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宇 聲
長期以來,在“蒲學”界,凡涉及蒲松齡與其摯友張篤慶的關系時,有一種相沿已久的說法:張篤慶與蒲松齡的文學觀念不合,對蒲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不甚贊成,曾作詩加以“規(guī)勸”。此說幾成定論,影響甚大,屢屢為人引述,同時也寫進了文學史。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四卷第八編“清代文學”之第四章《聊齋志異》,即說:
蒲松齡自謂“喜人談鬼”“雅愛搜神”。其摯友張篤慶康熙三年(1664)有《和留仙韻》,詩云:“司空博物本風流,涪水神刀不可求。”自注:“張華官至司空,著《博物志》,多記神怪事。”后來,張篤慶寫給蒲松齡的詩中屢有“聊齋且莫競談空”“談鬼說空計尚違”一類的句子,表明他這里引用張華故事,說“涪水神刀不可求”,也是寓規(guī)勸之意,意思是說“神怪之事”既虛幻不實,寫來也沒有什么意義。這也表明蒲松齡從青年時期便熱衷記述奇聞異事、寫作狐鬼故事了[1]。
文學史這一編的主編是袁世碩先生,《聊齋志異》這一章的撰稿也是袁先生。其實,追溯“規(guī)勸”一說的源頭,也應該是出自袁先生所著《蒲松齡事跡著述新考》一書的《蒲松齡與張篤慶》一文[2]。學術界陳陳相因的“規(guī)勸”之說,大多是從袁先生的這篇文章沿襲而來。因此,重新考察這一問題,不得不回到袁先生這篇文章。質疑這種“規(guī)勸”說,也就自然地有與袁先生商榷的意味。受袁先生影響而形成的諸家之論,為免枝贅,此文不作引述。
應該說,重新考索蒲松齡與張篤慶兩人的交往,現在并無多少新材料可以使用,仍然是以蒲、張二人的詩歌往來為主。在此說明一點或有必要,引起我對蒲、張交往詩歌加以注意的原因,是因為我們的一個團隊近三年在整理明清時期淄博的文獻,其中就有張篤慶的《昆侖山房集》,而我承擔這部集子的審稿任務,借以通讀張篤慶的全部作品。閱讀過程中,對其寫給蒲松齡的詩歌格外注意,而且是帶著先前由袁先生文章而形成的“規(guī)勸”之說作為理解前提來閱讀的。在閱讀過程中逐漸地產生疑問,感覺不是那么回事,才覺得有進一步仔細閱讀、全面把握、深入思考的必要。這樣重新考察的結果就是,所謂張篤慶對蒲松齡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的不理解,并從而進行“規(guī)勸”之說,似乎是靠不住的。
我們就首先看張篤慶作于康熙三年(1664)的幾首詩歌。這一年蒲、張二人詩歌往來頗多,很能透露兩人心跡。袁先生也很重視這一年兩人的詩歌往來,作了很多分析。在分析這些詩歌之前,需要先了解這一年兩人的行跡。
康熙三年,蒲松齡25歲,據路大荒《蒲松齡年譜》記載:“是年先生讀書于李希梅家,時同課者先生甥趙晉石金人,作《醒軒日課序》?!盵3]讀書于李希梅家,見《醒軒日課序》的記載,而此序則非寫于本年。
張篤慶本年23歲,其《厚齋自著年譜》記載:“春二月,余病牙癰幾殆,五閱月始愈?!薄按洪g,予患牙癰危甚,參戎岳玉野為調治,五閱月而平復”[4]。是本年張篤慶患牙病數月,其狀甚痛苦。
張篤慶本年作《答蒲柳泉來韻》一詩:
邇來將遁世,閉戶絕交知。君自神仙客,吾豈帝者師。(自注:來詩謬以子房相況)驚人懷謝朓,流水識鐘期。不厭狂夫態(tài),披襟共吟詩。
袁先生分析此詩首聯謂:“首聯顯然表明,他們此時正由于科舉失意,有點心灰意懶,甚至不好意思出門?!痹撜f法雖有道理,但也不必盡然,還有另一種解釋。蒲松齡的初應及再應鄉(xiāng)試時間尚存爭議,而張篤慶是于順治十七年和康熙二年兩應鄉(xiāng)試而都鎩羽的。即使作此詩之前一年兩人應鄉(xiāng)試不第,但兩人都時值青年,正在積極地讀書求進,一兩次鄉(xiāng)試落第未必就會如此情緒低落,以至有“遁世”“閉戶”之想。結合本年張篤慶的處境,首聯所說,是因為五個多月的患病,閉門在家,不得與朋友來往。此聯不宜作過分引申,似乎不存在“心灰意懶”“不好意思出門”的潛在心境的表達。
“君自神仙客”的頷聯,是袁先生重點分析的詩句?!拔嶝M帝王師”一句,有張篤慶的自注,可知蒲松齡來詩中以漢張良喻張篤慶,正如袁先生所精當分析的,是“勉勵他努力進取,將來必能建功立業(yè)之意”。至于上句的分析,袁先生頗費斟酌,推測說:“蒲松齡并非黃冠羽士,也沒有要出世的打算,不僅年輕時代,直到老年也沒有。張篤慶何以稱蒲松齡自是‘神仙客’呢?可能的解釋,恐怕只能是蒲松齡好談神仙怪異之事,如他后來在《聊齋自志》中所說:‘才非干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蔽也⒉煌耆庠壬耐茰y,認為與詩意不算貼切。此兩句可能與兩人名字相關,此點王光福已先我提出,極有見地,惜未稍加分析[5]。眾所周知,蒲氏字留仙,字中有一個“仙”字,故張可以“神仙客”稱之。還可更進一步考慮的是,即蒲氏名與字的聯系問題。蒲松齡何以字留仙,來源何處?有何關聯?此事未見國內學術界有人論及。此事縈繞于心多年,尚不得真解。我現在的看法是,蒲氏名與字的聯系也在漢張良這里。張良封留侯,是為“留”之出處。張良成就功業(yè)后,從赤松子游,追慕神仙,是為“仙”之出處,而赤松子又契合“松”字?!褒g”字則為其輩分,其兄弟即名“柏齡、鶴齡”,蒲氏也常常自稱單名為“松”,而從不單稱“齡”字。與蒲松齡同時的無錫著名詩人秦松齡,亦字留仙,二人同名同字,顯然同一出處,都是與漢張良有關①此文寫成后,方讀到有文章介紹新加坡《振南日報》1915年12月16日刊無方撰《蒲松齡與秦留仙》一文,謂蒲、秦二人同名同字,“均從留侯赤松之典,取義無疑”。具體參見李奎、吳美齡《新馬漢文報刊所載〈聊齋志異〉相關資料輯補續(xù)》,載《蒲松齡研究》2018年第4期,84-89頁。。這一聯張篤慶借蒲氏來詩中以同姓張良借喻自己,也順帶地用蒲氏的字來加以回應,一典雙關,實為巧妙。以同姓古人指代對方,這是明代以來詩人作詩習用的方法,陳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別傳》一書中曾專門論及,蒲、張二人都是沾染此種風氣者。如此來理解,這一聯的寓意似乎不必深求,“神仙客”一詞未必是指蒲氏“好談神仙怪異之事”,也談不上兩人在愛好、趣味上有什么不同。至于詩歌最后四句,頸聯以“謝朓”代指蒲氏詩才,以“鐘期”喻兩人知己,末聯照應開頭,寫自己雖然因病“閉戶”,但讀蒲氏來詩,依然狂態(tài)復萌,興致盎然地吟詩作答。全詩首尾照應,渾然一體,語意完整。詩歌反映了兩人的友誼與共同的詩歌愛好,尚看不出與《聊齋志異》的寫作有何關聯,也看不出兩人在個人愛好上有何差異。
張篤慶作于同年的七律《贈蒲柳泉》二首,一向不受人們重視,袁先生也未加引述。其二之頷聯頗值得注意,即“買得黃金鑄少伯,朅來紫玉飾干將”。上句“少伯”指越國范蠡,字少伯,助越王勾踐滅吳,飄然歸去。越王思之,以黃金鑄其像置于身側,事見《吳越春秋》。但此處用典,我頗疑是指唐詩人王昌齡。王也字少伯。“黃金”借用元好問《論詩絕句三十首》之第八首:“論詩若準平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只是將黃金所鑄者移為以“七言長城”著稱的王昌齡。如此移改,除了作詩對仗的因素外,或有“齡”字與蒲氏名字相關聯的原因。下句“紫玉”出自《搜神記》的“吳王夫差小女”一節(jié),“干將”出自同書之《干將莫邪》篇,一句兩典,均出自以志怪著稱、且為蒲氏所有意效仿的《搜神記》一書,或非偶然?!皷A來”有“何來”之義。兩句大意是指蒲氏本來崇拜王昌齡,有作詩之才;何為效仿《搜神記》作記載“紫玉”“干將”的志怪之事。這兩句詩倒是隱約透露了蒲氏的志怪情趣,甚至還有據此證明蒲氏此際有可能已開始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但詩意在稱道,對蒲氏毫無不理解、不滿意的意思,更無“規(guī)勸”之意。
袁先生最看重的、并得出不贊成乃至“規(guī)勸”之類結論的詩,是這一年張篤慶寫的《和留仙韻》二首,主要是第二首,詩云:
司空博物本風流,涪水神刀不可求。(自注:張華,官至司空,著《博物志》,多記神怪事。)君向黃初聞正始,我從鄴下識應劉。一時結客白蓮社,終夜悲歌碧海頭。九點寒煙回首處,不知清夢落齊州。
這里應先說明一個問題,“應劉”一詞,袁先生文中作“應侯”,查中科院圖書館和山東省圖書館所藏張篤慶《昆侖山房集》,均為“應劉”,可以肯定地說,這是袁先生抄錄之誤,但后來學者引述此詩,均沿襲此誤作“應侯”?!皯睢辈煌ǎ皯獎ⅰ背鲎圆茇У摹杜c吳質書》,指建安詩人應瑒與劉楨。另外,關于“涪水神刀”一典,已有劉洪強考出為三國時鑄劍師蒲元之典,與《博物志》之“多記神怪事”不應混為一事[6]。其實,蒲松齡有《呈樹百》一首七律,末聯為“我有涪洼刀百煉,欲從河海斬長鯨”,也是用蒲元之典,趙蔚芝先生《聊齋詩集箋注》早已注出這一典故[7]。至此,關于前兩句的解釋煥然改觀,與一直以來的理解大相徑庭。這兩句又是用同姓古人作比的例子,上句張華指張篤慶自己,下句“涪水神刀”一典用蒲元代指蒲松齡。上句寫自己是能著書的風流之人,下句寫蒲氏是擅長著述的“神刀”之手。此句“不可求”三字,也要正確理解,不可草草放過,有些解說不得要領,未中肯綮。此三字一要結合上句自注:“多記神怪事”,二是要上下句結合起來理解。兩句意謂:我也似晉張華那樣,有寫《博物志》“多記神怪之事”的能力,但要像蒲氏淬煉“神刀”一樣的技藝則不可能達到,“不可求”者,找不到這樣的才能、不可能達到這樣的境地也。如不這樣上下句合起來理解,自注之“多記神怪事”沒有著落,上句之“本風流”之“本”字也無著落。這樣,袁先生所說:“張篤慶這里用張華事,而且‘涪水神刀不可求’句‘不可求’三字,顯然含有一定的貶意,至少是不贊成?!庇终f:“聯系前面《答蒲柳泉來韻》‘君自神仙客’句,可以認為是指蒲松齡喜歡談鬼說狐,意在表示他是不贊成蒲松齡把精力用在這種虛幻不實、荒誕不經的東西上?!蔽覀兊睦斫馀c解釋就完全與之不同,這兩句不但沒有“貶意”或“不贊成”,反而是極力推崇,自慚不如,對蒲氏寫作“神怪”之舉更是毫無“規(guī)勸”之意。應該說,袁先生得出張篤慶“不贊成”《聊齋志異》寫作、并進而得出“規(guī)勸”之結論,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對這兩句詩的理解與解釋上。我們作出新的解釋,如能成立,則“規(guī)勸”之說的立論基礎就拆掉了一半。另外值得指出的是,袁先生根據此詩這兩句和《答蒲柳泉來韻》“君自神仙客”一句,得出一個推斷說:“張篤慶這兩首詩頗值得重視,它表明了一個重要的事實:蒲松齡從二十多歲時起就開始了《聊齋志異》的創(chuàng)作?!眲⒑閺娫诎l(fā)掘出關于“涪水神刀”的資料后,認為此詩不能用于證明蒲氏此時已開始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我的看法是:“司空博物本風流,涪水神刀不可求”兩句,再結合上文提到的“朅來紫玉飾干將”一句,的確可以證明袁先生的推斷是正確的,張篤慶知道此時蒲氏已經開始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而且對蒲氏“記神怪之事”的才能很是推崇,在《聊齋志異》創(chuàng)作的初期即極為首肯。
這首詩的頷聯“君自黃初追正始,我從鄴下識應劉”兩句也需要重新作一些解釋。袁先生認為這兩句:“這意思是你蒲留仙以黃初、正始為宗,我是師法建安七子的。”王光福則以為此兩句為錢鐘書所稱之“丫叉句法”,即本聯上句承接首聯的下句,下句承接首聯的上句。而我則認為這兩句是互文,表述兩人共同的詩歌追求,即你我都學習漢魏詩歌,具體地說就是學習“建安七子”。這兩句的“黃初”“正始”與“鄴下”“應劉”,幾乎同義,無大差別,這里面看不出如袁先生所說的“兩人在舉業(yè)之外的文學志趣之不同”??疾鞆埡V慶全集不難看出,他的詩學觀念是推崇“明七子”,特別是“后七子”的首領人物李攀龍,他不時地寫詩致敬李攀龍,這種學習建安文學的觀念與“明七子”“古詩學漢魏”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
前面說將“司空博物”“涪水神刀”的理解厘正以后,“規(guī)勸”說的立論基礎就拆掉了一半。但還有另一半,就是“說鬼談空”,這涉及張篤慶寫給蒲松齡的另外幾首詩。
康熙二十六年(1687)春,張篤慶有《寄留仙希梅諸同人》一首,詩云:“清明時節(jié)杏花風,有客南來類轉蓬。駑馬自慚過冀北,神魚終羨奮天東。故人詩酒遲經歲,海國文章賴數公。此后還期共努力,聊齋且莫競談空?!痹娔﹥删渥钊菀鬃屓税l(fā)揮,袁先生即云:“所謂‘努力’,就是要努力研討時藝,爭取鄉(xiāng)試中試。下句顯然是勸蒲松齡不要再寫《聊齋志異》了,用‘談空’二字,比起說‘涪水神刀不可求’,就更明顯地是極言其無意義。”但理解或有不盡然者。其一,“聊齋”是蒲松齡的齋號,是否等同于《聊齋志異》一書?若是齋號,即指蒲松齡本人。其二,“談空”是用典,本指魏晉清談,也指佛教義理探討,是否等同于寫作《聊齋志異》?唐詩中用“談空”者,如李端《慈恩寺懷舊》之“籃輿來問道,玉柄解談空”,如孟浩然《游明禪師西山蘭若》之“談空對樵叟,授法與山精”,都是指清談義理,并無著述之意。故“談空”不能等同于寫作《聊齋志異》,更無指責其虛幻不實之意或“極言其無意義”。寫此詩時,張篤慶正入國子監(jiān)讀書,預備參加順天秋闈,對科舉抱有極大之信心,他通過此詩鼓勵大家一起“努力”,目標正如袁先生所說“爭取鄉(xiāng)試中試”。且詩題中尚有李堯臣及“諸同人”,即郢中詩社的諸社友,如此情況下,就不會單挑出蒲松齡來,勸說其著書無益。
相同的情形還有寫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的《寄蒲留仙二首》,主要是第二首,詩云:
談鬼談空計尚違,驚人遙念謝玄暉。老來更覺文章賤,貧病方知雅道非。同學故人蕭屑甚,一時遺老姓名稀。床頭吏部今何在,痛哭西州掩淚歸。
“談鬼談空”一詞,袁先生引文倒置為“談空談鬼”,此問題不大。省圖藏《昆侖山房集》十六卷本作“說鬼談空”,文字差別也不大,但究以“說鬼”為好?!罢f鬼”也是用典,典出《搜神記》卷十六:阮瞻持無鬼論,有客人與之爭辯,為阮瞻所屈,情急之下,遂化鬼恐嚇。此事也見于《晉書·阮瞻傳》。這一典故張篤慶在寫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的《題聊齋志異卷后》三首其一中也用過:“常笑阮家無鬼論,愁云颯颯起悲風?!边@一典故也可用蘇軾“姑妄言之”的說鬼來解釋,即《聊齋自志》中所謂的“情類黃州,喜人談鬼”。這里的“說鬼談空”就可以說是指《聊齋志異》的寫作。上一詩的“談空”單用與此處的與“說鬼談空”連用似乎不同。蓋上詩是寫給“諸同人”的,此首是單獨寄贈蒲氏的。上詩“談空”詞意寬泛些,難以坐實;此處“說鬼”詞意具體,可以指認。再加《題聊齋志異卷后》一句的佐證,可以認定“說鬼”即指《聊齋志異》的寫作。但“計尚違”是何義?此處的“計”不是指寫作《聊齋志異》的行為,而是指一生謀求考試中舉的打算。張篤慶另有《寄柳泉希梅六首》組詩其四云:“非是甘丘壑,青云計未成?!薄坝嬌羞`”之計,就是“青云計”之計,是謀科舉進身之計,“計尚違”即是謀身之計未能實現,是嘆惜時命不佳,科舉無成?!罢f鬼談空”與“計尚違”之間沒有因果關系,不能理解成因為“說鬼談空”而導致“計尚違”;而恰恰是轉折關系,是嘆惜有“說鬼談空”之才華,卻造化弄人,而偏偏“計尚違”。這詩正如袁先生所說:“前四句是同病相憐,抒寫兩人共同的懷才不遇的牢騷,見得其心情也是凄苦的?!钡壬D而又說:“然而,首言‘談空談鬼計尚違’,意思是蒲松齡耽于寫狐鬼故事,是失策的事情,這不是和三、四的牢騷語不相協(xié)調了嗎?”將“計尚違”理解成著書《聊齋志異》的“失策”,并不符合詩的原意。大概袁先生時時有“規(guī)勸”之意存于心中,故作此曲解,因而感覺詩意不順。其實,正因為一生科舉之“計尚違”,才有“文章賤”“雅道非”之“牢騷”,才有“心情凄苦”,詩意通暢,其間又何嘗“不相協(xié)調”呢?
關于這首詩,也附帶說兩點。一是“驚人遙念謝玄暉”一句,與前引《答蒲柳泉來韻》一詩的“驚人懷謝朓”一句完全相同,都是以謝朓喻蒲氏,典故出自唐馮贄撰《云仙雜記》:“李白登華山落雁峰,曰:‘此山最高,呼吸之氣,想通天帝座矣。恨不攜謝朓驚人詩來,搔首問青天耳?!庇么说浣枰员磉_對蒲氏詩才之佩服和兩人傾心相交之情感。二是關于“床頭吏部”,袁先生解釋:“是用高適《醉后贈張九旭》詩‘床頭一壺酒,再能幾回眠’句意,借指蒲松齡館東畢際有?!逼鋵崱按差^吏部”的典故出自《晉書·畢卓傳》,卓“為吏部郎,常飲酒廢職。比舍郎釀熟,卓因醉夜至其甕間盜飲之,為掌酒者所縛。明旦視之,乃畢吏部也,遽釋其縛”[8]1381。此典亦見《世說新語·任誕篇》劉孝標注引《晉中興書》??梢娪猛展湃私柚笗r人,是張篤慶常用的手法。
依然是說“說鬼談空”,接下來要解說的一首詩或許較難以辯解,即張篤慶寫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的《歲暮懷人詩》組詩中懷念蒲松齡的那首:
傳經十載笑齊傖,短發(fā)蕭蕭意氣橫。八斗雄才曹子建,三升清酒管公明。談空誤入《夷堅志》,說鬼時參《猛虎行》。咫尺聊齋人不見,蹉跎老大負平生。
這首詩寫出了對蒲松齡老大不遇的嘆惜與傷感,充滿真摯的同情,是因為這里面包含著作者本人的切身感受,可謂惺惺相惜,同病相憐。張、蒲二人的遭際真是太相似了,都是長期坐館,所謂“傳經十載”,都是屢試不第,被人譏為“齊傖”(齊地之鄙夫),都可以說是“蹉跎老大負平生”。“八斗雄才”一聯,雖然是稱道蒲氏,但也可以說同時表達了作者本人的意氣縱橫。袁先生稱這首詩“情真意切”,是極為精微的體會。但對后兩聯的解釋,袁先生卻說:“然而,后四句仍然是對蒲松齡作《聊齋志異》表示不以為然。雖然他也看出蒲松齡‘說鬼’有揭露苛政等方面的內容、意義,但用了‘誤入’二字,就把蒲松齡‘蹉跎老大’,歸因于‘談空’‘說鬼’,作《聊齋志異》了?!边@里我們不禁又發(fā)出“何所見而云然”的疑問。我們不能割裂“談空”一聯的完整意思,單獨解說“誤入”一詞。全聯的意思大概是:本來是作說理的文字,卻成了《夷堅志》志怪的寫法;而說鬼的故事中,卻結合了古樂府《猛虎行》的詩意。這樣理解,又何嘗有指責,又何嘗有貶義,完全是褒揚、稱道的語氣,怎么能得出對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不以為然”的意思呢?怎么會產生“說鬼談空”與“蹉跎老大”之間有因果關系的理解呢?這里也要說明兩點,一是提到《夷堅志》,可能是受到了蒲松齡早年所作《感憤》詩中“新聞總入《夷堅志》”一句的影響。二是《猛虎行》是樂府詩題,樂府歌辭尚在,且有后來陸機、李白等人的擬作。這里的引詩我特意加了書名號,以見對仗工整。袁先生引詩未加書名號,且在釋意中有“揭露苛政”的說法,大概是將其理解成“苛政猛于虎”之意,這也是一個小疏漏。另外,寫作此詩時,張篤慶已53歲,蒲松齡是55歲,《聊齋志異》早已結集,高珩與唐夢賚早已作序,此時還對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表示“不以為然”,這也是不合情理的事情。
現在我們回過頭來,簡單地看看張篤慶寫的《題聊齋志異卷后》三首詩,袁先生考證這三首詩寫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這是完全正確的。詩其一中間兩聯為:“五夜燃犀探秘箓,十年縱博借神叢。董狐豈無人倫鑒,干寶真?zhèn)髟旎??!狈Q贊《聊齋志異》一書如溫嶠燃犀,燭照鬼神,十余年的傾情創(chuàng)作,廣搜博覽,從秘籍中探取,如有神力借助。這種書真如干寶《搜神記》,不只是筆傳造化;真可稱為“鬼董狐”,而且借鬼神故事,表達“人倫鑒”,富有教育意義。這在當時是極高的評價。其三頸聯為:“瑯嬛洞里傳千載,嵩岳云中迸九華。”這也是稱贊《聊齋志異》如道教福地瑯嬛洞的秘籍,足以流傳千載;如道教圣地嵩岳山中迸發(fā)的神奇之花,直可光耀一世。這都是無以復加的贊譽之筆。相信張篤慶的這種贊美是發(fā)自內心,并非只是虛與應付之語。袁先生雖然承認這些詩是“贊揚其有功于人倫,文筆足千秋”,但又表示“常笑阮家無鬼論,愁云颯颯起北風”之類詩句,是指《聊齋志異》寫得太虛,是表示“心里并不贊同”?!叭罴覠o鬼”典故前邊已講,這兩句的意思是:看《聊齋志異》,感覺阮瞻的無鬼之論有點可笑了,書中的鬼怪故事讀起來簡直有“愁云颯颯”“悲風蕭蕭”之感。這是稱道《聊齋》文字的感染力之大,能引人入勝,令人身臨其境,這里何嘗有“虛實”之問題?豈能讀出“并不贊同”之意?更有甚者,袁先生特意抓住第二首末聯,說:“詩中還是流露出了兩句頗有點煞風景的話:‘君自閑人堪說鬼,季龍鷗鳥日相依?!@不就是說寫這類鬼狐故事,只有閑散的人才能做,非閑散的人就無法、也不屑為之了嗎?看來,他還是把詩才看作文學正宗?!备杏X袁先生抓住“閑人”一詞,引申過重。其實“閑人”也可以解作恬淡之人,有閑情逸趣之人,并非純指閑散或閑來無事。特別是“季龍鷗鳥”一典用得頗為深曲,值得疏通?!苞t鳥”一典本出《列子》,多指不存機心,但張篤慶此處用典非出《列子》,乃出《晉書·佛圖澄傳》,見《晉書》十六卷“藝術類”?!凹君垺笔鞘鶉筅w皇帝石虎的字,石虎父子奉天竺僧人佛圖澄為國師,尊為“大和尚”?!爸У懒衷诰?,聞澄與諸石游,乃曰:‘澄公其以季龍為海鷗鳥也。’”《晉書》記佛圖澄“能役使鬼神”,本卷末之贊語又稱佛圖澄:“澄乃驅役鬼神,并通幽洞冥,垂文闡教,諒見珍于道藝,非取貴于他山,姚石奉之若神,良有以也?!盵8]2487,2485,2504張篤慶用此典,是將蒲松齡比喻為佛圖澄一樣的人物,能“役使鬼神”,并“垂文闡教”的。如此再反觀“閑人”一詞,也有得一新解之可能。佛圖澄是佛門人物,又是后趙國師,而蒲氏則是鄉(xiāng)野人物,與佛圖澄相比,自是“閑人”。此說或許迂曲,不知當否,說出以求教于方家。如此理解,這兩句就毫無譏諷之意,更無“煞風景”之感。總結張篤慶三首題辭,全為稱道之詞,不存任何話外之音,幾乎可以斷言。關于張篤慶推崇《聊齋志異》,還可以補充一個不常為人引用的例證,即《次蒲柳泉來韻》一詩之第三聯:“洗耳憐余歸隱暮,回頭愧爾著書多。”詩寫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這“回頭愧爾著書多”,不就是指蒲松齡《聊齋志異》的寫作嗎?不正是由衷表示欽佩嗎?是相形之下覺得自己比不上蒲氏而感到慚愧。我們似乎不應懷疑古人“修辭立誠”之心,將這些看作應付之語、客套之話而不加以認真對待。以張篤慶與蒲松齡這種摯友關系,在交往酬贈的詩歌中暗存譏諷,皮里陽秋,是不符合古人交友之道的,當為宅心仁厚的張篤慶所不取。
總之,我們將張篤慶寫給蒲松齡、并與寫作《聊齋志異》有關的一些詩歌重新作了疏解,做出了很多與袁先生不同的解釋,意在說明從中全然看不到張篤慶對蒲松齡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有不理解、不支持,并加以“規(guī)勸”之意。如果所解不謬,蒲學界長期以來流傳的、幾乎成為定論的“規(guī)勸”之說應該終止,文學史上的這一結論應該得以修正,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還古人張篤慶一個公道。
最后說明一下,袁先生是我的大學本科授業(yè)老師,也是學界公認的大師,我無意悖逆師教,也無意挑戰(zhàn)權威,不存“蚍蜉撼樹”之狂妄,只作無愧于心之表達。是耶非耶,愿聆批評;知我罪我,一并擔承。西諺“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之句,或可成為我的遮羞之布與擋箭之牌矣!