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急之間：《史記》論歷史節(jié)奏和文化節(jié)奏

節(jié)奏，是歷史文化進程中的重要特點?；蚣被蚓彛饔斜憩F(xiàn)?！妒酚洝纷鳛闅v史學名著，注意到了歷史節(jié)奏與文化節(jié)奏的問題。司馬遷對于自己生活時代的社會生活節(jié)奏的急驟特征有所記述，有所肯定。對于不同民族的節(jié)奏風格，不同地區(qū)的節(jié)奏傳統(tǒng)，也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揭示。節(jié)奏急緩的合理調(diào)整所體現(xiàn)出的人生智慧，《史記》也給予了肯定。

一、戰(zhàn)國秦漢社會生活節(jié)奏的特征

戰(zhàn)國秦漢時期，是中國歷史的“英雄時代”，也是一個節(jié)奏急進的時代。

《史記·李斯列傳》記載：李斯“欲西入秦”時，“辭于荀卿曰：‘……今秦王欲吞天下，稱帝而治，此布衣馳騖之時而游說者之秋也。”這里使用的“馳騖”一語，表現(xiàn)了當時士人努力奮斗、積極進取的節(jié)奏特點。“馳騖”在《史記》中的又一次出現(xiàn)，是《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載錄司馬相如賦作中對長安附近水系的描述：“左蒼梧，右西極，丹水更其南，紫淵徑其北;終始霸浐，出入涇渭;酆鄗潦潏，紆余委蛇，經(jīng)營乎其內(nèi)。蕩蕩兮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tài)。東西南北，馳騖往來，出乎椒丘之闕，行乎洲淤之浦，徑乎桂林之中，過乎泱莽之野。汨乎渾流，順阿而下，赴隘陜之口。觸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洶涌滂?，滭浡滵汩，湢測泌瀄，橫流逆折，轉(zhuǎn)騰潎洌，澎濞沆瀣，穹隆云撓，蜿灗膠戾，逾波趨浥，蒞蒞下瀨，批壧沖壅，犇揚滯沛，臨坻注壑，瀺灂霣墜，湛湛隱隱，砰磅訇礚，潏潏淈淈，湁潗鼎沸，馳波跳沫，……”所謂“八川分流”這種生動的水文現(xiàn)象，得到跳動著激情珠沫的生動描寫。其中“暴怒”“洶涌”“滂?”“橫流”等語，形容諸水“蕩蕩兮”的形勢?！颁?”，司馬貞《索隱》及所引司馬彪云皆作“澎湃”，后世依然沿用。而“轉(zhuǎn)騰潎?！?，司馬貞《索隱》：“蘇林曰：‘流輕疾也?！彼^“犇揚”，《漢書·司馬相如傳上》寫作“奔揚”。應當說，“馳騖”作為描繪水資源自然形態(tài)、記述河流水文形勢視覺反應的語匯，也是激切節(jié)奏的表現(xiàn)。對于作者此時與皇家宮苑氣派相一致的樂觀心境的表達，其文字影響力也可以說是“鼎沸”“馳波”，以生機勃勃的活躍氣象，使讀者體會到其自在的節(jié)奏感。

李斯關(guān)于所處時代所謂“此布衣馳騖之時而游說者之秋也”，司馬貞《索隱》：“言萬乘爭雄之時，游說者可以立功成名，當?shù)玫渲魇聞找??！睆埵毓?jié)《正義》：“言秋時萬物成熟，今爭強時，亦說士成熟時?！薄妒酚洝逢P(guān)于春秋戰(zhàn)國以來的社會發(fā)展進程，用語強調(diào)其節(jié)奏的急進。各國君主在外交與軍事方面的共同表現(xiàn)，是奮力“爭強”?！妒酚洝ぬ饭孕颉窂埵毓?jié)《正義》說：“周失其道，至秦之時，諸侯力事乎爭強。”《晉世家》記載，“（晉）成公與楚莊王爭強”?！皶x楚爭強”也見于《孔子世家》。又越“與中國爭強”，“與吳爭強”（《越王句踐世家》），“三晉爭強”（《田敬仲完世家》），齊“與吳爭強”（《仲尼弟子列傳》），“秦楚爭強”（《樗里子甘茂列傳》），秦“與齊湣王爭強為帝”（《魯仲連鄒陽列傳》）等，文例都接近?！妒酚洝ぬ饭孕颉愤€說“三桓爭強，魯乃不昌”，則涉及豪門貴族的“爭強”。當時的時代風貌，即《史記·李斯列傳》對于各種政治勢力“爭強”導致的戰(zhàn)爭，《史記》經(jīng)典性的記述文字是“海內(nèi)爭于戰(zhàn)功”，“務在強兵并敵”（《六國年表》），“追亡逐北”，“宰割天下”（《秦始皇本紀》《陳涉世家》引錄賈誼《過秦論》）

青年時的毛澤東在《〈倫理學原理〉批注》中談到讀史的個人情趣傾向：“吾人攬〈覽〉史，恒贊嘆戰(zhàn)國之時，劉項相爭之時，漢武與匈奴競爭之時，三國競爭之時，事態(tài)百變，人才輩出，令人喜讀。至若承平時代，則殊厭棄之，非好亂也，安逸寧靜之境，不能長處，非人生之所能堪，而變化倏忽，乃人性之所善也。”對于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歷史節(jié)奏，毛澤東稱“事態(tài)百變，人才輩出，令人喜讀”。而“變化倏忽”，也是其典型的特點。其時代斷限是“戰(zhàn)國”至“三國競爭之時”，其實概括了從戰(zhàn)國到東漢末年的歷史。所謂“相爭”“競爭”，語義接近《史記》的“爭強”。

《史記·樂書》講述音樂表現(xiàn)的天象地形，說到“奮之以風雨”。裴骃《集解》：“鄭玄曰：‘奮，迅也。”張守節(jié)《正義》：“萬物皆以風雨奮迅而出?！薄妒酚洝v書》張守節(jié)《正義》：“李巡云：‘陽氣奮迅萬物而起，無不若其性……”關(guān)于文化節(jié)奏之“奮迅”的形容，也是體現(xiàn)出時代特征的。

二、戰(zhàn)爭與社會文化節(jié)奏

“節(jié)奏”這一語匯，其實和高等級、深層次的文化品位有密切聯(lián)系。起初似乎應用于音樂理論?！妒酚洝窌酚小皬V其節(jié)奏，省其文采”之說。又說：“文采節(jié)奏，聲之飾也?！迸狍S《集解》引鄭玄說：“廣，增習之也。省猶審也。文采謂節(jié)奏合也。”司馬遷認為，“樂者，審一以定和，比物以飾節(jié)，節(jié)奏合以成文，……”“節(jié)奏合”才可以成就“文采”。我們今天通常所說的“節(jié)奏”，已經(jīng)適用于社會生活的各個領(lǐng)域，以及文化結(jié)構(gòu)的各個層面。而“海內(nèi)爭于戰(zhàn)功”，“務在強兵并敵”時代對迅疾節(jié)奏的追求，在一定意義上體現(xiàn)出戰(zhàn)爭對社會文化的激勵。

韓非關(guān)于人才任用的言論，稱“寬則寵名譽之人，急則用介冑之士”。這一表述被司馬遷載入《史記·老子韓非列傳》。這樣的意見提示了重要的節(jié)奏觀，也告知人們，戰(zhàn)爭是高度講究“急”這一節(jié)奏風格的?；蛟S司馬遷對這一觀點有所理解?？藙谌S茨在《戰(zhàn)爭論》中強調(diào)“時間”因素的軍事意義：“空間和時間的計算，即便在任何場合都是最基本的，在戰(zhàn)略上日常需要的?！睉?zhàn)爭中力爭快的節(jié)奏的表現(xiàn)，包括“敢于在一段時間內(nèi)僅以少數(shù)兵力同敵人對峙的冒險精神，進行強行軍的毅力，迅速進行襲擊的膽量”等?？藙谌S茨還專門撰述了《緊張與平靜——戰(zhàn)爭的力學定律》一章。他認為，“同樣的措施在緊張的狀態(tài)中，其重要性就越大”。在中國古代軍事學著作中，“緊張與平靜”被總結(jié)為“剛?cè)帷薄拜p重”“動靜”以及“疾”“徐”?！秾O子兵法·軍爭》：“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薄段究澴印?zhàn)威》：“止如堵墻，動如風雨?！薄痘茨献印け浴罚骸爸谷缜鹕?，發(fā)如風雨?！边@些都表達了對于“緊張與平靜”的辯證思考。《史記》類同的認識，在《天官書》中的表述是“疾勝徐”。

對于戰(zhàn)爭中時機的及時利用，《史記·張耳陳余列傳》記載了這樣的建議：“將軍毋失時，時間不容息。”司馬貞《索隱》解釋：“以言舉事不可失時，時幾之迅速，其間不容一喘息頃也?！避娛聦W“時間不容息”“不可失時”的理念，在與《史記》成書年代相當?shù)摹痘茨献印分侗浴菲械谋磉_，是接近《史記·天官書》所謂“疾勝徐”的“以疾掩遲”。又如：“發(fā)如雷霆，疾如風雨”，“疾如錐矢，合如雷電”，“卒如雷霆，疾如風雨”，“氣厲青云，疾如馳騖”等，“疾”得到了突出強調(diào)。而“疾如馳騖”的“馳騖”，上文已經(jīng)指出，見于《史記》的《李斯列傳》和《司馬相如列傳》。后來這樣的觀點被總結(jié)為“兵貴神速”（《三國志·魏書·郭嘉傳》），為人們所熟知。而“神速”的說法，已見于《史記·酷吏列傳》。

對于軍事生活中時間因素的重要性，《史記·司馬穰苴列傳》講述了一個故事。齊國受到晉國侵犯，而在抗擊燕國入侵時，“齊師敗績”。晏嬰向齊景公推薦軍事家司馬穰苴“將兵捍燕晉之師”。穰苴以“臣素卑賤，君擢之閭伍之中”，威望不足，請求“愿得君之寵臣，國之所尊，以監(jiān)軍”。于是景公使莊賈往。司馬穰苴與莊賈約定“旦日日中會于軍門”?！梆谙锐Y至軍，立表下漏待賈。賈素驕貴，以為將己之軍而己為監(jiān)，不甚急;親戚左右送之，留飲。日中而賈不至。穰苴則仆表決漏，入，行軍勒兵，申明約束。約束既定，夕時，莊賈乃至。穰苴曰：‘何后期為？賈謝曰：‘不佞大夫親戚送之，故留。穰苴曰：‘將受命之日則忘其家，臨軍約束則忘其親，援枹鼓之急則忘其身。今敵國深侵，邦內(nèi)騷動，士卒暴露于境，君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百姓之命皆懸于君，何謂相送乎！召軍正問曰：‘軍法期而后至者云何？對曰：‘當斬。莊賈懼，使人馳報景公，請救。既往，未及反，于是遂斬莊賈以徇三軍。三軍之士皆振慄。久之，景公遣使者持節(jié)赦賈，馳入軍中。穰苴曰：‘將在軍，君令有所不受。問軍正曰：‘馳三軍法何？正曰：‘當斬。使者大懼。穰苴曰：‘君之使不可殺之。乃斬其仆，車之左駙，馬之左驂，以徇三軍。遣使者還報，然后行。”這是著名的軍法期而后至當斬的史例。莊賈獲死罪，正在于“不甚急”。

《史記》另一“失期法當斬”的史例，是人們熟悉的《陳涉世家》的記載：“會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斬?！标惿婀膭悠鹗拢f：“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當斬?！薄笆冢ń詳亍?，《漢書·陳勝傳》寫作“失期法斬”。有學者據(jù)睡虎地秦墓出土竹簡《徭律》有關(guān)“水雨，除興”等內(nèi)容，對《史記》有關(guān)陳勝等因“失期，法當斬”而奮起反秦的歷史記錄提出質(zhì)疑。并由“丹書”“魚腹”“篝火狐鳴”及“詐稱公子扶蘇、項燕”等，推想“失期，法皆斬”也是陳勝等宣傳鼓動的策略（于敬民：《“失期，法皆斬”質(zhì)疑》，《中國史研究》1998年第1期）。然而考察相關(guān)史事，可知秦代“徭”與“興戍”不同。許多史例可以證明，對于軍事行為“失期”的懲處，由于關(guān)系到戰(zhàn)爭勝負，從戰(zhàn)國至漢代都是嚴厲的?！妒酚洝酚嘘P(guān)秦代制度“失期，法皆斬”的記錄真確可信，無可置疑。后世雖然可見“失期”“毋斬”事，但是也有處罰更為殘酷的情形（王子今：《〈史記〉“失期，法皆斬”辨疑——關(guān)于陳勝暴動起因的史學史考察》，《蘭州大學學報》2020年第4期）。

三、四方民俗的“輕重”“緩急”

《史記·貨殖列傳》敘說各地經(jīng)濟、文化，注意分析民俗風格，其中也涉及生活節(jié)奏。例如，“（關(guān)中）其民猶有先王之遺風，好稼穡，殖五谷，地重，重為邪”。司馬貞《索隱》說，“地重”，“言重耕稼也”。“重者，難也。畏罪不敢為奸邪?！睆埵毓?jié)《正義》：“言關(guān)中地重厚，民亦重難不為邪惡?！绷硗庹f到“地重”的，是“齊”地，“其俗寬緩闊達，而足智，好議論，地重，難動搖，怯于眾斗，勇于持刺，故多劫人者，大國之風也”?！爸亍弊值氖褂?，似乎有彼此相近的意思?！班崱⑿l(wèi)俗與趙相類，然近梁、魯，微重而矜節(jié)。”“梁、宋”地方，“其俗猶有先王遺風，重厚多君子，好稼穡，雖無山川之饒，能惡衣食，致其蓄藏”。所謂“重”，包括對悠久農(nóng)耕傳統(tǒng)的繼承，即“重耕稼”“好稼穡”，在農(nóng)耕生活秩序比較安定的基礎(chǔ)上，形成了比較穩(wěn)重的民俗風格。

與“重”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民俗的“輕”。楚俗“輕利”，見于《史記》?！妒酚洝ざY書》：“（楚人）輕利剽遬，卒如熛風。”張守節(jié)《正義》：“剽遬，疾也。”“熛風，疾也?！薄妒酚洝そ{侯周勃世家》言“楚兵剽輕”。《史記·吳王濞列傳》：“楚人，輕悍”，“楚兵輕”?！妒酚洝せ茨虾馍搅袀鳌罚骸扒G楚僄勇輕悍，好作亂，乃自古記之矣?！薄妒酚洝ぬ饭孕颉罚骸霸角G剽輕?！边@些都體現(xiàn)出楚地文化風貌的節(jié)奏特征。

《史記》形容東方若干地區(qū)民俗特色時說到“寬緩闊達”，值得重視。齊地文化風貌所謂“其俗寬緩闊達”以及“其民闊達多匿知，其天性也”（《史記·齊太公世家》），形成了鮮明的區(qū)域文化風格?！熬彙弊值氖褂?，明確指出了其節(jié)奏特征。

與“秦、夏、梁、魯好農(nóng)而重民”中所謂“重”相反的節(jié)奏特點是“輕”。而“輕”又與“薄”形成組合。司馬遷寫道：“越、楚則有三俗。夫自淮北沛、陳、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其俗剽輕，易發(fā)怒，地薄，寡于積聚?！薄敦浿沉袀鳌妨硪惶幷f到“地薄”的，是“中山地薄人眾，猶有沙丘紂淫地余民，民俗懁急，仰機利而食”。通過民俗“剽輕”與“懁急”的表述，可知“輕”與“急”的接近。

《漢書·藝文志》：“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云?！笨芍c節(jié)奏相關(guān)的“風俗”“薄厚”，是社會文化構(gòu)成的重要元素。

班固的《漢書·地理志下》在“成帝時劉向略言其地分，丞相張禹使屬潁川朱贛條其風俗”的基礎(chǔ)上“輯而論之”，論述了不同地區(qū)的文化地理特征，完成了最早的比較完備的全國風俗地理總論。其內(nèi)容以《史記·貨殖列傳》為本，分析、總結(jié)，又有所超越。班固寫道：“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剛?cè)峋徏?，音聲不同，系水土之風氣，故謂之風;好惡取舍，動靜亡常，隨君上之情欲，故謂之俗。”所謂“緩急”明確是說文化節(jié)奏;而“剛?cè)帷薄皠屿o”，也與節(jié)奏相關(guān)。

四、民族文化的節(jié)奏比較

自上古時代起，邊地少數(shù)民族就參與了中華文明的建設(shè)，也表現(xiàn)出各自的文化個性。中原人因與“諸夏”“內(nèi)”“外”對應，稱之為“夷狄”?！妒酚洝芬嗫梢姟氨焙保ā短饭孕颉罚?、“東夷”（《五帝本紀》《楚世家》）、“西戎”（《五帝本紀》《夏本紀》《秦本紀》）、“南藩”（《太史公自序》）、“遠蠻”（《太史公自序》）的稱謂形式。《史記》的“列傳”中，有《匈奴列傳》《南越列傳》《東越列傳》《朝鮮列傳》《西南夷列傳》《大宛列傳》，均以中原以外的民族歷史文化作為記述主題。這在史學撰述方式中，是重要的創(chuàng)新。翦伯贊指出，“司馬遷不朽”，不僅在于他開創(chuàng)了《史記》這種歷史學的方法，“而且在于他具有遠大的歷史見識”?！八囊娮R之遠大，首先表現(xiàn)在他的眼光能夠投射到中國以外的世界，即以世界規(guī)模研究中國歷史，例如他在《史記》中，已經(jīng)注意到中國境內(nèi)的少數(shù)民族，如匈奴、西南夷、東越、南越、朝鮮;并且注意到中國以外的世界，如大宛、烏孫、康居、奄蔡、大月氏、安息等中亞細亞諸國?！保ā吨袊鴼v史學的開創(chuàng)者司馬遷》，《中國青年》1951年總第51期）鄭鶴聲說：“關(guān)于國內(nèi)外部族間的關(guān)系，他亦是非常注意的?！薄八鸪绺鞑孔灞旧淼臍v史，曾大量地撰述了各部族的歷史，例如‘朝鮮‘匈奴‘大宛以及‘西南夷‘南越‘東越等列傳，來記錄他們的生活情況，與中原地區(qū)的關(guān)系。”“因為這些部族的逐漸加入于漢族人民的生活范圍，曾使他們政治的經(jīng)濟的組織向前發(fā)展了一步。這些列傳的撰述，為我們追溯和探究中華各民族融合的歷史過程，提供了重要的歷史資料?！保ā端抉R遷生平及其在歷史學上的偉大貢獻》，《山東大學學報》1955年第2期）白壽彝在肯定《史記》的史學史地位時特別強調(diào)《史記》“寫少數(shù)民族”的意義：“《史記》不僅寫漢族，還寫少數(shù)民族。他寫了南越、東越、西南夷、匈奴等列傳，并且不是把少數(shù)民族放在末尾，而是和別的列傳穿插起來，按歷史順序編排?！薄妒酚洝酚浭龅膶ο蟀ā吧贁?shù)民族”，被認為“確是一部前無古人的巨著，是后來史家的楷?！保ā丁词酚洝敌抡摗?，求實出版社1981年版，第74—75頁）。

我們分析《史記》對于民族文化的歷史學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他對民族節(jié)奏風格的關(guān)注?！妒酚洝ば倥袀鳌房梢娚婕跋嚓P(guān)現(xiàn)象的記述。司馬遷寫道：匈奴“其戰(zhàn)，人人自為趣利，善為誘兵以冒敵”，“其見敵則逐利，如鳥之集;其困敗，則瓦解云散矣”。《鹽鐵論·備胡》相關(guān)的描述是“戎馬之足輕利，其勢易騷動”，其機動性之強，如“風合而云解”?！尔}鐵論·世務》也寫道：“匈奴貪狼，因時而動，乘可而發(fā)，飆舉電至。”“云散”“風合”“飆舉電至”，準確地形容了其“輕利”的節(jié)奏。

《史記·匈奴列傳》載錄中行說關(guān)于匈奴與漢節(jié)奏特征的比較：“匈奴之俗”，“其急則人習騎射，寬則人樂無事，其約束輕，易行也”。而“中國”，“夫力耕桑以求衣食，筑城郭以自備，故其民急則不習戰(zhàn)功，緩則罷于作業(yè)”。站在中行說的立場上，“中國”無論“急”與“緩”，表現(xiàn)出來的只是無能與怠惰。然而司馬遷對于農(nóng)耕民族文化節(jié)奏的肯定，以“好稼穡，殖五谷，地重，重為邪”，“重厚多君子，好稼穡”的形式進行了表述。

五、“兢兢”“不倦”與“用法嚴急”

《史記·殷本紀》說到“九主”。伊尹對湯“言素王及九主之事”。裴骃《集解》解釋“九主”：“劉向《別錄》曰：‘九主者，有法君、專君、授君、勞君、等君、寄君、破君、國君、三歲社君，凡九品，圖畫其形?！彼抉R貞《索隱》解釋“法君”和“勞君”：“法君，謂用法嚴急之君，若秦孝公及始皇等也。勞君，謂勤勞天下，若禹、稷等也?！边@里說到兩種君主的節(jié)奏風格。

《史記》中多次以正面語義出現(xiàn)“使民不倦”“使人不倦”的說法。如《史記·平準書》：“湯武承弊易變，使民不倦，各兢兢所以為治，……”《史記·高祖本紀》：“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tǒng)矣?！边@是一種積極的行政風格?！案骶ぞに詾橹巍?，可以實現(xiàn)較高的效率。“兢兢”“不倦”又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妒酚洝こ兰摇匪^“好學不倦”，《史記·孔子世家》所謂“學道不倦”，《史記·游俠列傳》所謂“弟子志之不倦”，都是類似的表現(xiàn)。

前引“勞君”“勤勞天下”，言“禹、稷等”君主的說法，將“始皇等”歸列為“法君”即“用法嚴急之君”。然而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瑯邪刻石稱“皇帝之功，勤勞本事”。秦二世言《韓子》曰：“禹鑿龍門，通大夏，決河亭水，放之海，身自持筑臿，脛毋毛，臣虜之勞不烈于此矣?！睆埵毓?jié)《正義》：“烈，美也。言臣虜之勞，猶不美于此矣。又烈，酷也。禹鑿龍門，通大夏，道決黃河洪水放之海，身持鍬杵，使膝脛無毛，賤臣奴虜之勤勞，不酷烈于此辛苦矣。”可知“用法嚴急之君”如秦始皇、秦二世，也是肯定“勤勞”“辛苦”這一行政節(jié)奏的。而《史記·商君列傳》裴骃《集解》：“夫商君極身無二慮，盡公不顧私，使民內(nèi)急耕織之業(yè)以富國，外重戰(zhàn)伐之賞以勸戎士，法令必行，內(nèi)不阿貴寵，外不偏疏遠，是以令行而禁止，法出而奸息?！彼^“使民內(nèi)急耕織之業(yè)以富國”涉及“急”的節(jié)奏風格，是說“商君”這樣的法家政治人物，極力調(diào)動“民”的積極性，以提高社會經(jīng)濟主體“耕織”的生產(chǎn)效率。

帝王的“勤勞本事”，如秦始皇“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的工作風格，《史記·秦始皇本紀》是以“侯生盧生”語客觀記述，歸之于“貪于權(quán)勢”實例的。對于有的有為君主積極的勤政精神，司馬遷則予以明確的贊美。如《史記·孝文本紀》載錄漢文帝詔：“今朕夙興夜寐，勤勞天下，憂苦萬民，為之怛惕不安，未嘗一日忘于心，故遣使者冠蓋相望，結(jié)軼于道，以諭朕意……”，又以太史公曰的形式稱頌其“仁”“善”，還說：“漢興，至孝文四十有余載，德至盛也?！?/p>

《史記·曹相國世家》：“參為漢相國，清靜極言合道。然百姓離秦之酷后，參與休息無為，故天下俱稱其美矣?！边@里說到了行政節(jié)奏由“秦”“酷”而“清靜”“休息無為”的歷史性轉(zhuǎn)換。所謂“秦之酷”，其實指出了秦世“用法嚴急”節(jié)奏特征的危害?！妒酚洝ど叹袀鳌贰翱瘫　保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急法”，《史記·李斯列傳》“嚴威酷刑”，都可以作這樣的理解。所謂“剛毅戾深，事皆決于法，刻削毋仁恩和義”，司馬貞《索隱》的解釋稱“急法刻削”。而秦二世時“用法益刻深”，賈誼《過秦論》以為“繁刑嚴誅，吏治刻深”，是導致秦亡的因素。這樣的認識，司馬遷是予以贊同的。他明確表示：“善哉乎賈生推言之也！”（《史記·秦始皇本紀》）

《史記·酷吏列傳》體現(xiàn)出“急”“烈”節(jié)奏風格的所謂“深刻”“嚴酷”“暴酷”“酷急”“酷烈”“慘酷”諸種表現(xiàn)，司馬遷分別指出其罪惡，并且說：“何足數(shù)哉！何足數(shù)哉！”以反復的句型加重了語氣。

然而，對于“酷吏”行政的“急”“酷”，其實也可以進行表里與先后的具體分析。如杜周“重遲，外寬，內(nèi)深次骨”，裴骃《集解》和司馬貞《索隱》引李奇的解釋是“其用罪深刻至骨”，“其用法刻至骨”?！埃ㄚw）禹酷急，至晚節(jié)，事益多，吏務為嚴峻，而禹治加緩，而名為平?！庇小凹薄薄熬彙钡淖兓？梢姟翱崂簟币苍S未必“一切嚴削”（《史記·太史公自序》）。趙禹起初“酷急”而后“治加緩”，這種執(zhí)法節(jié)奏的調(diào)整，或許是出于某種行政智慧的考慮。

六、“遲速有命”

賈誼《鵩鳥賦》說到對歷史人生規(guī)律的感悟。據(jù)《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載錄：“萬物變化兮，固無休息。斡流而遷兮，或推而還。形氣轉(zhuǎn)續(xù)兮，變化而嬗。沕穆無窮兮，胡可勝言！”其說也涉及節(jié)奏問題：“水激則旱兮，矢激則遠。萬物回薄兮，振蕩相轉(zhuǎn)。”司馬貞《索隱》：“此乃《淮南子》及《鹖冠子》文也。彼作‘水激則悍。而《呂氏春秋》作‘疾，以言水激疾則去疾，不能浸潤;矢激疾則去遠也?！墩f文》‘旱與‘悍同音，以言水矢流飛，本以無礙為通利，今遇物觸之，則激怒，更勁疾而遠悍，猶人或因禍致福，倚伏無常也?！薄凹ぜ病薄皠偶病?，都說節(jié)奏。賈誼又感嘆道：“遲數(shù)有命兮，惡識其時？”

“遲數(shù)”又作“遲速”?！斑t速”，就是說節(jié)奏?！蹲髠鳌ふ压辍氛f“先王”“合五聲”：“清濁、小大，短長、疾徐，哀樂、剛?cè)?，遲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濟也?！薄凹残臁薄斑t速”，意思是相近的?！端囄念惥邸肪硭乃囊喝瞵r《箏賦》也說“不疾不徐，遲速合度”。賈誼“遲速有命”的理念，司馬遷應當是贊同的。雖說運命神秘，無所得知，然而在賈誼、司馬遷著書的時代，對于節(jié)奏的文化特點和歷史規(guī)律的認識，《史記》已經(jīng)達到相當高明的境界了。

這里還可以講一個《史記》中涉及“徐行”“疾行”的有關(guān)節(jié)奏觀的故事?！妒酚洝ろ椨鸨炯o》記載，宋義因項梁“有驕色”，警告其“將驕卒惰”的危險?！绊椓焊ヂ牎?。宋義使齊，道遇齊使者，預言項梁軍?。骸俺颊撐湫啪姳財?。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則及禍?！惫欢ㄌ諞Q戰(zhàn)，章邯軍大破楚軍，項梁死?！妒酚洝分小靶煨小背霈F(xiàn)9次，“疾行”出現(xiàn)3次，又“急行”出現(xiàn)1次。行進速度體現(xiàn)的節(jié)奏差別，在宋義口中將導致“免死”與“及禍”兩種完全不同的前景，體現(xiàn)出“疾徐”節(jié)奏的微妙關(guān)系?！妒酚洝繁Ａ舻恼滟F信息，為我們考察并理解當時有關(guān)歷史節(jié)奏和文化節(jié)奏的意識史、觀念史，提供了重要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