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浙江慈溪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多篇作品發(fā)表或轉(zhuǎn)載于各文學雜志。部分作品入選年度排行榜、年度選本和中考、高考模擬卷。著有小小說集《戲中人》《族中人》、散文集《文人之美》。
導語:
前些年,一個國際文學組織曾發(fā)起重述神話的活動,多位著名作家積極響應(yīng),包括中國作家,推出了一系列長篇小說。其實,魯迅、汪曾祺在《故事新編》《聊齋新義》里也進行了實踐。那是卡爾維諾所說的“利用庫存資源”,其預(yù)言此乃未來千年文學趨勢途徑之一。岑燮鈞借鑒中國古典《世說新語》,采取筆記小說的手法,寫出“新意”,值得關(guān)注。關(guān)鍵是,他關(guān)心細節(jié),是“貼著人物運動中的細節(jié)”寫的。此話是我對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秘籍的深入理解,因為小小說的獨特之處就在于對細節(jié)的運用。(謝志強)
我偶然看到這樣一則《世說新語》:
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語同游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备翱徒砸蛔黧H鳴。
我馬上被“驢鳴”這一細節(jié)吸引住了。世人有學狗叫,學貓叫的,卻從未聽說有學驢叫的——恕我孤陋寡聞。一搜索,又找到一則《世說新語》:
孫子荊以有才,少所推服,唯雅敬王武子。武子喪,時名士無不至者。子荊后來,臨尸慟哭,賓客莫不垂涕??蕻?,向靈床曰:“卿常好我作驢鳴,今我為卿作?!斌w似真聲,賓客皆笑。孫舉頭曰:“使君輩存,令此人死!”
這兩則《世說新語》,故事雖短,卻形神兼?zhèn)?,所展示的魏晉風度,令人向往。因此,立刻激起了我的創(chuàng)作興趣。但是,怎么處理這兩則文史資料呢?一般來說,有兩種處理方式:一種是以此為本,添頭加尾,擴寫演繹成一篇小小說;一種是取其一點,不著其余,另起爐灶,自由創(chuàng)作。前者的尷尬之處在于資料太少則難以敷衍成篇,資料太多則缺少創(chuàng)造性。而后者的難度則在于憑空造物,缺少模特。但是,我還是選擇了后者。因為我無意深研《世說新語》,因此,人物創(chuàng)造不免多受掣肘。而拋開《世說新語》,就可以天馬行空,自行設(shè)置。于是,我打算只保留“驢叫”這一細節(jié),脫胎換骨,再造人物。但是,在創(chuàng)造人物之前,先得理解“驢叫”的含義。魏晉文人“好驢鳴”,固然有驚世駭俗特立獨行的一面,但本質(zhì)上是內(nèi)心痛苦的一種宣泄。這是我對“驢叫”的理解,即便有誤,但于小說創(chuàng)作也無礙。因為我的人物我做主。
小說創(chuàng)作,簡而言之,就是創(chuàng)造人物。因此,我圍繞“驢叫”這一核心,設(shè)計了文人幕僚程士成這一人物形象?!八纳ひ糇钕耋H叫”,這是故事展開的一個“原點”。然后,設(shè)計了“大將軍”這一對立面。歷史上,飛揚跋扈操持權(quán)柄的人物很多,他們的特點是居高臨下,不把人當人。這樣,程士成的受辱就在所難免。(在現(xiàn)實中,我也有類似的經(jīng)歷和體會。所以,這一人物,并非無憑,而是帶上了作者的人生體驗。)程士成不堪受辱,回家自守。于是,生活陷入困頓,但仍拒絕為財主立傳,以此體現(xiàn)他的文人風骨。最后,朋友“長人”來訪,一唱一和,通過驢叫,來宣泄內(nèi)心對大將軍的厭惡。而另一個重要“人物”,即驢子,它是線索,貫穿整個故事,使小小說結(jié)構(gòu)緊湊,渾然一體。我無意在情節(jié)上設(shè)計獵奇的招數(shù),因為“驢叫”這一核心,已使人耳目一新。而情節(jié),只不過是人物性格邏輯的自然延伸。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是先有人物還是先有情節(jié),這就像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一樣,是沒法回答的。但是,小說作者的興奮點應(yīng)該落實在人物上,情節(jié)是為人物服務(wù)的,應(yīng)該圍繞人物設(shè)計。在這篇小小說中,程士成躲在“長人”之后,不想引人注目,更不想攀附權(quán)貴。他的“驢叫”是被逼的。在大將軍點名之后,他先是說“試試”,在不能滿足大將軍的情況下,只能叫得“比原來響亮”,最后,才“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了”。通過這三個層次,來刻畫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學“驢叫”的痛苦。那么,他“聲如裂帛,響遏行云”的驢叫之后,是怎樣的情形呢?文中只說“所有的人都爆發(fā)出了歡快的笑聲,誰也沒有在意程士成,因為大家都看向了那頭叫驢”,為下文“長人”來訪留了一筆。小說的人物設(shè)置,都要“有用”,不能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既然開頭時“鏡頭”稍稍對準了一會兒“長人”——沾了主人公程士成的光,就有必要充分利用這個陪襯人物,來完成對程士成的塑造。程士成在大將軍面前,不是“本我”;只有在朋友面前,他才會充分展示自己的內(nèi)心。所以,“長人”來訪,他才盡情學“驢叫”,以此嘲笑大將軍,“把當日羞憤,噴作了今日談資”。而此前拒絕為財主立傳,毋寧說是對這一高潮的鋪墊。
《驢叫》雖是脫胎于《世說新語》,但在人物和情節(jié)上,卻沒有照搬照抄,而是自成機杼,翻出了新意,起碼,拉開了與《世說新語》的距離。只在一處,暗示了出典:“更有人引經(jīng)據(jù)典,說大將軍這雅好直追魏晉,真是難得的性情中人?!彼^“直追魏晉”,即是指“魏晉風度”。就像畫龍點睛一樣,我重新畫了程士成這一人物形象,但他還沒有“飛起來”,而我保留的“驢叫”這一細節(jié),可稱得上是本文的“文眼”,也即這一人物之眼睛,略一點染,人物就活了。因為“驢叫”當中,包含著復(fù)雜的情緒,可窺測人物的靈魂。由此可知,細節(jié)之于小小說,是多么重要,幾乎可以說,是這一細節(jié),點亮了這篇小說。沈從文曾教導汪曾祺,“貼著人物寫”,而往前再進一步,那就是“貼著人物運動中的細節(jié)寫”(謝志強語),也許,這就是小小說創(chuàng)作的“法門”所在吧。
末了,我沿著汪曾祺的理論——“寫小說就是寫語言”,附帶說一下這篇小小說的語言追求。既然《驢叫》出之于《世說新語》,那么,在語言上,也不免受它影響。因此,在白話的基礎(chǔ)上,適當?shù)貛狭它c兒文言的色彩,比如結(jié)尾處:“夜色如漆,山影如獸。程士成一聲驢叫,劈開群山,久久回蕩?!L人’也作驢叫,仿佛是程士成的回聲。兩人大笑,隨即大哭,然后相扶大笑,不知東方之將白?!边@樣的語言,適合于刻畫這樣的人物。
從素材到小說,需要經(jīng)過很多道工序。《驢叫》就是這樣寫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