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遙
露西亞·柏林的小說《清潔女工手冊》里有一段,作者說她身患重病的妹妹在任何地方、任何人身上都能發(fā)現(xiàn)善和美。坐在起居室里,她會說:“這兒是我最喜歡的角落,有蕨類植物,有鏡子?!眲e的時候她會說:“這兒是我最喜歡的角落,有這副面具和一籃橙子?!?/p>
這讓我想起阿貓。阿貓搬進那個陪讀房的時候,他們還是一家三口,一年后,阿貓的丈夫就搬走了,偶爾回家拿走自己的東西,催促她辦離婚手續(xù)……阿貓跟我描述那套只剩下她們母女倆的房子,“拉開窗簾,上午的陽光能照到沙發(fā)上,沙發(fā)被照得亮堂堂的?!逼鋵嵰仓挥性缟系哪且粫海豢|陽光從外面高樓的間隙,不小心流泄下來,滲進簡陋的小客廳,但只要在家,她都會泡一杯茶,坐在這縷稍縱即逝的陽光里曬個太陽。
慢慢地,阿貓發(fā)現(xiàn)了房間里更多的光。比如每到下午,衛(wèi)生間的陽光會從后窗刺進來,直到玻璃門后溢滿了燦燦的陽光,她會想象這里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里“芝麻開門”的那個山洞,只要一推開門,門后就藏滿了珠寶……這些小小的開心,幫助她把自己從那段黑云壓頂風雨如晦的心情里,努力地拔出來。
阿貓越來越會“追光”,她說拉窗簾就像開盲盒:窗外的世界是一個小舞臺,大幕拉開,就像走進一個故事。她充滿好奇心地去欣賞,看著看著會不由得笑出聲來。送娃上學的年輕媽媽,和孩子比賽誰跑得快,小孩子邁著小短腿,鼓足了勁兒跑,媽媽疾步走,兩個人剛好速度不相上下,樂得咯咯的。
阿貓發(fā)現(xiàn)窗外小舞臺上演的戲劇,偶爾也會有傷感。有兩個小娃娃,小到剛剛會說話,在墻角玩耍了一上午,家人叫他們回家,他們用吐字不清的話語鄭重承諾:下午再見,下午還來玩。他們一直在說再見,說了好幾遍。可能再見是他們會說的極其有限的話語之一,他們變換著語氣說這個詞,戀戀不舍地說這個詞,飽含深情地說這個詞。阿貓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客氣的詞能說出這么多深情厚誼來。他們的每一句再見,都能聽出很多含義:對剛才一起游戲的回味,對彼此的喜歡,對分離的不舍,對再見的期待……阿貓看著兩個娃被各自的家長抱走,漸行漸遠,他們搖著小手說“再見”,他們堅信會再見。下午忽然降溫,阿貓在窗前留意了一下,兩個娃都沒有出來。
拉窗簾的瞬間,也是想象力飛舞的時候。中午總有個老太太,抱著裹成粽子樣的娃娃坐在外面打盹兒。阿貓想,這也許是她一天里最安逸的時光了,只要回到家,她就得馬不停蹄地干活??墒?,轉念一想,她應該也充滿希望:畢竟最能擊敗時間的,就是一張張成長起來的臉龐。
對阿貓而言,拉窗簾成了有儀式感的活動。天黑了,把窗簾拉合,跟外面的人和景物說再見。天亮了,把窗簾拉開,就像房間睜開了眼睛。拉窗簾的動作有點像撕日歷,但少了那份殘酷和傷感,多了希冀和憧憬,自然地和黃昏告別,欣然地迎接晨曦,在循環(huán)往復的風物里,即便住在缺乏陽光的房子里,阿貓也找得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