……”在封上門點燃炭的那一瞬間,陸心怡感到快樂嗎?最終她有沒有擁抱那個失散許久的男孩?她能否憑借一己之力闖出那無物之陣?

      我快睡著的時候微信提示音忽然響了。我努力睜開眼睛,好使自己能從沉重的頭痛中清醒過來。頭痛可能是吃藥超量引起的。睡前我吃了一份曲舍林,因為我忘了自己飯后有沒有吃過。現(xiàn)在看來是吃過了。

      睡前打開的喜馬拉雅已經(jīng)停止播放了,我用這個app來聽小說,最近在聽托爾斯泰的《復(fù)活》。讀小說的男聲一本正經(jīng),聽起來很莊嚴,有一種秩序感,讓人感覺安全,我也因此得以減輕焦慮。凌晨三點,房間里了無生息。我打開微信,里面沒有信息,但通訊錄一欄出現(xiàn)了一個紅點。我點開一看,是陸心怡。申請好友的信息只有潦草的系統(tǒng)介紹:“我是來自群聊XX的鹿飲溪兮”,連真名也沒備注。我知道是她,我記得她的這個名字。我想了一會兒,通過了好友申請,發(fā)消息過去給她,你好嗎?等了幾分鐘,沒看到回復(fù)。我又發(fā)去一個表情,仍無人回應(yīng)。我于是作罷。情況也許是這樣:在這樣的夜晚,陸心怡因為某件事想起了我,但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畢竟我們已經(jīng)多年疏于聯(lián)系了。在這樣的前提下敘舊多少顯得矯情,我相信手機另一端的陸心怡也是這么想的。這種不遠不近的狀態(tài)讓我們保持自尊和安全。

      接下來的幾天,陸心怡沒有發(fā)來新的消息??臻e時我會想起她,偶爾翻翻她的朋友圈。她發(fā)的照片都是日常生活,種花、喝茶、讀書、練字,人從不出鏡。從近三個月的照片來看,她似乎住在鄉(xiāng)下。她所住的那間屋子深陷在山林之中。高低錯落的山頭種植著細瘦的竹子和速生桉,仿佛風(fēng)一吹就會獵獵作響。房子附帶一個簡陋的小院,里面種滿了各色的玫瑰。院子里拴著一條小狗,應(yīng)該還是之前她養(yǎng)的那條,但明顯已見老態(tài)。相比之下,幾年前她在市中心租住的那個套房奢侈得驚人。房租好幾千一個月,這在三線城市中幾乎是奇談,但她租得很干脆。那是一套略顯冷漠的房子。從客廳到臥房的所有家具都是所謂的北歐風(fēng)格,顏色寡淡,棱角分明,有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覺。這樣想來,這幾年的時間竟似乎有世紀之感。

      半個月后鹿飲溪兮終于發(fā)來消息,但是來信的人不是陸心怡,而是另外一個人。

      陸心怡照片中的老屋在鹿城靈峰縣城下屬的一個名叫明會的村子里。這個縣是國家級貧困縣,因為五年前一個著名影星投資的電影在這里取了景,縣城一夜之間成了熱門旅游景點。李璐說,就因為這個緣故,這幾年整個縣已經(jīng)基本脫貧,但一場疫情從天而降,出行無法實現(xiàn),旅游景點更是無法開放,財政也受到影響?!澳銇淼貌皇菚r候,冬天來好一些。十一月有紅薯節(jié)。這里的紫薯很好,又綿又軟。你想要的話,以后我可以給你寄?!崩铊凑f。她長得瘦而黑,臉很小巧。給我發(fā)消息的就是她。她自稱是陸心怡的朋友。

      進村的路并不好走。從縣城出發(fā),大約行半小時公路就會抵達鎮(zhèn)上。前幾天剛下過暴雨,李璐從車站接到我的時候雨還在下。路面上到處是山體滑坡留下的痕跡。積水很深,車開快一些就會濺起很大的水花。要命的是這天還碰巧遇上趕集。豬肉、蔬菜、水果胡亂擺放,有駝背的婦人穿戴雨衣和斗笠在車前面踽踽前行。我們不好按喇叭讓她們走開,只得尾隨在后,速度慢得像是爬行。李璐告訴我說這一段路都是如此,縣城還好些,通往明會的路只會更糟。山路一面靠山,一面直接挨著懸崖,沒有任何保護措施。道路曲曲折折,又長又窄,行車常有盲點,所以,在靠近轉(zhuǎn)彎口的時候就得開始打喇叭,一直按到通過彎道為止。因為都不太熟,我們的對話都保持在禮貌的范圍之內(nèi)。李璐沒有問我與陸心怡是怎么認識的,我也沒有。漸漸的,我們再沒有什么話可以說。李璐打開了廣播。廣播里放的是當(dāng)?shù)氐囊粋€逗笑節(jié)目,主持人用帶著地方口音的普通話講笑話。我覺得有些悶,打開了窗子。清涼的雨絲順著縫隙飄了進來。即將入夏,空氣中有一股太陽暴曬后的潮熱味道。南方城市仿佛都是如此,氣候似乎永遠只有夏冬兩季,春天與秋天仿佛一層薄薄的窗戶紙,一捅就破了。

      這樣熱的天氣,尸身無法存放太久,陸心怡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有了味道。房間里沒有任何打斗或掙扎的痕跡,警方初步判斷是自殺,解剖結(jié)果也驗證了這個判斷。窗戶被嚴絲合縫地封閉過,李璐到的時候,費了好大的工夫才破門而入。屋內(nèi)收拾得整齊、空蕩,一股潮濕的煙味還未完全散盡。送到火葬場,對方說必須由直系親屬在場才能火化。李璐只得托關(guān)系找了社區(qū)和街道,拿到了一份工作人員證明,這樣才得以親自送陸心怡最后一程。她為什么會選擇燒炭這種方式來結(jié)束生命我不得而知,或許是貪戀熟睡的感覺。她有很嚴重的神經(jīng)衰弱,睡眠很淺,稍有動靜就會立刻醒過來,然后再也無法入睡。

      遠處的群山籠罩在一層薄霧之中。暮春時節(jié),在這個地方,傍晚大雨過后必然是一片宇曖微霄的景色。道路兩旁的房屋無一例外地混合了兩種方式,下半是鄉(xiāng)村常見的水泥磚瓦式,屋子的上半部分都是中國典型的傳統(tǒng)房屋樣貌,是木制的,四面房檐都有一小截木頭垂直而下,上面雕刻著燈籠形狀的圖案。狹窄的小鎮(zhèn)道路坑坑洼洼,人們撐傘在集市上慢慢穿行而過,竟讓人生出一種江南小鎮(zhèn)的錯覺。又行了一段,對面駛來一輛越野,對著路上行人瘋狂按喇叭。行人如裂開的流水般自動分成兩段,我們也終得以快速通過。經(jīng)過了一座風(fēng)雨橋,路變得愈加難走。暴雨澆灌的路面還未干透,坐在車里,我甚至能夠通過顛簸的程度感知到路面的泥濘和黏滯。大約又走了一個小時,路面好轉(zhuǎn),一些磚瓦建造的房子逐漸出現(xiàn)在視野中。我們行駛到一個類似停車場的平臺上,李璐停了車。她告訴我說,再往上車子過不去了,只能徒步。不過不遠,只有四五百米的路程。

      陸心怡是父親拜把兄弟的女兒。陸心怡的父親,那個被我叫作“八叔”的男人很早轉(zhuǎn)業(yè)下海,和妻子一道在廣州做生意。所以,陸心怡童年的大半時光都是在我家度過的。那時父親還未轉(zhuǎn)業(yè),在部隊任職。我們家在軍區(qū)家屬院的深處,房子正對著一片荒地?;牡厣系碾s草被孩子們踩得只剩根莖,地面上零散地立著幾根鐵柱,之間有鐵絲相連。陽光熾烈的天氣,草地上就曬滿了花花綠綠的被子。草地左側(cè)是一排車庫,大多數(shù)時候停滿了軍用卡車。其中有一輛卡車是廢棄的,車斗里裝滿了稻草,我和陸心怡經(jīng)常跑到卡車上玩。有時就直接躺在稻草中睡著了,快到吃飯時,母親獅吼一般地叫喚我們的名字,這時我們才從卡車上翻身下來,到家之后,免不了挨一頓罵。但挨罵的總是我。我爬樹、翻墻、和大院里的孩子們打架,在母親眼中就是個野人。而陸心怡總是清爽干凈,雖然她身上總伴隨著一股若隱若現(xiàn)的騷味。她更喜歡被子和稻草,這一點和她的長相有些不符。她長得很中性,像個清秀的男孩子。

      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能清楚地記得陸心怡住進我們家那天的場景。她留著一個西瓜頭,一件短袖T恤扎在短褲里。一周前她的父親剛剛過世。陸心怡比同齡的孩子要高,生得又瘦,看起來微微有些駝。父親說讓陸心怡和我睡一個房。我指著她大喊:“他是男的!”陸心怡臉紅了。母親說:“亂說什么,她是女的?!标懶拟哪槹琢?。我想不通陸心怡的母親為什么會選擇將她寄養(yǎng)在我們家。她有爺爺奶奶,他們除了陸心怡沒有其他的孫輩。因此,陸心怡的媽媽大可以請兩位老人進城來照顧她的生活。但她似乎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么一點。父親他們也好像從來沒想到要這么去建議她。于是,陸心怡就這么在我家住了下來。

      院子里同齡的孩子只有我和陸心怡兩人,所以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待在一起。陸心怡總是怯生生地跟在我身后一聲不響。我爬樹、上卡車、翻墻,她多數(shù)都是站在低處向上仰視。有一次我爬到樹上攀折水瓜,陸心怡在樹下大喊:“曉路,你快點下來,再不下來我就告訴干媽了。”我并不睬她。我在寬厚的樹枝之間來回穿梭,找到穩(wěn)固點,然后用準備好的石片割斷干枯的藤蔓。她站在樹下,跟著我的方向不停地繞圈。我把摘下的水瓜直接扔到她的頭上。她不說話,只是咬緊下嘴唇。等我從樹上下來,陸心怡將水瓜抱在懷里,眼淚汪汪的。我看了很掃興,說:“你真煩人。下次不帶你了?!彼Я艘ё齑?,低下頭不說話。我對她說:“不許告訴我媽。要不然我就揍你?!?/p>

      她點點頭。我又補充道:“還有,不許你叫我媽干媽?!?/p>

      “那要叫什么呢?”

      “叫阿姨?!蔽覜_她吼道。

      雖然疫情早已得到了有效控制,但在明會,村人面對外來人員仍是如臨大敵。有李璐提醒,我提前準備好了核酸檢驗報告??吹綀蟾?,攔在村口的工作人員口氣緩和了些。聽說我是陸心怡朋友,態(tài)度熱情了起來。提到陸心怡他連連嘆氣,說:“真可憐,一個家人都沒有。疫情都熬過去了,還有什么活不下去的呢?”

      他走在前面,引我們?nèi)リ懶拟淖∷?。天氣陰著。山林深處傳來某種不知名的鳥的啁啾。霧很濃,氣溫也比鎮(zhèn)上要低。整個村子像一個巨大而無盡的洞,不斷往深處延伸。村里的道路仍是原始的石板路。石板大多已斷裂破碎,我們走在上面,不時會被路邊的野草濺濕鞋子。道路兩側(cè)的木樓被深淺不一的雜草包圍著?;蛟S是氣候常年潮濕的關(guān)系,每座木樓看起來都灰突突的,帶著一種似乎是霉變過后而產(chǎn)生的白色斑紋。

      再深入一些,道路兩側(cè)的房子挨得越發(fā)的近,幾乎要長在一起。從這里開始,我們不時會看到幾個游客模樣的人,也有背著畫架、看上去像是去寫生的學(xué)生。商住一體的店鋪也漸漸多了起來。有幾間房子木色很新,在一眾顏色暗淡的木樓中十分顯眼。李璐告訴我那幾棟都是民宿,其中一棟是陸心怡的。她是明會村第一個開民宿的人。民宿剛開始時只零星來一些寫生的學(xué)生或者畫家,2016年電影放映后,縣城作為取景地大火,連帶著下屬的村落也變得熱門起來。明會也是其中之一。一些嗅到商機的人紛紛仿照著陸心怡的設(shè)計開起了民宿,生意被搶走大半。但陸心怡似乎并不關(guān)心。她召集明會的婦女一同開了一間網(wǎng)店,售賣當(dāng)?shù)氐耐廉a(chǎn)和手工藝品,她負責(zé)打理網(wǎng)店、訂貨、發(fā)貨、處理糾紛,一個人幾乎干完了所有的事,每天忙得腳不著地。領(lǐng)路的工作人員告訴我說,我老婆也是跟著陸美女一起做生意的,這幾年也賺出了一兩間房,等再過一段,我們就到縣城里去買房子。他打開手機給我看他老婆做的繡品照片,罷了又開始感嘆,到底是為啥呢?

      陸心怡總是很忙。小時候忙著預(yù)習(xí)、寫作業(yè)、追在我媽身后幫她做家務(wù),之后忙著畫畫,忙著賣畫,忙著辦展,仿佛頭上懸著一把劍;或者更準確說,仿佛總是以此在隱晦地訴說什么。她是那種在長輩中人見人愛的小孩,成績好,聽話。但這樣的孩子在同齡人通常不會受歡迎,他們會嗅到她身上某種特殊的氣息,仿佛她頭上就刻著五個字:請來欺負我。陸心怡沒什么朋友——或許是因為她過于突出,或許是因為她身上自帶了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息。她一直跟著我,像我的一條尾巴。這種狀態(tài)在成人之后反而成了一種優(yōu)勢。她很少出現(xiàn)在社交場合,反而更容易產(chǎn)生遐想和神秘感。在畫畫這一行當(dāng)里,神秘感有時候是必須的。

      又走了一段,我們來到一段開闊的高地。陸心怡的院子就在這里。房子下方是一片茶園,綠色層層疊疊,有戴斗笠的女人們穿梭其間,輕輕揪下茶樹頂頭那一叢新芽。茶園往上大約三四百米的地方有一間小學(xué)。學(xué)校不大,只有兩三棟三層的建筑,一根旗桿立在操場正中,在細雨中反而顯得孤獨。一陣鈴聲響起,我開始聽見孩子的吵鬧聲。相比之下,陸心怡的房子就顯得衰老、破敗。院子里的那些植物正冒著新綠,但這依然無法掩蓋這幢房子的腐朽氣息。她既然有錢建民宿,為何不找一間好一點的房子?她不可能沒錢。那些年她賣畫賺發(fā)了。況且她又沒有什么燒錢的嗜好,比如炒股、收藏什么的,那些錢就算存在銀行里買保本基金,僅憑利息也能讓她過得很富足。我們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沒有說話??諝庵惺菨皲蹁醯闹参锱c泥土氣息,唯獨沒有人氣。我想起照片上出現(xiàn)的小狗,問李璐:“涂涂呢?”李璐說:“不知道。心怡被送去殯儀館那天就不見了,一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回來。”

      李璐走在前面,用鑰匙打開房門。木門發(fā)出重響,一股潮濕的霉味趁勢撲來。屋子里光線很暗。李璐打開了燈。房間里沒什么擺設(shè),一張桌子,兩排沙發(fā),靠墻的位置有一排三層的木制書架。墻上掛著幾幅她的畫。我在暗淡的燈光中認出曾經(jīng)見過的一幅,那幅畫起名為《同體》,是一個男女共生的人體畫像,這是她的成名作之一。其他畫作應(yīng)該是新作,我沒見過——我研究過她的每一幅畫。幾乎每一幅畫的內(nèi)容都是女人。嫵媚、妖嬈、柔弱,女性的特征近乎夸張地展現(xiàn)在人們眼前。這和她先前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大不相同。

      我隨意走著,依次打開有門的房間。屋子的一角有個很小的房間。我推開門,發(fā)現(xiàn)那是廁所。廁所里沒有燈,甚至沒有窗。唯一的一點亮光是從排氣扇的葉片縫隙中漏下來的。我站了一會兒,很快,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我逐漸辨別出洗手池、淋浴頭和便池。便池是個蹲坑,顏色很是暗淡。

      陸心怡從小就很怕上廁所。她剛到我家時,夜晚上廁所都要把我叫起來。當(dāng)時我家的房子格局不好。客廳外是一條長長的S形走廊,客廳和廁所各占S的兩端,也就是說,要上廁所,必須繞到走廊盡頭去。因此,母親晚上會在客廳里放一個尿盆,供一家人起夜使用。陸心怡從不在尿盆方便,即使天再冷,她也會從床上爬起來到走廊的另一頭去上廁所。她會在我睡得最深的時候把我叫起來:“曉路,醒醒,我想去上廁所?!?/p>

      “你上廁所就自己去啊,叫我干嗎?!?/p>

      “我害怕?!?/p>

      “上個廁所你怕什么,廁所又沒有鬼?!?/p>

      “你陪我去吧,求你了?!?/p>

      如果我不陪她去,她會一直站在那兒,也不說話,就那么哀求似的看著我,很瘆人。我把這事告訴母親,但母親會說,陪她上個廁所怎么了,你們是朋友,朋友之間應(yīng)該互相幫助。“互相幫助”,這是我少年時期最討厭的詞語之一,因為大多數(shù)時候只有幫助,而沒有“互相”。爸媽當(dāng)初愿意收養(yǎng)陸心怡或許就出于一種“互相幫助”。爸媽那個年代的人似乎樂于如此,他們樂于助人,不求回報,并且自然而然地認為我也應(yīng)該如此,不管我和陸心怡算不算得上朋友。如果我不那么做就會被他們認為是沒有同情心。我們這樣的人家怎么教出你這樣壞心眼的小孩。母親會說。話說到這里,語言像是棄守陣地一樣全面潰敗了。

      自從八叔過世后,我再也沒見過陸心怡的母親,從父母零星的對話中,我知道她接手了八叔的公司,然后失去了蹤影。她只出現(xiàn)于每個月我母親銀行卡變動的數(shù)字和一些新奇物品上。過年過節(jié)時,陸心怡的祖父母會從鄉(xiāng)下來把她接走。兩個老人每次來都會帶來很多土產(chǎn),土雞土鴨土蛋,陸心怡的奶奶捉住我母親的手哭個不住,但陸心怡表現(xiàn)得很淡薄。她任由祖母將自己摟在懷里揉捏,臉上沒有半分表情。

      開始我以為陸心怡不敢獨自一人上廁所只是因為怕黑,但她在學(xué)校里也是這樣。如果她想要去廁所,她就在下課后來到我的座位旁邊等我。小學(xué)時,我們的班級一年一換,每年的同學(xué)都會有所變化,有連續(xù)三年的時間,我和陸心怡沒有同班。我以為總算好了,她總該找個別的朋友和她一起去廁所了吧,但她沒有。下了課,她會站在我們班的教室門外等我。如果我們還沒有下課,她也不走開,一直等到下課為止。發(fā)展到后來,我們班的人一看到陸心怡就喊:“田曉路,你那個跟班又找你上廁所了。”放學(xué)時我們一道回家時被同學(xué)看到,也會被追著問:“田曉路,你們是一起去上廁所嗎?”

      我覺得很丟人,仿佛陸心怡是我長在臉上的一個爛瘡。

      陸心怡對此似乎充耳不聞。她過濾別人嘲笑的眼光,也過濾掉我的憤怒和不滿。她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走進廁所,并確保我會站在門外等她。有時我想走開,但她好像總能察覺到我的心思。她在門后發(fā)出悶悶的聲音,問:“曉路,你走了嗎?”

      “你快點?!?/p>

      “曉路,你別走。我馬上好了?!?/p>

      “你能不能別啰唆了,快點。”

      我不知道這究竟是怎樣一種怪癖。陸心怡害怕上廁所,我的父母卻任由她就這樣發(fā)展下去。如果換作是我,他們也許不會那么好說話。他們決定要和我分房睡的時候我哭了一個星期,但他們毫不動搖。他們對陸心怡似乎就是有心偏袒。也許是因為她身上天生具備的那種好孩子氣質(zhì),她做什么都是對的,即便是錯的,也一定會有自己的理由。

      有一年中秋和國慶長假連在一起,陸心怡照例被祖父母接回鄉(xiāng)下過節(jié)。晚飯過后,我回房做作業(yè),父母待在客廳里看電視。我聽見電視機的聲音漸漸地小了。母親長嘆了一口氣,說:“真是作孽?!备赣H也在嘆氣。母親接著說:“今天看見她簡直不敢認。怎么老成那樣了?”

      后來我意識到父母口中的那個人正是陸心怡的母親。于是我放下筆,走到房門跟前,試圖聽清他們說的話。他們斷續(xù)地說到陸心怡的爺爺奶奶,什么一脈單傳、補藥之類的。漸漸地,我從他們并不完整的對話中拼湊出這樣一個事實。陸心怡的爸爸是三代單傳,所以,她的媽媽面臨著傳宗接代的嚴酷任務(wù)。懷孕之初,陸心怡的奶奶從鄉(xiāng)下搬來與兒子兒媳同住,跟隨而來的,還有一大堆據(jù)說是能夠?qū)ιa(chǎn)有好處的補藥。十月之后,孩子生下來一看,是個男孩。全家人歡喜得不行??墒堑搅怂奈鍤q時,陸心怡的媽媽突然發(fā)現(xiàn)不對勁。她發(fā)現(xiàn)陸心怡身上具有雙性特征。后來到醫(yī)院做了染色體檢查,孩子的染色體竟然顯示是女性。醫(yī)生說這必須手術(shù)。懷孕時吃過什么來路不明的東西嗎?醫(yī)生問她。她這才想起來婆婆帶來的那些補藥。確診后,陸心怡很快做了手術(shù),醫(yī)生根據(jù)性別和性表特征把她糾正成了女孩。但那時,她已經(jīng)被當(dāng)作男孩撫養(yǎng)四年了。

      許多事情突然間就有了答案,比如陸心怡為什么害怕上廁所,比如到了初一時陸心怡一直都沒來例假。母親當(dāng)時的解釋是陸心怡發(fā)育晚。游泳課我也從來沒見過她下水。她說她對消毒水過敏?,F(xiàn)在看來,發(fā)育晚和過敏這種理由要比真相輕松和幸福得多。

      我們在房間里短暫地待了一會兒,李璐帶我去了陸心怡開的民宿。沒有陸心怡,民宿依然在運營。李璐走到前臺去拿鑰匙。一樓大廳里有幾個年輕人在大聲說話。有人從樓上走下來,樓梯立刻發(fā)出吱呀吱呀的響聲。我抬起頭去看。這時候李璐走過來,遞給我鑰匙,說:“沒辦法,這里的房子都一樣。木制的房子隔音也不太好。你先湊合一晚上?!闭f罷,她領(lǐng)著我往上走。木制的樓梯搖搖欲墜,讓人有種懸空的驚慌感。樓梯的墻面上掛著幾幅小型的刺繡,用畫框裱起來,顏色很艷麗。李璐將我送到房間,說:“我還有個團,一會兒要去接團了。晚上會在鼓樓那兒開篝火晚會。你要是想去的話我再回來帶你?!蔽腋嬖V她不用,我想先歇一歇。李璐又客氣了兩句,隨后接了個電話,匆匆忙忙地走了。

      我想給母親打個電話。在陸心怡的房子里我想起了很多事。許多被塵封的過往又開始一一解凍,露出原形。過去的一年,疫情從天而降,這場災(zāi)難將許多人困在家里,然后把時間硬塞到每個人手上。時間既像是停滯了又像是被拉長了。日常習(xí)慣因此被打斷。有些時候我早早就上床睡覺,另外一些日子,我躺在床上,無法入睡,開始回想一些過去的事和留在過去的人。我短暫地想到過陸心怡。想到曾有那么一段時間,我發(fā)瘋似的想辦法偷窺她的生活。那時候我已經(jīng)刪除了她的一切聯(lián)系方式。但我還是能從共同的朋友圈里找到她的信息。我知道去年她的畫拿了一個業(yè)界很認可的民間獎,拿了青年藝術(shù)基金會的資助和一個政府扶持。后來我悄悄加入了先前退出的同行群。陸心怡也在。幾乎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看到群里有人發(fā)來關(guān)于她的采訪和其他消息。她通常會客氣地發(fā)個紅包,金額不小,大家也能樂呵一陣。關(guān)于她的總是好消息,這對于我來說簡直是折磨。她什么都行,你什么都不行。這個聲音糾纏著我,讓我無法入睡。我迫切希望看到一些她的緋聞或者其他的什么,但我從來沒能如愿。那種感覺像是吸毒,我知道每次看到這些消息我都會大哭一場,但就是沒辦法停下來。

      “情況怎么樣?”母親首先問我。

      “還沒有去。今天只是到她家里去看了看。她開了間民宿,我住在這里?!蔽覍δ赣H說。

      母親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陣?!翱上Я?,”她嘆著氣,“心怡這小孩命怎么這么苦啊。到底有啥想不開的。死都不怕,還怕活著嗎?”

      “很難說的?!蔽艺f,“如果活著比死了更痛苦呢?”

      她的聲音變煩躁了:“我真是搞不懂你們這些小孩,什么抑郁呀、煩惱呀,誰的生活不是這樣過來的?”

      我知道對話就該結(jié)束了。我轉(zhuǎn)換了話題:“陸心怡她媽那邊有什么消息嗎?”

      母親說:“沒有。聽說出國好多年了,誰知道人在哪兒?”

      我說:“那算了吧。”

      母親嘆了口氣,說:“什么時候去掃墓?”

      我回答她:“明天吧,看她朋友安排?!?/p>

      母親說:“到時候你代表我和你爸爸買點東西?!?/p>

      “嗯,我知道?!蔽艺f。

      母親比我想象的要平靜許多,仿佛陸心怡不是那個她當(dāng)作女兒一樣對待的孩子。我以為她會沖著電話大哭大喊,“我的孩子,我的寶貝!”但她沒有。接到李璐電話后,我斟酌了許久才把陸心怡自殺的消息告訴她。母親并沒有出現(xiàn)我意料中的反應(yīng),這讓我詫異。仿佛她聽的是一件與自己不相干的某個社會新聞,而不是那個在我們家待了近十年的陸心怡。陸心怡死了,整天被母親掛在嘴邊的陸心怡死了,但母親似乎毫不在意。惋惜也許是有的,但這種惋惜,和看到任何一個悲慘可憐的新聞一樣。我甚至懷疑,過去那些年,母親對陸心怡近乎夸張的疼愛是真的存在過嗎?她毫不猶豫地犧牲我,只為了給陸心怡一個更好的未來,這樣的過去,是真實發(fā)生過的嗎?

      高中第一次??紩r我全校排名第723,陸心怡排在前50。按照以往的升學(xué)率情況,陸心怡上一所重點大學(xué)是輕而易舉的事。但我的名次就很尷尬,學(xué)肯定有得上,但最終能去什么樣的學(xué)校我們都心知肚明。開家長會出來時母親很平靜,那種平靜背后,也許更多的是失望、是接受、是無可奈何。班主任把我和母親叫到辦公室單獨談了談,她建議母親讓我考藝術(shù)學(xué)校。班主任說:“曉路美術(shù)很好,有天賦。我建議讓她接受專業(yè)的美術(shù)訓(xùn)練,如果美術(shù)高考順利通過,她有機會進一所好學(xué)校?!蹦赣H說:“畫畫不能當(dāng)飯吃啊?!卑嘀魅握f:“田媽媽,您想想,現(xiàn)在給孩子學(xué)美術(shù)的家長有多少?學(xué)費有多貴?從美術(shù)院校畢業(yè),就算沒辦法成為什么家,養(yǎng)活自己總不是問題,很可能比我們大多數(shù)人生活得要好?!?/p>

      從那以后,晚自習(xí)我不必再去學(xué)校,而是去往學(xué)校附近的一所藝術(shù)備考學(xué)校里練畫畫。我想,母親也許是抱著最后一根稻草的希望同意我去的。在畫室里我如魚得水。上帝并沒有把窗子關(guān)死,至少在這件事上我可以做得比陸心怡好。她不擅長畫畫,從小學(xué)開始就如此,她對色彩并不敏感,也搞不來透視。但是這些于我似乎一點就透。沒有了陸心怡這個參照,我莫名地變成了佼佼者。那些不需要和她一起上課的日子我很快樂?,F(xiàn)在我們不在同一條線上了,生活令人感覺充滿希望。不過偶爾我會在出神的時候想起一件事,我不在學(xué)校的時間里,陸心怡是上廁所的?她沒有朋友,除了我。我想象著她憋尿時的痛苦模樣和躲閃的目光,有種幸災(zāi)樂禍的快樂。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班主任的電話。她讓我馬上回學(xué)校一趟,但沒說是什么事。我趕回到辦公室時發(fā)現(xiàn)陸心怡也在那兒。辦公室里,加上我只有三個人。陸心怡站在班主任對面,低著頭,劉海幾乎遮住了她整張臉。她不時地吸鼻子,呼吸很重,像是哭過了。我注意到她右腿的校服褲子要比左腿的深一些,像是濕了。她的褲腳上沾滿了泥痕,鞋底也全是泥和草。班主任神色凝重,坐在位置上一言不發(fā)。

      她見我來了,示意陸心怡出去。但她站著沒動。班主任說:“心怡,你先回去,我和曉路單獨談?wù)??!标懶拟戳宋乙谎郏q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慢慢地走了出去。班主任走到門口,確認她走了,回來在椅子上坐下,對我說:“曉路,你知道陸心怡的事嗎?你媽媽跟我講過,這事你知道嗎?”

      我猶豫了片刻,點點頭,說:“我知道?!蔽医又鴨査?,“老師,陸心怡怎么了?”

      “這個……”她看起來難以啟齒,“今天晚自習(xí)陸心怡跑到后山去上廁所,被保安發(fā)現(xiàn)了。保安以為是小偷。問她來干什么她也不說?!?/p>

      我感覺頭皮發(fā)麻。我無法想象陸心怡怎么和駐班的老師請了假,然后一個人悄悄地走出了教學(xué)樓,穿過操場,走過籃球場,在黑暗中一直往那座黑暗的小山頭走去。我們學(xué)校背靠著一座小山。山上長滿了野草和不知名的樹種,雖然瘦小,但長勢很密集。所有的學(xué)生都被禁止私自去爬山,因為山上有老鼠和蛇。她就這么在黑暗中走過了操場,走過了籃球場。我能看到她在山腳下遲疑的樣子。但她還是緩慢地走了上去。她用手機電筒照亮,努力尋找一個能夠遮得住她身體的地方。她或許看到了幾株正在生長的小樹和幾蓬厚實的野草。她放心了,于是她蹲下了。她感覺放松。她提起褲子,正要站起來的時候,一束光照在了她的臉上。

      班主任說:“我同保安講過了,要他不要把這件事情說出去。但你還是要和你媽說一聲。”

      走出辦公室時外面起了風(fēng)。風(fēng)很熱,有一種膠著的黏膩感。陸心怡站在走廊盡頭,靜靜地看著我。幽藍的熒光燈下,她的眼睛閃閃發(fā)亮,我向她走過去,什么也沒說。她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腳步很輕,有種小心翼翼的味道。走到教室門口,我停下來對她說:“你去收拾東西吧,我在外面等你?!彼c點頭。很快她就背著書包出來了。我們一前一后走下樓梯,走過操場。我看到學(xué)校門口的那株巨大的百年榕樹,沒有燈光,它黝黑地立在那里,看起來像是幢幢的鬼影。我在校門口攔了出租車,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上車時陸心怡張了張嘴,但沒有說話。回到家,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母親眉頭緊鎖,連連嘆氣。父親則坐在沙發(fā)上抽煙,一支接著一支。母親后來告訴我說知道了,讓我們先去洗澡,早點休息。

      我從浴室里出來時陸心怡已經(jīng)躺下了。房間關(guān)著燈。窗簾沒拉,月光順著巨大的落地窗流過陽臺,流入我們的房間。借著這光亮,我能看清房間里所有東西的輪廓,包括陸心怡。靜寂中,她的呼吸更顯得粗重。我在黑暗中找吹風(fēng)機吹頭發(fā),梳頭,換衣服,然后躺下。或許我應(yīng)該和她說些什么,比如告訴她其實我知道她的秘密,這樣也許她可以安心一些。我躺在床上翻滾,想找到一個讓自己舒服的姿勢,但無論怎么調(diào)整,都覺得身體很僵硬很痛。上鋪的陸心怡始終沒有變過姿勢。我聽得出來。她仍然像我剛進門時候那樣,面對著墻躺著,緩慢地呼吸,吸鼻子,循環(huán)往復(fù)。

      “曉路。”陸心怡突然叫我。

      “嗯?”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我的事的?”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勇氣才說了這句話。

      我說:“你回爺爺奶奶家了。爸媽聊天,我聽到了?!蔽冶M可能淡化自己的口氣,讓自己聽起來輕松自然,以免造成尷尬。

      她“哦”了一聲,沒再說話。我在這種沉寂中感覺胃在收緊,有點想吐。我只有在緊張時才會這樣。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緊張,也許是陸心怡的坦然讓我心里沒底。也許是因為我想起了有無數(shù)個夜晚,我曾經(jīng)因為陸心怡的秘密而從心底升起一種卑鄙的優(yōu)越感,她什么都好,誰都喜歡她,但那又能怎么樣呢?她不過是個“陰陽人”。她現(xiàn)在如此平靜、坦然,反而讓我懷疑,是否在某個時刻,她就早已經(jīng)窺破了我這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優(yōu)越感呢?

      “曉路?!标懶拟形?。我感覺到她翻過來仰躺在床上。她長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來。過了一會兒,她坐了起來。她挪到了床邊。我看見了她的腳。她踩著階梯爬下來,站在我的床前。我只看見她兩條細長又單薄的腿。她對我說:“你……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嗎?”

      “不想?!蔽业哪X子發(fā)出了尖叫,“不,我不想!”

      她沒有動。她在我的床頭站了一會兒,然后在床沿坐下來。黑暗中,她的白色睡衣和比旁人要白的皮膚讓人感覺驚悚。她伸過手來拉住了我的手。我愣住了。我腦子里突然冒出來一個可怕的想法。我想對她說“你要干嗎”,但這句話卡在了喉嚨口,沒發(fā)出聲音。我看著她的手將我的手向她拉過去。手離她越近,我腦子里的聲音也就越響。在即將碰觸到她的剎那,我叫了一聲,趁她愣神的空當(dāng)將手抽了回來。她沒有動。我坐了起來,將自己挪到墻角。我聽見心在狂跳。我盡可能地控制著自己顫抖的聲音:“我知道你要干嗎。我不想看。你不要給我看。我不想因為看到你這樣而有什么愧疚感。我沒什么可愧疚的?!辈恢罏槭裁?,我感覺這些話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陸心怡沒有說話。好一會兒之后她站起了身,然后爬上了床。

      一周之后,我在畫室看見了母親和陸心怡。同時看到她們讓我有種不好的預(yù)感。不到三分鐘,我的擔(dān)心證實了。母親是送陸心怡來學(xué)畫畫的。畫室老師安排陸心怡坐在我旁邊,母親則和她去了辦公室。我停下手中的筆,壓低聲音說:“你來這兒干嗎?”

      “干媽說送我來學(xué)畫畫,考美術(shù)?!?/p>

      “跟你說過了,叫阿姨,”我控制著自己的聲音,“你學(xué)美術(shù)干嗎?你統(tǒng)考也能去好學(xué)校。”

      “阿姨說這樣對我比較好。”陸心怡低下頭。

      我說:“你們有沒有想過這對我好不好?”

      她睜大了眼睛看著我,沒有說話。她臉上有一種無辜的詫異,但這種無辜讓人憤怒。她不是一個無辜的人。陸心怡有機會也有理由拒絕,但她從來沒有說不。因為她知道這對于自己來說沒有壞處。是的,對于她自己而言。她不可能不知道我會對這一切強烈抗議,但她也知道,只要有我母親在,我的任何不滿都會被輕松化解,她只需坐享其成。

      我說:“你別那樣看著我??傊闳ジ覌屨f,你不要學(xué)畫畫,你要回學(xué)校去讀書。”

      她沒有說話。陸心怡在畫架前坐了一會兒,然后拿起了炭筆。用余光我能感覺到她在畫板上涂抹著什么。很久了,母親和畫室老師仍未從辦公室里出來,這讓我坐立不安。相比之下,陸心怡坐在我旁邊涂抹的樣子,讓我覺得有種趾高氣昂的優(yōu)越感。我盯著她,然后打掉了她手中那支筆。我沒有看她,壓低著聲音對她說:“我不想在這里看到你。你最好別來?;厝ズ煤每寄愕脑嚒!?/p>

      “我不能和你一起學(xué)嗎?”她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不能,”我咬住了下嘴唇,“你別裝可憐,我不可能讓步的。”

      “我沒有裝可憐?!彼粗?。

      “有沒有你自己心里清楚?!?/p>

      我面對著畫板許久,完全下不了筆。我把從陸心怡手里奪來的炭筆掰斷了,扔在地上,起身向辦公室走去。在門外,我聽見母親和老師低低地說著話,但聽不清楚他們說的是什么。過了一會兒,他們從辦公室里出來了。我跑上去拉住母親:“媽,你不會真的讓陸心怡在這里學(xué)畫畫吧?”

      母親沒說話,一直往前走。我用力拉住她:“你真叫陸心怡在這里學(xué)畫畫?為什么?她能考重點,干嗎學(xué)畫畫。再說她會嗎?你就讓她學(xué)?她美術(shù)考試每次分都很低你知道嗎?”

      母親在走廊的一個轉(zhuǎn)角站住了。她向左右看了看,確定周圍沒人。母親說,不會可以學(xué)。你都能行,我相信心怡肯定行。就算美術(shù)不好又怎么樣,功夫不負有心人。她后面還說了什么我沒有聽進去,我的腦子里只有一個聲音就是,你都能行,陸心怡肯定行。

      “你都能行”“你都”。這句話像回聲一樣一次又一次撞擊著我的耳膜。一股酸脹感沖了上來,刺痛了我的鼻子。我感覺眼睛濕了。在母親心里,我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孩子呢?我可能一文不值。我不能讓她驕傲,不能做出什么讓她足以和朋友炫耀的事。從小到大都沒有。我沒拿過第一,沒拿過三好學(xué)生,讀重點高中還讓她交了兩萬塊贊助費。但陸心怡不是,她就好像我的反義詞。她才是母親想要的那種小孩。也許她甚至不愛我,她送我學(xué)畫畫,可能并不是為了以后我能有一個比較好的未來,而是不想留下今后可能會被我指責(zé)的把柄。

      我?guī)缀跏怯冒蟮恼Z氣對她說:“就算她要學(xué)畫畫也行,能不能別讓她在這兒學(xué)?還有好多藝考培訓(xùn)班呢,我知道,我告訴你,你讓她去別的地方?!?/p>

      母親不耐煩地說:“你也知道她上不了廁所。再說,發(fā)生了那種事,她一個人怎么辦?”

      我沖她喊:“她怎么辦?你有沒有想過我怎么辦?”

      她很平靜地說:“有什么怎么辦的。你學(xué)畫畫,她也學(xué)。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可發(fā)火的。”

      胸口中有一股熱氣涌了上來,馬上要噴薄而出了。我大喊起來:“她上不了廁所,你就讓她跟我一起學(xué)畫畫。那以后呢?她不要獨立、不要工作嗎?難道我還跟她一輩子?我欠她的嗎?就因為她不男不女,所以我就得什么都讓著她是嗎?”

      母親皺著眉頭拉住了我,讓我閉嘴。這時候,我們都同時看見了走廊盡頭的一個人影。她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傍晚的陽光將她的臉照得慘白。她沒有哭,也不激動。她就那么站著看著我們,仿佛等待我們首先開口說些什么。突然,母親拽了我一把,狠狠地給了我一個耳光。我能確定,她是看到陸心怡后才決定這么做的。因為她打了我之后,向陸心怡站著的方向看了過去,但陸心怡已經(jīng)走了。

      當(dāng)天晚上,我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搬去小姨家。我想母親可能事先和小姨通了電話,所以她甚至沒問我緣由就讓我走了。父親和母親都沒有說話。陸心怡跟在我后面哭,曉路,你不要走,好嗎?我不走,難道你走嗎?我心里想,但沒有說出來。沒有人送我,只有小姨打了車在樓下等我。上了車,小姨盡可能地找尋些輕松話題和我聊天。我知道她是害怕我哭。但我沒哭。我反而覺得輕松,我說出了陸心怡的秘密,但我被趕出了自己的家,現(xiàn)在我們扯平了,我沒必要愧疚了。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安穩(wěn)。半個月后父親打來電話,告訴我陸心怡已經(jīng)搬走了。但我沒有回家,我一直在小姨家住到高考結(jié)束。漫長的暑假過后,我在美術(shù)學(xué)院的開學(xué)典禮上再一次看到了陸心怡。我知道這是母親的杰作?;氐剿奚?,我刪除了她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還有母親的。四年的時間里,我假裝不認識她,盡可能躲著她走,只偶爾在洗澡或上廁所的時候,我會恨恨地想到,什么不能上廁所、不能洗澡,她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嗎?

      第二天從早上就開始下雨。我被雨吵醒,起來拉開窗簾一看,窗外濃濃大霧,山林、茶園、天地一切都遮掩其中,仿佛海市蜃樓。大約八點半左右李璐打來電話問我怎么辦,還要不要去給陸心怡掃墓?我說要的。

      我起床洗漱。趁李璐還沒來的空當(dāng)下樓吃早餐,前臺女孩說店里不賣早餐,但路邊有很多早餐攤點。我借了把傘,踩著積了水的石板路往前走。路上幾乎沒人,偶爾有幾個穿著雨衣的駝背老婦經(jīng)過。走了百十米,我看到有一個中年女人在路邊支起攤位,近前一看,發(fā)現(xiàn)她在賣油茶、茶葉蛋和糯米飯。我要了一份油茶,臨走時買了幾個糯米飯團,陸心怡喜歡吃。

      大約一小時李璐來了。她給我?guī)Я诵?,以防弄濕皮鞋。但我們走到停車的地方時鞋還是濕了。我們坐上車,李璐從座位后方的袋子里拿出一雙酒店用拖鞋給我,說:“你把皮鞋脫下來晾晾,我開暖風(fēng),正好吹一下?!?/p>

      她若不說,我還沒注意到冷。氣溫大概降了四五度,加上下雨的關(guān)系,體感溫度更低。因為有霧,李璐開得很慢。雨刮已經(jīng)開到最大擋,但車窗還是如注地流下水痕。我注意到路上多了許多碎泥塊。問了李璐才知道,因為大雨緣故,部分山體已經(jīng)開始滑坡。所以無論今天去不去掃墓,她都必須來接我走。我們沒開多久,在濃霧中看見前方車輛正在減速。后來車停住了。李璐下車去看,回來告訴我說前面山體滑坡了。她說:“說是打了電話給路政,在來的路上了。就是得等等?!?/p>

      “也是沒辦法的事。”我說。

      困在路上,外面又在下雨,我和李璐不得不找些話題聊聊。我問李璐和陸心怡是怎么認識的。李璐說是因為陸心怡跟團來靈峰旅游,其實她主要是來學(xué)習(xí)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畫。農(nóng)民畫大部分都是農(nóng)民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和農(nóng)事相關(guān),顏色很艷麗,在當(dāng)?shù)睾苡忻D且淮嗡麄兊穆肪€有兩個項目,一個是學(xué)農(nóng)民畫,另一個是學(xué)刺繡。旅途很愉快,臨走時陸心怡想買些刺繡帶走,加了李璐的微信,后來她常常聯(lián)系李璐,托李璐買點當(dāng)?shù)靥禺a(chǎn)什么的,也會給她寄點禮物。她們就是這么熟悉起來的。

      “那你怎么知道要加我的微信?”我問她。

      “是她自己加的。”李璐說,“我看她把你的微信置頂了,覺得你對她來說應(yīng)該很重要?!?/p>

      “也沒什么重要的,”她說的這句話讓我有點難受,“我們是一起長大的。”

      李璐笑笑:“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很珍貴的。因為那時候什么都不圖,快樂就行?!?/p>

      我們曾有過快樂的時光嗎?印象中似乎沒有那樣的時刻。她像入侵者一樣闖進我的家,并在那里安營扎寨。從她進入這個家的那天起她就是我的敵人。

      我岔開話題,說:“你覺得陸心怡怎么樣?”

      她想了想,說:“她是好人。”

      “好人?”

      李璐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太會說話,形容不太來?!彼A艘幌拢f:“你覺得呢?”

      我想了好一會兒,說:“我也不知道怎么說?!?/p>

      我感覺詞窮。很奇怪,許多發(fā)生過的,足以用來描述她的事件,當(dāng)我們真正需要的時候,它們就變成了一個個分離的個體。無法組裝,讓人無從辨認被它們構(gòu)成的那個人。就如同拼圖,總是丟了最關(guān)鍵的那一塊。

      大四的最后一學(xué)期,大部分同學(xué)的畢業(yè)設(shè)計都已做完。大家的歸屬似乎都已確定,有人決定深造,有人找到了工作。我報了本校的研究生和國外一所業(yè)內(nèi)還算著名但比較小眾的A校,目的就是避免和陸心怡撞車。我旁敲側(cè)擊地通過她的舍友打聽了一下,陸心怡雖然也報了本校,但我們報的不是同一個導(dǎo)師。A校陸心怡似乎也報了,對方不太確定。這讓我有些擔(dān)心,畢竟名額只有一個。權(quán)衡之下,我自然更傾向于去A校,這對于專業(yè)前途和發(fā)展來說更好些。網(wǎng)絡(luò)面試我表現(xiàn)得不錯,申請材料也齊備,但聽說陸心怡報考后我開始擔(dān)憂。這四年來,我每天都在畫室待到最晚,除了寫生,幾乎沒出過門。久坐導(dǎo)致我的腰椎出了問題,發(fā)展到后來每坐半個小時就必須起來活動活動,否則整個晚上都會睡不著。即便如此,我仍然感覺焦慮。因為第一名總不是我,而是陸心怡,作品拿獎最多的,也是陸心怡。這種結(jié)果帶給我的打擊是毀滅性的。在最擅長并且付出最多的事情上被人輕而易舉地打敗,這讓我感覺所做的一切都是個笑話。

      但我本不應(yīng)該成為笑話。如果沒有陸心怡,至少在這個地方?jīng)]有陸心怡,我可以生活得很幸福。這一切陸心怡不是主謀,而是母親。是母親造就了這一切。但陸心怡聽任了它的發(fā)展,她也是共犯。大學(xué)四年,我沒給母親打過一個電話。和父親通話時,母親也曾嘗試著要和我說話,我總是及時地掛斷了。即便如此,母親仍然沒有單獨打電話給我。她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但她就是不愿意給我。況且就算我不在母親也不會感覺怎么樣,她還有她的乖寶寶陸心怡。

      四月份我收到了A校發(fā)來的郵件,我已經(jīng)順利被他們錄取。我無法準確形容我看到那封郵件時的心情??吹洁]件時我哭了,哭得很兇。宿舍里的幾個女生被我嚇到,因為我聽得出來,我?guī)缀跏怯帽M全身力氣在號。胸口有一股膨脹的氣體向上涌,它們燙傷了我的喉嚨。我聽見自己破了音。我哭的不是自己終于能進入心儀的學(xué)校,而是我知道,這一次我終于贏了。我擺脫了陸心怡,擺脫了她種在我身上的魔咒。

      周日我回家拿戶口準備辦護照,順便告訴父母這個消息。電話里我沒有告訴爸爸,更不可能告訴母親,但我還是希望能從她臉上看到那種高興的表情。這對于我來說是一種勝利。我事先沒有打電話回家。到了家我打開房門,叫了一聲。接著我看到了一雙女生的鞋。果然,走到客廳的時候,我看見陸心怡坐在那兒。

      母親很詫異地說:“你怎么回來了?”

      “我回的是我自己的家?!蔽艺f,眼睛卻看著陸心怡。

      陸心怡站了起來:“曉路,你好?!?/p>

      我說:“你來我家干嗎?”

      母親有點難堪。她說:“你這小孩,一年到頭不回家?;丶揖褪沁@種態(tài)度嗎?”

      我說:“對不起啊,打擾你們母女了。”

      “你這是什么話!”她捂住了胸口。

      我說:“我就是來拿戶口辦護照,馬上就走。”

      我沒有理會母親在身后對我的指責(zé),徑自走進了書房,找到了戶口本。走出房門時,我看到母親坐在沙發(fā)上生氣。她也許血壓高了,臉很紅??粗罂诖瓪獾臉幼游乙稽c也不覺得愧疚,只覺得可笑。陸心怡坐在旁邊,有些不知所措。我站在那兒看著她們,看了一會兒,笑了。我覺得前所未有的放松。我沖她們笑了笑,向大門走去。大門打開的瞬間,我覺得另外一扇門正在關(guān)上。那些過往的令我不愿回憶的事情都隨著一聲門響被隔絕在身后。前面有一條路正在展開,這是一條全新的路。我站在電梯口哭了起來,沒有母親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可以走一條全新的路了。

      但我最終沒有去A校。我從舍友的口中得知陸心怡雖然遞交了申請,但沒有參加網(wǎng)絡(luò)面試。誰也不知道為什么。在聽到消息的那一瞬,我的腿開始發(fā)軟。我開始產(chǎn)生一種古怪的想法,也許正是因為陸心怡沒有申請,這個名額才會僥幸落到我頭上。她是因為我才沒有面試的嗎?如果是,這種施舍似的放棄才是對我最大的侮辱。我想去問她原因,但又害怕原因正如我所意料的那樣。是的,就是這樣。那段時間里,我的腦中每天都回響著這個聲音。在夜晚,這樣的聲音潮水一樣地淹沒了我。許多個原本輕柔的春日夜晚都變成了煎熬。我每天都夢見自己向深海中沉下去,越來越深。透過水面,我能看見人們在岸上的身影,也能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我大聲呼救,但沒有人回答。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再也畫不出來了。我拿著畫筆,腦子里是空的。那些曾經(jīng)我畫過的原稿都讓我感覺陌生。我不知道那些色彩是怎么調(diào)配出來,光影又是怎么構(gòu)成的。我只有一個平面,立體感消失了。那是一種徹頭徹底的絕望,毫無挽回的可能。你一無是處,僅僅有一個能令你驕傲的事,但是,你最討厭的人輕而易舉地就在這件事情上打敗了你。一切都毫無意義了。我能做什么呢?除了拒絕A校的入學(xué)資格,我還能怎么做才能保持自己的尊嚴呢?

      “其實我一直很討厭陸心怡,因為她什么都做得比我好?!蔽艺f,“你懂那種感覺嗎?”

      “我懂,”李璐笑笑,“但我會放過自己。你們不會。這種不能接受很痛苦的?!?/p>

      “我們?”

      “對,你和陸心怡。”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你知道陸心怡的事嗎?”

      李璐猶豫了片刻,說:“你是指那個嗎?”

      “對?!?/p>

      “嗯,知道?!?/p>

      車內(nèi)是一陣短暫的沉默。這種沉寂的呼吸聲讓我想起陸心怡拉住我手的那個夜晚。后來她爬上了床。我聽不見她的呼吸聲,以往我總能聽見她略微粗重的喘息?;蛟S她在壓抑自己的呼吸,也一并壓抑著自己的哭泣。我不想思考太多,因為這會讓我重新意識到陸心怡是個弱者。弱者總是讓人感覺愧疚。愧疚也是一種道德,而道德總會逼迫人讓步。我不想對陸心怡讓步。她為什么會希望我知道她的樣子?難道這不是她最忌諱的事嗎?她是想從我這兒得到什么?還是說,這種近乎撕裂的告白是她沖破牢籠的一種儀式?我的態(tài)度讓她失望了嗎?

      因為A校我錯過了考研的報名,我不想二戰(zhàn),領(lǐng)了畢業(yè)證后我去了市內(nèi)一個收費很貴的培訓(xùn)機構(gòu)教小孩學(xué)畫畫。我很少和朋友聯(lián)系,更難得給家里打電話。時間在這樣隔絕的狀況中漸漸被拉長、放大、變形、顛倒,我于是常常記錯時間,需要借助鬧鐘才能確保自己不會錯過正常的教學(xué)。在那段時間里,我感覺自己漸漸變得平靜。周圍的人忘記了我,我也忘記了自己,也忘記了陸心怡。每天我在固定的時間內(nèi)到學(xué)校上課,不上課的時候就在房間里臨摹,或者看電影,和依然保持聯(lián)系的朋友去喝下午茶。我避免可能和陸心怡掛上關(guān)聯(lián)的任何場合——展覽、工作室、學(xué)校。但偶爾我還是會不可避免地想起她,而伴隨著這種記憶而來的,是一種深刻的羞恥感。我究竟在害怕什么呢?我為什么要躲著她呢?我痛恨自己的這種怯懦,難道不應(yīng)該是她躲著我才對嗎?

      直到我們共同的一個朋友舉辦畫展時,我和陸心怡才重新見面。我實在無法推托朋友的邀請,況且我還抱著那種僥幸:來的人很多,總不會迎面就撞上陸心怡。但往往害怕什么就來什么。我剛在展廳門口簽名冊上寫好名字,就聽見有人叫我:“曉路?!?/p>

      陸心怡的頭發(fā)剪得很短。她沒有化妝(她似乎一直都不怎么化妝)。她站到我面前時我能看清楚她眼角下有一排細密的曬斑。她穿了一套正裝,看起來不像女式。不過她向來穿得都很中性。我無法掉頭就走,只好沖她笑笑。她走過來,很自然地挽住我的手。我有些別扭,但她拉得很緊,我也不好在人群中掙脫她。我們兩人的手臂貼在一起,熱騰騰的氣息順著衣物傳遞到我的皮膚上。在那一瞬間,我生出一種錯覺,仿佛我們又回到了孩提時代的那些夏天,我和她在院子里的那些被子下方來回穿梭,或者就在報廢的卡車上靜靜睡去。

      看展的人和媒體很多,朋友只來得及和我們簡單打了個招呼就被媒體叫走了。我和陸心怡在茶水臺各自倒了一杯咖啡,走到畫廊角落的一扇落地窗跟前站著。我們不時地啜飲咖啡,然后抬起頭,撞上對方的目光,尷尬地笑笑。有好幾次我們同時開口,但很快又推讓著作罷。后來還是陸心怡首先開了口:“我家就在這附近,你想去看看嗎?”我點了點頭,說,也好。

      畫廊那一帶雖不屬于鬧市區(qū),但周邊有幾間好學(xué)校,再加上兩家高檔商場,因此房子即便是租的也不會便宜。我不知道陸心怡的房子是否自己買的,但以這些年她的發(fā)展勢頭看,要想買下這里的一套房子也不是難事。她家在頂層,房門正對著一扇落地窗。門一打開,一陣穿堂風(fēng)迎面撲來,讓我們都退了兩步。我尾隨在她身后走進去。穿過狹窄的玄關(guān),進入客廳,客廳盡頭的一側(cè)有一截向上的樓梯,看樣子,房子是復(fù)式的。如果按面積算,房間并不算大。或許是因為家具什么的都是冷色調(diào),或白或黑或灰,連桌布和沙發(fā)上的靠墊顏色也都很深;再加上落地窗的關(guān)系,空間一下子就被延展開了。

      我站在客廳中間,有一種小孩初見陌生人的局促感?;蛟S這也和那些家具的顏色有關(guān),它們很冷,冷得不近人情。

      “有點亂,”陸心怡說,“你隨意坐。”

      我說:“我想去洗個臉?!?/p>

      “廁所在那邊?!彼龥_我指了個方向。

      我走過去。打開門,可以看見廁所被一扇磨砂玻璃門分成了兩個區(qū)域。透過玻璃門,能隱隱約約地看出淋浴頭和馬桶的形狀。馬桶看起來有些奇怪,但我沒太在意。我用隨身帶的卸妝巾卸了妝,洗了臉,感覺臉上清爽多了。我看著鏡中的自己。鏡中那個卸了妝的女人臉色蒼白,嘴唇泛起了一層白皮。剛才我明明喝了很多水。想到這兒,我突然想上廁所。于是,我拉開了磨砂門。站在門口,我愣住了。好一會兒我才走出去,嘴不受控制地說:“廁所……”

      陸心怡沒反應(yīng)過來,但很快臉變白了。她囁嚅著,半天才開口:“二樓,二樓有廁所?!?/p>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二樓,又怎么進的廁所,進去之后欲望反倒沒有了。我站在洗手臺前,將水龍頭開著。水流在我的腦海中漸漸勾勒出剛才我所看到的那個馬桶的樣子。我終于知道那種怪異感來自哪兒了。在看到它的第一眼一切都不言而喻:那不是馬桶,是個小便池。男用小便池。

      陸心怡平時是用小便池來上廁所的嗎?她一直都是站著撒尿嗎?許多片段跟隨著漸漸浮上腦海。我想起她身上常年帶著的一股淡淡的騷味。母親曾對我說那是狐臭。她有上藥的,上藥就聞不到了。我想到陸心怡終年穿著的深色褲子,藍黑色或者黑色,帶著一股陰鷙的森森鬼氣。我記得她在學(xué)校被發(fā)現(xiàn)的那天一腿的褲子看起來濕了,當(dāng)時我以為是被泥土弄的。我從來沒有將這兩件事聯(lián)系在一起想過。

      我站在水池前沒動。我不知道自己走下樓后應(yīng)該對陸心怡說些什么?;蛟S什么都不必說才是最好的。多年以前,她總是躲在廁所的另一頭低聲問我,曉路,你走了嗎?或許從那時候開始,不,也許更早,或者根本是一直以來,她都是以站著的姿勢上廁所的。這是她最初學(xué)會的姿勢,是她自以為與生俱來的姿態(tài)。這姿態(tài)就像是一枚與生而來的胎記一樣烙印在她身上,即使改換性別也無法磨滅。就算強行將烙印去除,最終也只會像洗掉的文身一樣,比開始時更痛,況且總會留下痕跡。是他們——陸心怡的祖父母塑造了她,又燒毀了她。她就像一截自燃的樹木,內(nèi)心枯萎了,外表卻是完好的。而陸心怡的母親還有我的母親都試圖在這截枯萎的樹樁上重新嫁接出一個新的她來。從此以后,一個叫作陸心怡的女孩在這截枯萎的生命中長了出來,但她始終不明白,究竟哪一個才是她呢,是那截已經(jīng)燒焦的樹樁,還是這個嫁接在上面的怪物?我突然開始理解母親,理解過去的十多年中她那種對陸心怡的固執(zhí)的溺愛。一切以陸心怡優(yōu)先,這是我家無形的準則——哪怕這些要以犧牲我為代價。

      知道這事之后我反而覺得釋然,甚至有些愧疚。有許多個夜晚,我都是懷抱著對陸心怡的憤怒和怨恨睡著的。陸心怡搶走了我的母親,除非我比她更好,否則無法將母親從她身邊奪回來。只有跨越過這條以她為參照的終點,我才能夠獲得真正的自由。這么多年來,我只能通過比照才能感知自己還在活著。但其實只要我走出這個怪圈,我就能獲得自由。只是我放任著自己陷在里面。那么,在同樣的夜晚,陸心怡是否也和我一樣呢?不,她比我要不幸得多——至少我知道我有機會走出困境,但圍繞在陸心怡身邊的卻是一個無物之陣。她已經(jīng)明明白白地感覺到了障礙近在眼前,但她不知道,她要跨越的究竟是什么呢?

      在水聲中我隱約聽見陸心怡叫我的聲音。我關(guān)了龍頭,聽見有腳步聲漸漸從樓下靠近過來。那聲音小心翼翼的,只踩上了兩層樓梯,腳步就止住了。她似乎猶豫了一會兒,然后才說:“曉路,你好了嗎?我在下面等你?!?/p>

      我關(guān)水下樓。陸心怡站在樓梯口看著我,努力露出一個笑容。我們都默契地沒有問對方什么。后來我們試圖像兒時一樣聊天,但大部分時候,我們說著說著就卡了殼,接下來是很長時間的沉默。但這種沉默并不會讓人覺得不適,反而更像是一種默契。房間里回蕩著一個緩慢而圓潤的男聲,是陸心怡選的音樂,粵語,我聽不太清。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我們在微醺中坐得近了些。后來,她干脆躺了下來,將頭枕在我的腿上。她將一只手抬了起來向空中伸去,好像是要抓住什么。我問她,你這是干嗎呢?她說,我總是看到一個小男孩。你看啊,他現(xiàn)在就在這兒,我能看到他。他一直跟著我。我能看見他,可是我就是抓不住他。我連他的呼吸都感覺不到,但是我能看見他。你說這是為什么呢?她說著,另一只手也抬了起來。它們一同向空中的某個地方伸過去,然后停在了那兒。突然,陸心怡從我的腿上彈了起來。她的雙手向黑暗中用力地掙脫出去,但她落空了。手掌拍在她光滑的手臂上,發(fā)出很大的響聲。她呆坐了一會兒,然后像一片枯葉一樣落在我的膝蓋上。陸心怡將身子側(cè)過去面向著沙發(fā)。過了不久,我感覺腿上有一塊熱熱地濕了起來。她帶著鼻音輕輕地哼著,然后跟著唱了起來:“停車暫借問/?in?the?middle?of?nowhere/只見路過某一舍/幾個牧童正吹笛/說這村落叫作‘快樂’天真又無邪……”她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呼吸也漸漸變?nèi)趿?。她的雙臂緊緊地抱著自己,像兩條緊緊交纏的蛇。

      時間接近午夜,我們都有些困了。我滑到地板上坐在沙發(fā)與茶幾之間,頭枕在沙發(fā)上。陸心怡的頭緊緊挨著我。她的頭發(fā)有一股番石榴的香味。她緊緊地抱著自己,仿佛很冷似的。屋子里漆黑一片,我們沒有開燈。我看見天花板上有星星點點的光斑落在我的身上,仔細辨認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天花板上貼了不少星星形狀的夜光貼。我感覺著那些光線投射在我的臉上,莫名有種寒冷的感覺。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這些年來,這件事定期地涌上我的腦海,像是潮水一樣漲落。我長出了一口氣,將頭轉(zhuǎn)向陸心怡,問她:“陸心怡,我想問你一件事?!?/p>

      “嗯?”

      “那年你為什么沒有考A校?是因為我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不是?!?/p>

      她的沉默聽起來像是猶豫。而這猶豫讓我卻步。我不敢再追問了。我不該問她,如果我沒聽到她的回答,我至少還能告訴自己說這不是她的緣故。但她遲疑了。

      我該回家了。

      那天晚上臨走前我在想要不要把陸心怡加回來。她沒有提,甚至沒有問我當(dāng)初為什么把她給刪掉了。我想我們彼此都明白。她將我送到門口,說,曉路,我們就這樣,不要刻意聯(lián)系,只要偶爾能遇到就好。我點了點頭。我知道這對于我們來說其實都是好事。在這種失聯(lián)中我們可以漸漸忘記許多事,忘記自己,最后也就會忘記自己所深陷的那個困境。

      后來我還在幾個朋友的畫展上遇到過她。沒有再刻意去躲避她的時候,遇到她的場合仿佛就多了起來。我們干的是同一行,在這條路上無論如何都會相遇,這也是顯而易見的事。通常我們都不會打招呼,如果迎面碰到,點點頭或者一個微笑就過去了。我不知道我們現(xiàn)在這樣的狀態(tài)算不算和解,我能知道的是,曾經(jīng)橫亙在我們之間的一些堅硬的東西正在漸漸消失。我久違地回了一次家。母親見到我很高興,但她盡可能地沒有把情緒寫在臉上。這算是放下了嗎?還是說,那些我們自以為背負的東西本身就是虛妄的?

      雨小了些。漫長的車隊似乎在漸漸移動,但也許是錯覺。在窗外的濃霧中,我看到一個圓形正在破霧裊出,要出太陽了。我將窗稍微打開了一些。縫隙中飄來一種濕潤的氣息,聞起來很新鮮。李璐在手機上不斷切著歌,好幾首外語歌之后終于停下來了。一個熟悉的男聲響了起來:“連夜像個浪人/來到這個小市鎮(zhèn)/停車暫借問/?in?the?middle?of?nowhere/只見路過某一舍/幾個牧童正吹笛/說這村落叫作‘快樂’天真又無邪……”

      “這首歌以前陸心怡放過,叫什么名字?”

      李璐說:“哦,一個香港歌手唱的,叫《停車暫借問》?!?/p>

      她把歌倒了回去。我仔細辨認著歌詞,終于聽出來大約唱的意思。也許唱的是歌手本人的經(jīng)歷吧:城市的鋼鐵之森禁錮了許久之后,驅(qū)車來到了一個看起來像是荒野的地方,但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們生活得如同身在桃源一樣的快樂。陸心怡在封上門點燃炭的那一瞬間,是否也是這樣想的呢?我能看見她躺在沙發(fā)上,慢慢閉上眼睛。她笑了,笑得沉靜幽深。一個小男孩漸漸地從她的身體里鉆了出來,走到她的身邊看著她,然后和她并排躺了下來。陸心怡向他側(cè)過了身去。這一次她沒有落空。她將他抱住了。他們像是失散多年的親人一樣緊緊相擁,永不放手。或許這就是她被發(fā)現(xiàn)時保持著那樣姿勢的原因吧。她找回了他的小男孩,也許她曾經(jīng)以為他們會像相隔半球的兩個人,不會有辦法再相見了。在失去意識的那一刻她終于邁了出去。多么好。她終于靠著自己硬生生地闖出了那個無物之陣。

      堵塞的車流終于開始移動了。前方有幾個穿著熒光背心、戴安全帽的人走過來,看樣子是路政來指揮交通的。李璐開車隨著車流往前移動,過了坍塌的地方,車速快了起來。山谷中的太陽跟隨著我們的車子緩慢移動著。我們繞過了幾個彎道,太陽已經(jīng)走到了我們的前方。從車窗內(nèi)看出去,仿佛那是某條道路的出口。我想起了什么,問李璐:“墓碑上的照片你們選了嗎?選了什么照片?”

      “陸心怡不怎么照相,我們也沒在遺物里找到其他照片。只在錢包里找到一張,可能是她小時候,四五歲的樣子吧?!?/p>

      我感覺鼻子發(fā)酸:“挺好的,可能這就是她想要的?!?/p>

      我在車子的顛簸中漸漸變得恍惚起來。我看見自己站在一片巨大的森林中。我想要往前走,卻無法邁動腳步。我往身下看去,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泥土上生根。根須越來越長、越來越大,向泥土的深處扎去。那無數(shù)的吵擾在一起的根漸漸勾勒出一個人的形狀。是陸心怡。我突然反了胃,在車里干嘔起來。李璐嚇了一跳,趕緊在路邊停了車。我沖出了車廂,跪在了地上。我哭了起來。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原來陸心怡一直都是我的根,但我們將永不相見。

      原載《南方文學(xué)》2022年第2期

      原刊責(zé)編??黃丹陽

      本刊責(zé)編??吳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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