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景公所登“東門防”屬性的討論
——兼論齊長城建制年代

■ 王云鵬

一、問題的提出

《晏子春秋·內(nèi)篇雜上》中關于齊景公欲墮“東門防”的記載如下：

景公登東門防，民單服然后上。

公曰：“此大傷牛馬蹄矣，夫何不下六尺哉？”

晏子對曰：“昔吾先君桓公，明君也，而管仲賢相也。夫以賢相佐明君，而東門防全也。古者不為，殆有為也。蚤歲溜（淄）水至，入廣門，即下六尺耳。曏者，防下六尺，則無齊矣。夫古之重變古常，此之謂也?！?/p>

通常認為《晏子春秋》為戰(zhàn)國后期作品，但其所記事件大致都在公元前550 年至前500 年這一歷史時期。按字面意思理解，齊景公因“東門防”太高，民眾出入不便，故而要“墮東門之防”。晏子則以有管仲佐齊桓公，才使得“東門防全也”。勸告說，“防下六尺則無齊矣”，可見“東門防”對于齊國安全的重要性。問題在于，這個“東門防”究竟在哪里？

張華松在《齊長城》一書中將“東門防”解釋為“齊都臨淄城東門外的淄河大堤”。張溯在《〈清華簡·系年〉與齊長城考》也稱“景公登東門防”指淄水上的堤防，并引《管子·度地篇》“大者為之堤，小者為之防”之說以為證明。

這里有三個必須要解決的問題：其一，臨淄齊故城東城墻之外是否還有淄大河堤；其二，“東門防”是否就是齊城東門；其三，“東門防”與齊桓公、管仲是什么關系。

二、東門防與淄河大堤和齊東門的關系

臨淄齊故城東臨的淄水是一條季節(jié)性河流，雨季之外，河道的水位通常較低。東城墻距離淄河從數(shù)米到數(shù)百米不等。自1958 年以來，臨淄齊故城的考古工作已進行了60 多年，進行過多次全面勘探（圖1 為1958 年探測圖），迄今為止，尚未發(fā)現(xiàn)曾在東墻之外另有堤防，在臨淄段淄河兩岸亦未發(fā)現(xiàn)任何河堤的跡象。就現(xiàn)場地貌而言，淄河河床距現(xiàn)地平的高差一般在10 米以上，無需設置攔水堤壩。是故以“齊都臨淄城東門外的大堤”為“東門防”缺乏實證，因而也是不能成立的。既然“東門防”不可能是“齊都臨淄城東門外的大堤”，那么“齊東門”與“東門防”又是否為同一事物？

圖1 1958 年探測圖

劉敦愿曾經(jīng)對臨淄齊都的城門進行過考證，認為東城墻有三個城門，即東門、東閭和廣門，依據(jù)的文獻分別是《左傳·襄公十八年》：“壬寅，……（晉人）州綽門于東閭，左驂迫還于東門中，一枚數(shù)闔”，以及上引《晏子春秋》關于東門防的一段話。然《左傳》杜氏注認為，東閭即為“齊東門”?？脊趴碧揭沧C明，臨淄齊故城東墻只有兩座城門：大城東墻北門，在河崖頭村南側；大城東墻南門，距東南城角約200 米；兩處城門與城內(nèi)東西向的大道相連。

如眾所知，“防”是長城在春秋時期的專稱，同時又是河岸堤壩的一種稱謂。齊國都城東門和廣門都是城墻上特意留出的通道，如同“廣門”不會被稱之為“廣門防”一樣，“東門”亦決不會被稱之為“東門防”；不可能、也不會允許，民眾也無隨意登臨東門城防的必要，更無從“大傷牛馬蹄”；況且，臨淄齊故城的東門外即為淄河，一馬平川，與文中描述的情景相悖。以現(xiàn)地形地貌觀察，臨淄齊城東門門道與當時的地面基本齊平，已發(fā)掘的許多古城門通道，包括經(jīng)發(fā)掘的小城南墻東門通道也顯示同樣的情況，也就是說，城門門道為城墻特意留出的缺口，以方便通行，不會、也不可能無故加高數(shù)尺（防洪時除外）。所以，齊城“東門”門道也不可能高出地面許多，而需要“防下六尺”。

再則，齊故城的考古發(fā)現(xiàn)及研究證明，臨淄齊故城的年代上限至少可到西周中期，也就是說，齊故城大城的東墻至少在春秋早期已經(jīng)修筑成型，與齊桓公和管仲并沒有直接的關聯(lián)，晏子為何要把他們二人搬出來說因為他們才有了“東門防”？齊國才得以保全？

三、東門防應為齊長城的關隘

《管子·輕重丁》：“管子問于桓公：敢問齊方于幾何里？桓公曰：方五百里。管子曰：陰雍長城之地，其于齊國三分之一，非榖之所生也。……長城之陽，魯也；長城之陰，齊也?！?/p>

《竹書紀年》：“梁恵王二十年（前350 年），齊筑防以為長城?！保ā端?jīng)注·汶水》引）。又：“梁恵王二十年（前350 年），齊閔王筑防以為長城?！保ā妒酚浾x·蘇秦列傳》引）

《水經(jīng)注·汶水》：“山上有長城，西接岱山，東連瑯邪，巨海千有余里，蓋田氏之所造也?！?/p>

《齊記》：“齊宣王乘山嶺之上筑長城。東至海，西至濟州，千余里，以備楚?！?《史記正義·楚世家》引)

《竹書紀年》在晉太康二年（281 年）出土，為戰(zhàn)國晚期作品，具有很高的史學價值。但出土不久，原簡便在永嘉之亂（公元311 年）中亡佚，傳抄本也在唐末五代時散佚。其在傳抄過程中有某種程度的失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端?jīng)注》為北魏酈道元所著；《齊記》據(jù)說是南燕晏謨所著，宋元以后亡佚。兩書距春秋戰(zhàn)國已過去了600 余年，相關記述或受《竹書紀年》的影響。

《管子》所記，表明齊桓公時期齊長城已經(jīng)存在，但不少學者卻以其為后人偽作而不予認可，轉而相信《竹書紀年》《齊記》和《水經(jīng)注》?！蛾套哟呵铩吩缭谒未捅慌卸椤皞螘保?972 年銀雀山漢墓出土了《晏子春秋》竹簡后，偽書的說法才銷聲匿跡?！豆茏印ぽp重丁》是否也有錯判的問題呢？而《晏子》所稱“東門防”又是否與《管子》之齊長城有關，值得深思。

《左傳》成公二年、十七年分別出現(xiàn)了“遂自徐關入”“盟于徐關而復之”；襄公十七年有“師自陽關”；襄公十八年晉魯聯(lián)軍伐齊，齊侯“御諸平陰，塹防門而守之廣里”，經(jīng)歷了（聯(lián)軍）“入平陰、克京茲、克邿”等過程?！蹲髠鳌は骞四辍范攀献ⅲ骸捌疥幊窃跐北R縣東北，其城南有防，防有門，于門外作塹，橫行，廣一里?！薄逗鬂h書·郡國志》濟北國盧縣條：“盧有平陰城，有防門，有光里?！虚L城至東海?！北砻鳟敃r的平陰有“防”，即長城的設置。

《國語·齊語》：“齊桓公欲霸天下，問于管仲曰：‘吾欲南伐，何主？’管子對曰：‘以魯為主，反其侵地堂、濳，使海于有蔽，渠弭于有渚，環(huán)山于有牢?！?/p>

《管子·小匡》：“綱山于有牢?！表f昭注：“謂言有此乃可以為主人軍，必依險阻也。環(huán)，繞也；牢，牛羊豕也。言雖山險皆有牢牧。一曰牢固也?！?/p>

“環(huán)（綱）山于有牢”，“一曰牢固”，應是沿山體分水嶺設立“鉅防”的另一種說法。結合前引《左傳》諸條可證，《管子·輕重丁》所述長城并非妄言。晉魯聯(lián)軍伐齊，還見于20 世紀初出土于洛陽金村東周墓中的《骉羌編鐘銘》：

劉節(jié)、唐蘭、吳其昌、徐中舒以及瑞典的高本漢等以“唯廿又再祀”，為周靈王二十二至二十三年（前550 或前549 年）。銘文大意是晉國韓宗、骉羌受命，先征伐了秦國，后又伐齊，“入長城，先會于平陰，武力搗邿，襲奪（楚）京（茲）”，與《左傳》襄公十八晉魯伐齊“入平陰、克京茲、克邿”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不支持此說的溫廷敬也認為，“楚京，實即襄公十八年荀偃士匄以中軍克京茲，杜注謂在平陰城東南者，不過地名小有變異，其戰(zhàn)爭遺跡，一則斂京……一則搗邿，而云武搗邿力，乃古人行文參差之處”。王獻唐亦作如是觀：“大體全部銘文，是綜合性的史實記載，不屬一時……‘入長城，先會于平陰’，是指魯襄公十八年齊晉這場戰(zhàn)役。史事雖與相合，但非鑄鐘也在是年。”

郭沫若卻根據(jù)《史記·六國年表》，將鐘銘“唯廿又再祀”定位于周安王二十二年（前380 年）。但《史記·六國年表》記錄的這次戰(zhàn)事卻為“三晉伐齊至桑丘”，與《骉羌編鐘銘》“入長城，先會平陰”無關。是以，溫廷敬在《骉羌鐘銘釋》一文中又將其定位于威烈王二十二年（前404 年）。容庚、陳夢佳、李學勤、劉翔亦持此說，唐蘭后來也轉而支持溫說。然而，與“威烈王二十二年”相關的戰(zhàn)事卻是三晉（韓、趙、魏）伐齊“入長城”（見《竹書紀年》），與《骉羌編鐘銘》的晉國韓宗、骉羌伐齊，“入長城，先會于平陰，武力搗邿，襲奪（楚）京（茲）”難以相提并論。近年，張溯《〈清華簡·系年〉與齊長城考》一文仍支持“威烈王二十二年”說，卻同溫廷敬一樣，承認《骉羌編鐘銘》與《左傳·襄公十八年》晉魯聯(lián)軍伐齊之間的關聯(lián)。故其以《清華簡·系年》第二十章“晉敬公立又十一年（前441 年）……齊人焉始為長城于濟，自南山屬之北?！睘閾?jù)，認定齊國是在此時開始修筑長城（包括齊山地長城），至戰(zhàn)國晚期（齊湣王）才筑成千里鉅防的觀點也不能成立。

綜上所述，可知齊景公所登之“東門防”既不是“齊都臨淄城東門外的大堤”，也不是齊國都城的東門，而應是山地齊長城的某一關隘。正是因為管仲相齊桓公修筑了長城而有了“東門防”，所以晏子才會說，因為有了明君桓公、賢相管仲，才使得“東門防全也。”“蚤歲溜（淄）水至，入廣門，即下六尺耳。曏者，防下六尺，則無齊矣?！鼻宄乇砻鳌皷|門防”不是臨淄齊國都城之東門；更充分說明了“東門防”對于齊國安全的重要性，以至于如果“防下六尺”，齊國就有滅亡的危險。

齊長城構筑在崇山峻嶺之中，山谷中的“防門”也有相當?shù)母叨?，如青石關就是典型的例子。更為重要的是，齊國都城的東門、廣門早已有之，決非桓公、管仲之功，只有長城鉅防才是他們的杰作。這也從側面證實齊桓公時期已有長城“東門防”，唯不知其是否與齊長城現(xiàn)存“東門關”為同一關口。

結語

春秋戰(zhàn)國時期筑有長城的只有齊、楚、魏、韓、趙、燕、秦和中山等國，縱觀東周歷史，上述諸國都是當時的強國，都曾稱霸一方，其中，最弱的中山國也曾盛極一時，充分說明，修筑長城是強國的專利。齊桓公作為春秋首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常備軍經(jīng)常出國征伐，其南面又有相對強大且常常聯(lián)晉抗齊的魯國和莒國，故而必須對大本營——齊國腹地做萬全的安排，這應是齊桓公修筑長城的主要動因。齊桓公時期，齊國的綜合國力、人才和知識儲備及齊國南部疆界節(jié)點（見圖2），也證明當時的齊國完全有條件修筑一條宏大的國境防御要塞，至少在戰(zhàn)車易于通過的地段均已構筑起完整的防御墻體和隘口。

圖2 齊桓公時期齊國南部疆界節(jié)點

齊靈公及其以后的諸君，包括齊宣公、齊康公、齊太公（田和）、齊威王等時期，或有擴建、補筑、修復的行為。前引《清華簡·系年》第二十章所記，公元前441 年，齊國修筑“濟水岸防長城”也說明，齊國的山地防御已經(jīng)完成，否則不可能在已有“濟水天險”的地方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